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螳臂当车 ...
-
闵大人下狱了。
圣上要北征,户部尚书闵肇当着满朝文武百官驳了永乐帝的面儿,帝说:“征调粮食到北方前线,百费仰给。”
闵大人回:“圣上如今再征北漠,出征士兵一十八万名,战马九万匹,如此下来,需要军饷三百二十四万两,粮食一百零八万石,战马饲料则需九十七万石和二万万捆草料,如此消耗,朝廷一时无法供应,圣上三思。”
帝曰:“粮仓中所剩几何。”
闵大人回:“自永乐十九年新春迁都北京,南京城变成了朝廷的后方组织,迁都三年有余,运输到宫廷和宗人府已有大量的食用粮食,旧岁至今,南方已经运粮无数,其中去了壳的大米就有二十一万石有余,各处所费颇多,粮仓中不剩几何。”
帝曰:“宣仓场侍郎。”
户部设有许多粮仓,以便统计漕粮收入,北京及其附近的粮仓是由一名户部侍郎管理负责。永乐帝宣召的仓场侍郎,即为管理粮仓和征税的官员。户部侍郎史纪冬赴任应天巡抚后,户部尚书闵肇亲自负责粮仓管理。
永乐帝召询仓场侍郎,闵大人又上前道:“臣下即为粮仓管理者,现有临清、德州、徐州、淮安几处粮仓都在臣的辖下。”
永乐帝被闵肇弄得失笑,他望向漕运总兵官陈瑄,陈瑄上前一步,回道:“禀圣上,漕粮押送回京之后,接收人正是闵肇闵大人。漕粮重要,此一桩确是由闵大人亲理。”
陈瑄话音刚落,闵肇就接口道:“现京师及其附近粮仓存有粮食二百三十万石,其中四万石是文官及国子监教师的俸给,八万六千石是给宫廷劳动苦力、厨师和工匠的报酬,还有三十九万三千石要分运到前线卫所,剩余不到二百万石是要分发给京师附近卫戍的军队,若是圣上执意北征,朝廷只有这不到二百万石的粮食可用,人马合在一处矣,若需其他,再无更多了。”
此言一出,兵部苏星赋便走了出来,看着闵肇,半笑不笑,只道:“闵大人可知辽东情况?辽东买一弓二两,一矢五六分,更无买处。至于衣甲、撒袋、鞍辔、皮绳诸物,日日装束,时时追逐,补绽缝破,无事不贵。每见军士赔办器物,典卖行囊,身无寸棉,教人心如刀割,而恨不能以身代也。”
兵部尚书苏星赋,此人原为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永乐迁都后,官员大量变迁,原兵部尚书邱荆留任南京,苏星赋随上北京,调任兵部。其父苏敏之在洪武年间居银台通政使高位,惠帝时,通政使司改为通政寺,通政使改通政卿,苏敏之卸任。
苏星赋家底丰厚,兼之仕途顺风顺水,哪里知晓底层军士苦处,这一番言语偏又言之凿凿情真意切,直教人深感出征将士苦痛。这人年不过四旬,姿态昂扬,形貌出众,列于一众发须皆白的高阶官员中甚是打眼,闵肇说朝廷不宽裕,他就指摘闵肇不体谅兵士远征辛苦,户部对上兵部,大鬼打架,小鬼瞧热闹,一时间,满朝文武形色各异。
闵肇看苏星赋一眼,转而对永乐帝道:“如今人口较之洪武时耗损,而征税如旧。然每年长江下游都有二十余万石白粮运到北京,白粮运到北京的过程极为昂贵,只是为宫廷提供粮食和酒水一项,就要耗费一百六十万石大米,南方人民实已苦累。若是需要冬装,还需由南方运送棉花和布匹过来才能分配给前线部队,另则,马匹所食用草料也需从南京运来,长途运载,十束在船,十坏六七。”
永乐帝不语。
闵肇再劝:“出征北漠,负担日重,百姓劳苦,望圣上体恤。”
众人沉默。
漕运总兵官陈瑄上前道:“上一次征讨蒙古,长江以南九府交了三百万石税粮到河南,支持军队作战,漕粮运到地方,减损三成。现海运方闭,一应用度都倚仗河运,今年五月水涨,入了六月,恐有水患,那么船只运载之物都有翻船损毁的危险,望圣上三思。”
苏星赋接而言道:“蒙古人私自渡克鲁伦河,如何说?”
闵肇出惊人之语:“克鲁伦河本就是蒙古人领地,何来私自渡河一说。”
满堂寂静。
无人再说一句话,闵大人触碰圣上逆鳞,不知他如何收场。
永乐帝苍老又锋利有如鹰隼一样的利眸扫向同样年事已高的闵尚书,尚书大人竟还坦荡望回去,永乐帝指着大理寺卿,留下一句:“胡言误国,扰乱民心,压入大理寺候审。”
户部尚书闵肇入罪大理寺。
范明瑰唉声叹气,一直问:“闵家哥哥怎么办,圣上会不会连诛啊?”
霍青棠思绪飘得很远,齐尚书说:“人于自然,奋力一抗无异于螳臂当车。”
她想,自然之力难以相搏,君臣之力,亦是一样的。
今日傅衣凌讲学,讲到制书,他说:“纸以麻为上,藤次之,用此为轻重之辨,麻纸又有白、黄之分,白麻重于黄麻。唐时,白麻为翰林学士所用,黄麻为中书舍人用。到宋时,翰林学士拟建储、将相拜罢和大诏令,是以,宋白麻为翰林掌草制书的代称,亦可看成拜受将相的‘制书’。”
傅衣凌道:“今制不复以纸辨,号为白麻者,亦池州楮纸耳。”
“都明白了吗?”众人皆点头。
傅衣凌手指点在范明瑰案桌上,问她:“唐宋时‘白麻’为何?”
范明瑰一脸茫然,傅衣凌笑看着她,范明瑰手下扯扯霍青棠衣摆,霍青棠叹一口气,起身道:“老师,青棠认为,‘白麻’为唐宋官员中最高等级的体现,在高位者以拥之为荣,而该得未得者,则为憾。”
傅衣凌笑笑,点头道:“很好。”
夏瓷一双凉飕飕的眼睛又望过来,霍青棠也不瞧她,只对范明瑰道:“只此一次,知道了吗?”
“好了,下午是蹴鞠课,过几日书院和大正书院有一场蹴鞠赛,今日便会角逐出参赛人选,各位同学努力吧。”
傅衣凌眼神掠过霍青棠和范明瑰二人,又微微叹息,才缓步出去了。
璎珞和伶俐提了食盒进来,四人坐在一处说说笑笑,伊龄贺从她们身边走过去,范明瑰叫他:“诶,大辫子,你会去蹴鞠赛吗?”
伊龄贺冷冰冰瞥她一眼,回道:“不去。”
霍青棠从食盒中取出一碟虾饺,虾饺透明饱满新鲜诱人,霍青棠笑道:“这是我在家自己琢磨出来的,外头没有卖的,你尝尝?”
伊龄贺侧目看着她,浓眉下的深目写着不信两个字,霍青棠托着白瓷碟子,递给他一双筷子,笑看着他:“喏,尝尝”,他接过筷子,夹起一个放进嘴里,霍青棠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尚可。”伊龄贺放下筷子,留下两个字就走了。
伶俐没有见过他,同璎珞低声道:“那人好生奇怪,头发梳的奇怪,衣裳也奇怪,颜色那样鲜艳,和旁人都不同的。”
璎珞是见过伊龄贺的,她笑伶俐见识短,伶俐只道:“那人好生冰冷,看了教人害怕。”
两个丫头嘀嘀咕咕的,她们都没瞧见伊龄贺离开时嘴角不期然弯起,阳光下,英雄少年莞尔一笑,耀目极了。
饭毕,璎珞和伶俐去了旁的地方休息,青棠拿出一个钱袋来,里头装着九十多万两的银票,她拿了四十三万两给范明瑰,道:“喏,赌赤舰赢了,不过天香楼不肯赔五十,只给了四十三,都在这里了。”
范明瑰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只差惊叫:“天呐,天呐,这么多钱,怎么这么多钱......”霍青棠一把拽住她,低声道:“别嚷,钱收好了,嚷甚么!”
范明瑰将四张十万两的银票小心收进荷包,又看向霍青棠,抿着嘴,快要哭出来,颤抖半天才说清楚:“这......这三万两当我的谢礼,你别嫌少,我让我娘给你绣十八条裙子,行吗?”
她将三万两的银票塞进了霍青棠的衣袖中,说话语无伦次:“我让我娘认你做女儿,我姨母在京城,我让她也给你看一门好亲事,比我的还好,行不行?青棠,我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
范明瑰要哭出来,直嚷嚷:“青棠,你收着吧,别嫌少,好吗?”
霍青棠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好,快别哭了,教人家看见啦。我收下了,感谢范公子厚赐,小女子不敢辞,嗯?”
范明瑰又是哭又是笑,直道:“青棠,你是我的贵人,是我一辈子的贵人,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我给你打一对牡丹簪花吧,很大的牡丹,好吗?”
霍青棠笑道:“好,牡丹,盛放的牡丹,最好是一丛牡丹,赤金的。”
两人笑起来,霍青棠却徒然想起陈七去世的那一天。黄河分了流,在改道南去前横冲直撞,济宁以北的几条溪流分了叉,齐尚书在高处考虑把几条溪流集合起来,自临清而北,会卫河,沿着卫河自然北上。
那一段水道是蒙古人修建的,年久失修,陈七站在溪流交汇处测试水流,溪流潺潺,却在交汇口猛然相撞,再回头,溪流淌平了,陈七跌倒在水里。陈七本一条腿有疾,溪水拍过来,她脚下不稳,不期头部撞在了小溪边的礁石上,再也没醒过来。
那一日,陈七穿着豆绿的衣裙,耳上还有一对玉坠子,顾家独养的牡丹花,金玉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