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飘絮（女尊）》君彻尘

22、爹爹之死

　　阿吉却以为秦爹爹要贴上来，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怪叫道:“你个老虔夫!你女儿都死透了，可别赖上我，我可跟她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路过，哪想到会遇到秦爹爹。

　　阿吉是个聪明的男孩子，以前发现能从秦以风身上得到好处，便并不拒绝秦以风的讨好，背地里却跟人抱怨，说村里的无赖总是缠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秦以风看多了清白人家男孩对自己厌恶的眼神，遇见一个阿吉，便觉得对方很不一样，因此很吃这一套。哪里知道其实她的腿并不是因为在小倌馆玩儿死了人被人打折的，而是其他人为了给阿吉讨“公道”，随便扯了面大旗将秦以风围在巷子里暴打了一顿，意外将其腿打折。

　　阿吉看着对方瘸着腿却还对自己殷勤备至的样子，心中便有一种隐隐的得意，只奇怪前段时日秦以风不知是怎么变了性子，居然没再来找他了!但他也不好主动凑上去，只能独自气闷，心中早就有一团火。

　　眼见秦以风渐渐展露救人的本事，在村中不再是一致的差评，走在人群中，也能时常听见有人夸赞秦以风了，阿吉便隐隐有些后悔没有牢牢抓住秦以风，不然以后他就是有本事的秦先生的夫郎，走出去都比别人多一分面子，哪想到秦以风这次出门去，竟然就死在了外面!

　　果真是大快人心!

　　柳絮听阿吉语气中的嫌弃和贬低，心中的怒火便熊熊燃起，秦爹爹尚且还在惊愕中，他便冲过去与阿吉厮打做一团。

　　公公对阿吉明明那么好!连他柳絮都对公公恭恭敬敬，阿吉又有什么资格这时候跳出来耀武扬威!难道他就没吃妻主拼命为大家带回来的粮食吗？!

　　端碗吃饭摔碗骂娘，忘恩负义的人就应该被天打雷劈!若是老天不长眼，柳絮自己也能替天行道!

　　阿吉已经成人，比起柳絮发育不良的样子高大许多，柳絮打不过他，还被他压着在狠打了几拳，柳絮不顾身上的痛楚，死咬着对方一根手指，直咬得鲜血直流。

　　阿吉的呼痛声很快招来了其他人，两个夫男将两人分开，村长也已经赶到，怒斥道:“两个男人打架，还要不要体面!《男诫》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柳絮面无表情，阿吉却还没嫁人，羞得满脸通红，但手指上的疼痛时刻激起他的仇恨，他眼珠一转，向村长道:“村长，说到《男诫》，这妻主死了，夫郎不应该陪葬么？这要是我，早就到地下去陪伴妻主了，哪能叫妻主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无人侍候。可不像有的人，妻主死了，也没见他流过一滴眼泪，还四处走动逞凶斗狠，半点男人样都没有。”说着便举着自己的手指，叫大家看看柳絮有多狠。

　　村长一听，阿吉虽然是个不安分的，但说的话确实有些道理，喝道:“柳絮，跪下!”

　　柳絮艮着脖子，脊背挺直，似有逆骨要破背而出。他以前害怕权威的村长，但现在，他什么都不怕。

　　直到秦爹爹也喝了一声:“还不快跪下!”柳絮缓缓跪下来，他低下了头，仿若彻底输掉了与阿吉的战役。

　　妻主死后夫郎陪葬是大宋的传统，虽然并未写入律法，但实际情况比写入律法更甚。因为大宋不许男子立户，妻主死后，家中若是还有其他女人，例如妻主的姐姐，男子的便得以卖身契的形式挂靠在姐姐名下，没有女子愿意奉养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男人，挂靠的男子多是受辱，最后也不过是自尽身亡的下场，因此也渐渐没有男子愿意靠这种方式苟活了。

　　若是像柳絮家这样女子死绝的人家，活着的男子无法立户，只能自卖为奴，或者到当地官府统一的鳏夫住所去居住，白天需要承担繁重的劳动换取饭食，晚上也无人保护，许多混混无赖便趁机摸入，过得比卖身为奴的男子还要凄惨。

　　妻主死后，男子没有出路，大多选择体面地殉葬，渐渐便演化为风俗，不肯殉葬的男子，就会遭受众人唾弃。

　　如今秦以风身死，柳絮殉葬是理所应当，甚至秦爹爹都应该陪葬。但思及秦以风是为大家而死，若是秦爹爹和柳絮不主动提，村长也不好主动要求，毕竟现在又与以往不同，官府自身都难保，哪里会管他们立不立户的事情，村民受人恩惠，村长更是受秦以风所托，于情于理都应该照顾好他们父婿俩。

　　正难为间，只听阿吉越叫越大声:“村长，这事儿您可不能犹豫，若是人人都学柳絮这样，我们村还有什么村风可言，就算以后定居在某处，此事恐怕就成了其他村嘲笑我们的话柄!我们村的好男儿想嫁出去，恐怕都没人敢要!”

　　群人本无人迎合阿吉的话，就算有人心里对秦以风还怀着坏印象，大家吃着粮食，也不好意思跳出来多嘴。但这话一出，许多家中还有待嫁子的夫男便议论起来:“是啊，为妻主殉葬是一个男人多大的荣耀啊，柳絮居然不愿意，平时还真看不出来他是个这么不守夫道的人!”

　　“阿吉说得对，柳絮虽然可怜，但村长也该为大家想一想。”

　　“你这话说的，柳絮哪里可怜呢，为人夫郎的，哪个不是这么过？”

　　其他人多是冷眼旁观，她们念秦以风恩情，不愿意落井下石，但也没有站出来为柳絮说话的勇气。只小夏抱着孩子，站出来道:“秦先生为我们而死，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快就逼迫秦先生的夫郎去死!”

　　说话的夫男们可不愿意背这么大的骂名，七嘴八舌反驳道:“怎么能说是我们逼柳絮去死呢！又不是我们害死了秦先生!夫郎为妻主陪葬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小夏一个人哪吵得过一群长舌夫，很快就被秦素云拉着袖子退到人群里。

　　村长被众人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道:“这事……以风他爹，你怎么看？”

　　秦爹爹听着大家的话，胸膛剧烈起伏着，不知是悲还是愤，若是愤，不知愤的是眼前人走茶凉落井下石的众人，还是一脸倔强绝口不提殉葬的柳絮，此时的心情连他都说不清楚。

　　长舌夫的话如同咒语萦绕在耳旁，许久，秦爹爹闭上眼，咬牙道:“柳絮，殉葬吧……”

　　柳絮朝秦爹爹磕了个响头，不说是，也不反驳，一直沉默着。

　　众人见他低头，便默认他屈从了，阿吉洋洋得意地拾起竹篮转身走了，仿佛手上的伤也不再痛了。

　　村长和众人商量着给秦以风建衣冠冢时，便体面地将柳絮殉葬在旁，一附一和之间便奠定了一个男人被凄惨活埋的命运。

　　夜晚，柳絮坐在水边，盈盈的波光闪烁，似恶鬼的眼睛，他心里并不平静。与妻失散的那天，柳絮便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代妻主保护好秦爹爹，绝不忤逆。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想要违背自己誓言的事。如果他殉葬了，还怎么保护活着的秦爹爹，还怎么寻找失踪的妻主，如果他不殉葬，秦爹爹是不是会更生气？事情似乎永远存在悖论，在一个怪圈里打转，叫他难以下抉择。

　　他拿起一块薄薄的小石片，石片的一面是光滑的，一面有一个小凸起，将石块抛起又落下。

　　若是凸起那一面朝上，那他甘愿殉葬，就是他的命，他得认。但他不愿意被泥泞埋住身体，如果必须殉葬，他愿意跳下身前的河流，妻主掉下来的地方也有一条河，很可能妻主就是被河流带走，他也愿意随她而去，而不是和一段不知道是来自何人的腿骨躺在一起。

　　若是平滑的那一面朝上，他就在手臂上划一道伤痕，算做是背弃诺言的惩罚，之后便偷偷逃出去，顺着河流一直往下，寻找妻主。

　　柳絮在心中做好了决定，正待抛起石片，耳朵便灵敏地听到秦爹爹睡觉的地方似乎有人起来，并且悄悄走出岩洞去了。

　　柳絮回去一摸，秦爹爹的被窝还暖着，但已经人去被空，他不知秦爹爹出去干嘛，没工夫再下决定，赶紧跟在秦爹爹身后出去。

　　秦爹爹脚程快，柳絮还需小心摸索，怕跌倒的大声响引起在周围搜寻的金兵的注意，自然跟不上秦爹爹的步伐。

　　秦爹爹失魂落魄地走在山林间，他睡不着，一摸包袱，才发现他偷偷收起来的腿骨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思来想去，最可能的便是逃跑的时候太过匆忙，在路上掉了。

　　他不能丢掉这根腿骨，这是他的女儿，他不能已经弄丢了两次，不能再弄丢第三次了……

　　他按照来时的记忆在山林间搜寻，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一直走到最初村民驻扎的地方，秦爹爹远远地看见燃着篝火，他小心靠近，就见一个金兵围着篝火坐着，玩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正是一根被布包裹的腿骨!

　　秦爹爹红了眼，抽下发间的木簪，紧紧握在手上冲了上去，他害怕得手在抖，却义无反顾。

　　“就是你们这些贼人!害死我的风儿不算，现在还要侮辱她!我杀了你！！！”

　　金兵始料未及，闪躲之倒是让开了致命的喉管，但倾注了秦爹爹全部力气的木簪深深插进金兵的脖子，鲜血喷洒出来，溅了秦爹爹一头一脸。

　　金兵迅速反应过来，单手将秦爹爹从身后拽过来，举刀便插了两个窟窿，正想插第三刀，身后忽有一个尖锐的石片袭来，正扎在太阳穴上，很快便流血倒下了。

　　她身材雄壮，刀口上染满了宋人的鲜血，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会亡命于两个宋国弱男子之手，临死也未瞑目。

　　柳絮扒拉开金人尸体，摸索到秦爹爹身上熟悉的麻布衣物，支撑着一点点将秦爹爹背到背上。

　　可是他太瘦小了，秦爹爹虽然不胖，但终归是一个成年男人，待他成功将秦爹爹背起来，背上的重量几乎将他压垮。

　　“爹……爹……您撑住，我这就背您回去，大家一定会想办法救您的，爹……您一定要撑住……”柳深一脚浅一脚地快走着，语气慌张惶恐。

　　“柳絮……你把我放下来吧……我有些话想对你说……”秦爹爹咳了两声，平静道。

　　柳絮知道秦爹爹快不行了，咳的两次，有滚烫的液体从秦爹爹嘴里流出来，淌在他的脖间，血腥味越来越浓。

　　他倔强地又走了一段路，才在秦爹爹的命令下不甘心地将他放在一块有草的平整土地上。

　　第一次，秦爹爹用满是茧子的手，温柔地摸了摸柳絮的脸，他似乎好了许多，说话也顺畅了:“柳絮，你是个好孩子，以前是我看不透，总执着于抱孙子，对你算不上好，你不必原谅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原谅。我只希望若是将来有一日你在地下见到你妻主，能替我说一句，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到我女儿身上，但我很高兴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儿……”

　　柳絮身体一震:“您……知道了？”

　　秦爹爹轻笑了一声:“知女莫若父，我的女儿变了，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是……”不过是对以前的女儿失望了罢了……
　　“只是我与她不是亲父女，恐怕死了也无缘相见，只能托付于你……”说着便慢慢低下头，渐渐没了声音。

　　眼泪终于大滴大滴掉落下来，柳絮伏在秦爹爹渐渐冰凉的身体上，连连答应下来，他彻底崩溃道:“爹……我只有您了……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从前是，现在也是……为什么啊……”

　　忽然，远处的兰城响起轰鸣声，耀眼的火光破开重重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