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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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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人以为战争是由不断的拼搏组成的,其实不是。
战争是由等待组成的。
真相往往都是残忍的。只要有人心的地方,就会有纷争,有邪恶滋生,有爱恨,有欲望,有打不败的魔鬼一个接一个地从地底冒出来,而跋涉在这条路上的人根本看不到黎明。
他们只能等待。当手中的武器敌不过无上者一根手指拨动引发的天崩地裂,他们只能等待一场东风,带自己在梦中回归那个歌舞升平的大唐盛世。
敌人死了,朋友死了,有罪或无罪的人终究都要流离至阴曹地府。一笑泯恩仇,说起来容易,谁又能真的泯没为此丧生的千千万万无辜之人呢?
而生灵涂炭的惨剧,也绝不是安禄山一人身亡便可画上句号的。
大唐的命运已经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各个方向袭来的力量都在争先恐后地抢夺着那一个至高无上却也危机重重的位置,仿佛一旦登上了便是享不尽的权势荣耀似的。
哪有那么容易呢?霍卿云想。不过都是被搅进了一场混乱棋局罢了。
人明明都是有思想有决断的生物,却偏偏甘于被各种诱惑生生变成不会动的棋子。
霍卿云在打马回洛阳城的半路上接到了叶安然的来信,桑陌看见他拿着信的手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向自己:“帮我个忙。”
桑陌敏感地察觉到了对方语气里明显的不同寻常,不由紧张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展眉不见了。”霍卿云言简意赅道,“我怀疑此事同他生父有关,帮我去查查丰王最近是否有被人盯上。”
桑陌点了点头,霍卿云便翻身上马:“我先去一趟藏剑山庄,三日后武牢关外营地见。”言罢马鞭一甩,绝尘而去。
洛阳城的荣记酒楼,拥有无数享誉方圆百里的珍馐馔玉,而其中又以海鲜类佳肴为最。这里可说是叶展眉在中原最喜爱的一家酒楼,远胜于十里扬州的清淡醇美或华贵长安的纸醉金迷。
而这家酒楼的崔老板更是因为叶家少爷的到来眉开眼笑——谁会不喜欢出手阔绰又好说话的客人呢?他早早得了消息亲自下楼迎接,熟门熟路地将二人引上了三楼的幽静雅座。
霍卿云一面替叶展眉剥着虾,一面习惯性地打量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感叹道:“不想这家店已经开了这么久,咱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你才跟这栏杆一边高。”他说着比了比雅座旁边的木栏杆。
叶展眉叼着一支螃蟹腿道:“是啊,我记得当初这里只是个小店面,一层楼高,老板娘煮的一手好面,最好吃的便是鲜虾面了。”
霍卿云笑道:“只可惜老板娘没几年就跟人跑了,现在的老板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不过,这里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好。”
“说起来还有些想念——咦!”叶展眉咬了一口刚送来的馅饼,愁眉苦脸道,“这个居然是辣的。”
旁边正上菜的小二道:“叶公子,这是我们店本月刚推出的新品,馅料是用山辣椒腌过的梅干菜,佐以新鲜五花肉烤制而成。这馅饼甫一推出便在城中大受好评,因为老板交代了要好生招待,所以后厨特意将刚出炉的送上来。”
“这样啊,可惜我不吃辣。”叶展眉为难地看了看,将手中剩下的饼塞进了霍卿云嘴里。
店小二神色立刻尴尬起来:“实在对不住,公子,我这就把它撤下去。”
霍卿云将剥好的虾丢到叶展眉面前的碗里,咬了一口馅饼道:“不用,我觉得蛮好吃。这酒楼人手常流动,不记得个人口味也是正常。”
店小二松了口气,忙鞠躬退了下去。
“其实是蛮好吃的。”叶展眉咂咂嘴,喝了口茶,“一会我要去找崔老板,让他赶快研制出一种不辣的馅饼!你说一千金够不够做出来?”
“你别浪费钱了。”霍卿云正要劝阻,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楼下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等等,那是……”
叶展眉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认了出来:“步大哥!他怎么会在这里?”
屈指一算,这已经是春迟在纯阳宫中的第十个年头了。
十年前,她同那人相遇,然后拜入他的门下。无数双艳羡的目光投向她,而在当时她还甚至还不能领略那些目光的含义。
渐渐地,她才明白自己何其有幸。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她能够成为纯阳宫中最锋利的一把剑——穆兮道长的亲传弟子,而是因为,有生之年,她竟然可以同这样一个人相遇。
常听人说,师尊早年在江湖闯荡,侠义之名远播千里。但就在他十年前自荻花圣殿重伤失踪,半年后又安然无恙而返,并收了自己作为平生第一个弟子之后,便再未踏出过华山界半步。
那些陈年旧事上面闪耀的荣光,总是留给他人评说,而在春迟记忆里的师尊,永远都是沉默而内敛的。他在不必要的时候,从不开口说话,即使在教导剑术的时候也大多用亲身示范代替言语的指点,这总是让春迟生出些对那低沉悦耳的声音的盼望来。
穆兮手中的剑明明同宫中其他弟子的佩剑毫无二致,却总能被他使出震慑乾坤的力量来。春迟依着他的指点日夜苦练了十年,却仍然觉得自己离那种唯我独尊却又包容万物的剑意差了十万八千里,即使身形模仿得再像,骨子里也迥然不同。
她总是不得其法,不止一次地开口问询过宫中的兄弟姐妹,问过爹娘,也问过那个人。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师兄说,因为你还不曾像穆师叔那般,在江湖的腥风血雨中千百次地经历生死一线的考验,穆师叔的淡然和超脱,又怎是常人能轻易学来的呢?
她觉得有些道理,又似乎不够。
爹爹说,迟儿,你应当知晓,纯阳宫不止以剑法闻名江湖。光是一味苦练自然行不通,还是要多花些心思在修道上。道法自然,讲究无为而治,你若有一天能参悟其中真理,天地万物行于胸臆,自然眼前开阔,心中安定,手中剑也会随之有大造化。
她想说自己也有很努力学习道家思想,但又觉得在这方面自己确实多年来仍然驽钝滞涩。
师尊听了,却没有回答她。只是把手掌放在她肩头,说了句,你还小,便离去了。
他眼中有终年不化的冰雪,就如同华山的峰顶,一年又一年的春去秋来,再猛烈的风和再和煦的阳光都带不走那生了根的寒冷。
春迟看着穆兮渐行渐远的背影,咬紧了下唇。
师父,我已经……长大了。
又是一年清明节,穆兮又一次喝得烂醉,春迟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站在他的房门外手足无措。
十年了,她是他最亲密的人,唯一的亲传弟子,但却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
她心里面埋了无数句想说而说不出口的话。
她想问,师父,你是不是真的像江湖中传闻的那样,早已修炼成了仙人之体呢?如果真的得道成仙,为何却又长久地留在这俗世之中,不愿离去?
师父,你现在在想什么?
师父,清明节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
春迟放轻了脚步走近卧在地上酣睡的人,痴迷地盯着他的侧脸。
这张脸年轻得教人辨不清他的岁数,久闻得道者自有仙术护体,能作回春之法,无衰弱,无苍老,无岁月之感,百毒不侵身。
师父,若你真如同世人所传的那样,你眉间又为何总是郁结着一场不停歇的大雪?
穆兮霍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了春迟的手臂。
春迟被吓了一跳,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看着他慢慢凑近自己。
他的神情如同往日一般淡漠而疏离,只有从那双幽深不可见底的眼眸里,才能隐约分辨出一点醉意来。但春迟知道,他这时已经是看不清眼前事物了,所以才要凑得这样近。
师父,上个月我代表纯阳宫出席名剑大会,赢了一把绝世好剑回来,你可知道?
师父,为什么你可以教导我,赞扬我,保护我,却不愿对我诉说?
春迟窘迫地移开了目光,瞥见了地上散落一地的字画中间,那一幅总是被师父珍而重之地收藏在书架最里面的古琴画。这一幅画平日里无人有缘一见,每年只有今天才得见天日。
画上只有一把断掉的古琴,和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步知。
三年前的清明节,她曾经怯怯地问,师父,这上面的诗为什么会有一个错字?
穆兮醉得听不清她的话,只顾着把画从她手中抢了回来,又把她赶出了房间。
穆兮的脸越来越近,忽然在距离她半寸的地方停住了。
春迟大气也不敢出,讷讷地垂下眼眸不看他。
穆兮盯了片刻,忽道:“你不是他,你是谁?”
“师父……”春迟弱弱地开口道。
“走开!”穆兮猛地一推,将她推得连连倒退了几步才站稳,自己又倒在了地上。
春迟退出了房间,慢慢阖上了房门,靠在门上看着远处山峦起伏,无声地落下泪来。
师父,你究竟在想谁?
霍卿云接了线报,接连多日排查,终于将叶展眉的行踪锁定在了离成都不远的一处监狱。
这一处监狱是私人建设,名义上挂在一位蜀中富商名下,其实却是当朝某权臣的手笔,地处荒僻,罕有人烟,先下正值乱世飘摇,等闲也根本不会有人探查。
成都的驻军统领洪炉听闻此事,也颇觉蹊跷,提出要调拨军队与霍卿云一同前往查看,被霍卿云婉拒了。
“官商勾结,其中又涉及了丰王等人党羽之争,还是莫要打草惊蛇为好。”霍卿云披上漆黑的斗篷,道,“我先趁夜色潜入其中查探一番,你等在此待命便可。”
洪炉递过来几个小巧圆柱:“这是此地军中常用的联络信号弹,你带去以防万一。”
霍卿云正想拒绝,犹豫了一下又接了过来,颔首道:“麻烦你了。”
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反而愈演愈烈,以至于常年在战场上的霍卿云都无法准确估量出此事背后究竟牵扯到了多大的势力。为了不把事情闹大,他不得不选择小心行事,连穿月都留在了监狱外墙下面的丛林中,只身一人翻墙而入。
监狱中的看守不算严密,只在外面有零星几队巡逻士兵,室内的看守大多昏昏欲睡。霍卿云十分轻松地盗走了一串牢房钥匙,借着狱中昏暗光线隐蔽身形,一间一间地看过去。
一直走到最里面,他才发现了叶展眉。
他从未设想过那人会有这样的情景——遍体鳞伤,毫无知觉地被人随意扔在牢房地上。
霍卿云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感觉被谁塞住了口鼻,一时间竟然无法呼吸。
破空而来的毒箭在他眼前只有一寸的时候,被十倍人数的狼牙军包围的时候,被火炮轰散落入长江水底的时候,乃至被人用剑指着胸口的时候,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地,用他久经生死而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保持异常冷静的头脑和傲人的武艺,用最短时间走向最正确的出路。
而不是像现在,竟然连抬起腿的勇气都没有,不得不紧紧握着铁栏,才能保持站立。
而不是像现在,他的大脑前所未有地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