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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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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青终于获释,缴了两千元罚金,破财免灾,算是完了这一劫。高太太手中颇有积蓄,南方还有高世贤生前的几笔投资,虽然这一次大伤元气,工厂也被湛玄霸占,高家的日子却并未见什么困窘。
漫天飘着雪,芷云看着湛青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衬着白皑皑的雪地,亮晶晶的树枝,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两人对视一笑,原先想好的话这时全忘了。雪花淅淅溶溶地落在芷云眉间额际,发丝沾了零星,湛青伸手替她轻轻拂了去。芷云脸一红,低头说,回家吧,妈等着你呢。
高太太待芷云也比从前大不相同,绝口不提纳妾的事。又吩咐湛青备下重礼,陪芷云回娘家探望父母。
沿途先去了逸之那里,湛青袖了一柄折扇,是郑燮的兰花。逸之展开扇面,轻咦了一声,这可是好东西。湛青笑道,板桥擅写兰竹,这幅却只是一束兰花配诗文,别开生面。我猜你就会喜欢。逸之笑睨了芷云一眼,我又不是别人,要什么珍玩珠翠的打发,可别把压箱底儿的物件儿都拿出来了。湛青笑道,你倒想?这是我去年在琉璃厂买的,才花了二十块大洋,现在便宜你了。
逸之望望天色,拉着湛青说,走,咱们去东来顺边吃边聊。湛青笑说,改天罢,一会儿还去趟她家。逸之若有所悟地笑笑,要去令岳家,那我就不留了。芷云一直静静地听着两人说话,这里走到门口,才和逸之眼光一触,逸之口角含笑,拿着扇柄对芷云晃了一晃。
到了顾家,自是一番热情款待,顾太太更拉着芷云的手说,我倒罢了,你怎么也不常回来看看你爹,还有莲云和劲松,整天念叨着大姐呢。
不多时,羊肉锅端上来,酒也温好了。一家人围坐着大快朵颐。火盆儿烧得很旺,外面是呼啸的西北风,屋里却暖洋洋如春三月的光景。芷云拿着火钳子撩撩拌拌,炭一枚枚红的透明,湛青静静望着她拨,那白皙的腕上,已没有了一汪水绿。
饭后,湛青陪着顾先生下棋,芷云姐弟三人倚在靠枕上闲话,莲云已许了人家,明年便要出嫁,这个素来爽朗活泼的妹妹,说起夫家,也不免露出羞涩女儿样。劲松滔滔不绝地谈学堂里的佚事,说着说着,忽道,大姐,你还记得林先生吗?芷云心头巨震,表面上仍是淡淡的,林先生,哦,记得。
莲云幽幽叹了口气,林先生真可惜,还那么年轻。劲松哼道,那些军阀,哪有一个好东西,姐夫这次不也是因为得罪了他们。林先生才是真正的革命者,那些人不过是打着革命幌子的刽子手,莫须有的罪名就可以杀人,你们说这中国还有王法吗?芷云只觉脑中轰地一声,劲松下面的话就听不到了。
身子虚浮浮好像不是自己的,泪水狂肆,一踉跄地奔着,跌倒在雪地上,白雪红梅,琉璃世界,不能相信那个人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满地的清光晃着她的眼,一片白茫茫的模糊,她在梦魇里挣扎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忽然一双温暖的手扶上她的肩头,芷云,我到处找你,迎着泪眸掺起她,湛青迭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芷云扑在湛青身上,拼命贴紧他,闭着眼,泪水无休止地往外流。
罗帏低垂,炉烟香腻,湘绣的鸳鸯双枕上,她的头并着他的头。那熟睡的脸庞带着些许稚气,芷云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置身何处。原来人在极度的悲伤下很容易失去自持,似乎也不该后悔,枕边的这人毕竟是她的丈夫啊!丈夫?这竟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么?芷云的心又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悄悄下地,摘了那幅画,径直来到后园。夜半,月亮只剩弯弯一个牙儿,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眼下真的只剩一个月牙儿了。一直以为,他不在身边没关系,他不喜欢她没关系,天之涯,地之角,她知道他们同看着一轮月就足够了,可现在还能够继续自欺下去吗?火星劈啪,她将画贴在胸前良久,然后狠一狠心肠,掷进火堆里,相思寸寸烧成灰烬。
清泪尽,纸灰起,所余下的也非是剩月零风罢了。
那夜芷云受了风寒,连日来湛青衣不解带照料,明明可以让丫头做的事,他却非得自己亲自动手,芷云反倒不好意思,接过药碗说,我自己来就好。湛青轻轻推开她的手,我受伤的时候,你不是也照顾过我,现在调换一下算什么。目光凝视着她,何况我们是夫妻。
他的声音是一缕和煦的风,昏黄的灯光照见他唇边的微笑,眼神温柔多情,芷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这间房里,用簪子刺破自己手指的那个新郎,是眼前的这个人么?他曾经说,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回心转意的。她也说过,难道意不平的只有你高少爷一个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一张洒金笺褪了颜色,那一幅寒雁图送了祝融,日同行,夜同卧,竟真正地做了夫妻。她并不爱他,他也未必爱她,两人之间更象一种兄弟姐妹的感情,亲近而绵远,他落难时,她会守在他身侧,若她有什么事,他自也不会丢弃她。彼此的热情也都没有留给对方,烧完的余烬残灰,今生怕不会再燃起来了。
民国七年,芷云生下一个男孩。湛青乐得合不拢嘴,每每献宝似地抱给人看。高太太双泪交流,在灵前喃喃,世贤,你看到了没有?高家有后了!高家有后了!
喝满月酒的时候,逸之也来了。大家都说逸之是真潇酒,丢下众议院的差事不做,跑到江南玩了大半年。逸之望着弄儿的芷云微笑,想不到这么快就绿叶成荫子满枝了,你看上去过得挺好。芷云也笑,彼此彼此,我是有子万事足,你是无官一身轻嘛。逸之一愕,从前的芷云是不会这般随意和他说笑的,流光暗换,事事皆非。摸摸小儿白嫩的小脸,低声说,等他长大,我教他吹箫吧。
丁香开了又落,转眼间五年过去了,芷云想要个女儿,却一直没有再怀孕,近来身下沥沥淅淅地见血,隐约竟有崩漏的症状,这天湛青陪她到医院瞧病,交费的时候,忽听一个声音高声叫,高先生,是高先生吗?湛青转头,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迟疑地问,你是?那女人叹口气道,我是阿芳啊,以前和玉蝶在一起的阿芳。湛青一震,定睛再看,哦了一声,芳姐。阿芳问,高先生,你是来看玉蝶的吗?湛青这一惊非同小可,玉蝶,玉蝶她在这里?
阿芳叹口气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当初我们都以为玉蝶是嫁定了你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出了姓沈的这么个杀才。湛青低哑着嗓子,过去的事别再说了。她,她到底生了什么病?阿芳止不住轻轻啜泣起来,你还是看看她吧,迟了只怕见不到了。
湛青只觉一阵眩晕,一桩桩一件件尘封土埋的旧事,蓦地兜上朦胧业眼来。没人知道,他出狱后曾去过环采阁,那时在门口逡巡犹疑,不知该不该进,进去又说什么,却看见玉蝶跟柏越山一道坐车回来,柏越山胸前戴一块极粗的黄金链表,嘴里叼雪茄,手揽着玉蝶的腰,白发红颜,越发地触目惊心,青烟缭绕中,玉蝶的神色显得浮浮的,也看不出开心或是不开心。
湛青的心莫名地便抽痛起来,他站在暗处,呆怔了半个时辰才走,过了不久,就从冯三金那儿听说玉蝶嫁人的消息,冯三金蹙着眉头,你说说,千挑万选选了个糟老头子,再威风又能撑得了几年,柏家的儿子哪个是好相与的,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从前,她一扬眸,他便猜出八九分,现在她嫁人,他却毫不知情。终于他知道了,却足足迟了五年,芳姐的叙述短暂而凌乱,却也听得明白,那个时候,她也在极力为他奔走,却不愿向沈传磊折腰,便将目光投向了柏越山,此人早年也曾呼风唤雨,名生故旧中颇有几人位居要职,于是她成了柏家的八姨太,柏越山也替她说了话,只不过湛青那会儿已经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湛青站在玉蝶的病房门外,门半掩着,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说,你这么惦记孩子,不如我一会儿把她领来。床上的女子急咳了几声,嗓子低哑,千万别,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病要过人的。湛青的胸口仿佛被锤重重击了一下,只觉天旋地转,这是玉蝶的声音么?怎么变得这般嘶哑?他猛地推门进去,冲到了床前,玉蝶一呆,忽然啊地惊叫了一声,飞快地拉起被子紧紧蒙住了头。
湛青喉头哽咽,伸手拉住了被子往下拽,玉蝶,让我看看你。被子轻轻颤抖着,好半天玉蝶才探出头来,闭着眼,你来干什么?这一句简单的问话,湛青却不知怎么回答才是,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玉蝶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的,眼睛却深陷进去。床头放了一个小罐,想是为了她吐痰方便的,罐底胶着两口痰,带点儿血丝,残阳的光从窗缝漏进来,印着她的脸色,越发显得枯黄黯淡,一片凄凉凉的光景。
湛青只觉一阵悲伤铺天盖地般袭来,几乎站立不住,玉蝶只是闭着眼,不肯看他,她可以想象到他的神情,她恨老天为什么要让他看到她这副样子,她希望他能记住她全盛的容颜,那是她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光,银篦钿头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装点成绝代的风华。可现在呢,骷髅也比她好看些。
直到湛青离开,玉蝶也没有瞧他一眼,倒是服侍的桂妈在门外跟湛青说了几句活。玉蝶刚嫁柏越山的那两年,确是受宠的,只可惜害了这个病,柏越山近来也有些老糊涂了,柏家老的小的,一个个都等着分家产,只怕玉蝶不早死,谁还耐烦理她。
芷云在走廊里等了很久,才看见湛青的影子,于是问,怎么去了那么久?湛青凝视着她的双眼,我遇见了玉蝶。芷云脚步一窒,轻轻哦了一声。湛青闷声说,她的情况很不好,我刚才去问过医生,还不知道能不能挨过这个月。芷云脸色微变,你说什么?湛青神色痛苦,双手微微颤抖,我心里乱极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芷云那时就有一种预感,玉蝶这个名字将永远随着他们,湛青忘不了,她又何尝忘得了?
湛青再去看玉蝶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倚着枕半坐,头发也梳得很齐整,虚弱地对他笑笑,那一瞬间,湛清仿佛回到了环采阁初遇的光景,玉蝶那无限慵懒地一笑,不是风情也似风情。玉蝶说,你别靠得太近,当心传染。湛青又执拗起来,我不怕。
玉蝶幽幽叹了口气,你还是老样子。许多往事絮絮说起,脸色依然枯黄,精神却似乎好了些。
哭过笑过,闹过恨过,最切肤的伤痛,如今也只换作淡淡几句叙说,误会原是有的,此刻解开,却已没有太大的意义。她为他所做的,本不打算让他知道,然而他知道了,她也是欢喜的。
湛青眉头紧紧皱着,如果我那天肯听你解释,现在就不会这样了。玉蝶温柔地望着他,这是命,不由人的。你现在不也很好嘛,有几个孩子?湛青说,有一个男孩。玉蝶微微一笑,我也有一个女儿。她说起女儿时,眼眸中流转着昔日的光采。随即又复黯然,只怕我死了之后,她在柏家受欺负。陡然抬眼,仿佛决定了什么,殷殷注视着他,湛青!
湛青应了一声,眼泪就止不住了。玉蝶拉住他的手,让她做你的女儿好吗?湛青点头,哽声说,她就我的女儿。玉蝶欣然一笑,有你这句话我也就合眼了。小囡她会很乖的。我知道你太太是个好人,我想见见她,当面拜托她。
下午湛青陪芷云踏进病房时,玉蝶正在咳嗽,身子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转过头来,芷云便是一惊,当初那个艳丽无匹的女子,即使狼狈雨中,也不减婀娜风韵。而今,她竟不忍看了。湛青急忙过去扶她,还咳得这么厉害?玉蝶轻轻推开他,也没什么,笑着让芷云坐,又喊桂妈倒茶,嘱咐用早上新买的杯子。
芷云忙道,快躺下休息,不用招呼我。桂妈怀里抱着个小孩子,粉妆玉琢的娃儿,端地惹人怜爱。想必就是玉蝶的女儿。玉蝶喘了一会气,泪眼盈盈望着芷云,好妹妹,我是不中用的人了,这孩子只有拖累你了。今生我欠你的太多,若有来生——
芷云知道她在托孤,不愿听她说出更不详的话,急急打断,别说了,你只管放心。玉蝶贪恋地望着孩子,教她喊芷云妈妈,孩子却挣扎着往玉蝶身上扑,玉蝶一阵心神激荡,便晕了过去。
少时悠悠醒转,叫桂妈把孩子抱走。说了两句话,便又支持不住。昏昏地睡了大半个时辰,睁眼说,我想吃五香斋的蟹黄面。湛青说,我这就去买。湛青走了,芷云守在床边。玉蝶这时又清醒了一些,对芷云说着孩子平时的一些习惯,羞怯地笑笑,太罗嗦了是不是?我没想当这辈子还可以当妈妈,可是老天又不容我一直陪着她。我真想看着她长大,嫁人,可是老天不容我怎么办?
芷云试试眼泪,柔声劝,会好的,一定能看到的。说罢自己也觉得这安慰甚是空洞,不由得心下惨然。玉蝶一直压抑着,这时再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又重重地咳,血喷在罐里,眼前也是一片鲜红,身子直直倒了下去。芷云惊叫,你怎么了?我去叫医生!
玉蝶一把挽住她,喃喃地说,我不吃蟹黄面了,叫湛青回来好吗?我有话对他说。芷云心急如焚,张望着门口不见人影,口中说,就快回来了。过了一会儿,玉蝶轻轻侧头,天都黑了,他还没回来吗?芷云大骇,忙奔去一路喊着,医生,医生!
玉蝶咽气的时候,湛青正在匆匆往回赶,他想,玉蝶今天的气色很不错,或许情况并没有医生讲的那么糟糕,现在的西医很先进,他要请最好的医生,把玉蝶的病治好。当然要跟芷云商量一下,她心地善良,不会不同意的。然而他推开门,却看见空荡荡的房间,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却隐隐听到芷云的哭声,那么熟悉而清晰,他的腿开始发抖,发疯地拨开挡路的人,朝那个声音奔去。
芷云神情惨淡地抬起头,湛青失措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那个泼辣又惺忪的女子,难道就覆在这一张雪白的薄单下?她怎禁得起那无尽的凄冷与寂寞?耳畔是谁在恨恨地骂,杀耐个千刀!谁在谁呖呖地唱,年少周郎何处也?浅笑轻颦,从今后又往何处寻觅?湛青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扑通跪倒了,芷云伸手扶住他,湛青声音喑哑,是我负了她,我负了她!
很多年后,芷云在一个当红女作家的文集中读到这样的句子,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花的灵魂,飞回来找它自己。她不自禁地想,该是哪一朵花承载了玉蝶的灵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