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御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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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其恬觉得耳畔特别吵。
烟熏雾缭间，她睁开眼，首先看到斜面向下的白色屋顶，然后就是坐在床尾的班主任微微佝偻的后背，席友康正抽着烟，就靠在窗下的那张书桌边缘。
“这次拜访，主要是了解下蒋同学的情况，既然只是请几天假，学校当然可以理解。”
席友康笑着应和，班主任于是继续恳切道：“蒋同学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初二就已经自学了高中的课程，尤其是化学，理论实践的测验成绩都特别好。这样有天赋的孩子如果辍学，对学校和社会都是一大损失。”
席友康连忙表示赞同，可班主任心里却有些尴尬起来，他在这说得口干舌燥，这席友康状似配合，却唯独对蒋其恬入学的事只字不提，实在是难对付。
他正觉得棘手，余光突然看到蒋其恬动了动，班主任连忙走到跟前询问，席友康却突然起身说，“孩子该吃药了，不如我们下楼聊？”
“其恬。”班主任再也忍不住，不顾席友康的阻拦询问道，“告诉老师，怎么没来学校报道啊？有没有……”他下意识瞥了眼身后，缓和道：“有没有什么苦衷？老师替你做主。”
小阁楼里一片寂静，蒋其恬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她现在头重脚轻得厉害，看到班主任身后席友康面带微笑的脸，下意识握了握被角，却只是用嘶哑的嗓音道：“谢谢老师，都怪我突然病了。”
“这孩子。”席友康笑着绕到蒋其恬身边，伸手摸了把她的后脑勺，“老师事忙，还专程来看你，快跟老师道个别。”
席友康温声提醒，蒋其恬自然照做，班主任纵使顾虑未减，也没了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等到阁楼上人都散了，蒋其恬才重新躺回被窝。
班主任肯定是听到风声才来这一趟，可她即便敢吵闹起来，能在老师面前挣到一时的同情，这个家也不会再给她好果子吃。
她有些难受地吸了吸鼻子，嗓子像刀割一样疼痛，感冒发烧这段时间，蒋其恬总会想起那晚席却说过的话，直到现在，她终于体会到那句“你以为赚钱就可以上学了吗”的意思。
她早就被冠上了病秧子的名目，即使席友康答应她去上学，也得病愈才行，可是她得的是什么病，到底多久能好？这些全都是靠他一张嘴定义的。
没有人会信小孩的话，真话被当成谎言，反抗被看成胡闹，向来如此。
送走了客人，席友康再次进到蒋其恬的房间，他很自然地沿着床边坐下，对蒋其恬的表现表示嘉奖，“刚刚做的不错。好闺女，早这么乖多好？”
耳畔传来中年男人温和的质问，蒋其恬目光落在自己因为浆洗变得粗糙的手指，陡然明白了自己一直都没想通的问题。
——席友康那天为什么要教训自己？
不是因为她自作主张赚钱，更不是因为她擅自剪头发。早在最开始，她在按摩店里要求工作的时候，他就已经暗示过了，他要她听话，而自己一直都在违背他的意思。
正因如此，他才会用上学要挟自己，让她明白到底谁是自己的“主宰”。
她冷静地想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席却的话，“认命吧小废物，和老天爷作对没意思。”
谁是老天爷呢？是席友康吗？她忍不住想，是不是认命了就真的会好过？是不是认命了，结局就一定会变成月牙儿？
蒋其恬惴惴不安，又跃跃欲试，她头一次正对上席友康的视线，“病好了，就可以继续上学吗？”
席友康很憨厚地笑了起来，“刚刚不都说过了？”他伸手去抚摸蒋其恬脑后的短发，手指顺着后脑勺往下，慈爱地说，“只要你乖乖听话，爸爸什么顺着你。”
九月下旬，蒋其恬真的回了学校，席友康对她越来越大方，店里的生意也肉眼可见地兴隆起来。
蒋其恬听蒋夙丽和相熟的客人炫耀，知道是隔壁街的暴发户参与了店里的投资，席友康开始早出晚归地应酬，随着对面的新潮店铺如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他们家的装潢布置也更上一层楼。
蒋其恬觉得不安，可冯小萤总埋汰她是贱胚子，“别人对你好还不行，疑神疑鬼的，真是个小白眼狼！”
冯小萤话虽难听，但是意思却没错。
蒋其恬暗暗记在心里，每当多心的时候就开始警醒自己，但是提醒的次数多了，她也有些分不清到底对错的界限在哪？
就好比今天，那个头发总是梳得油腻腻的暴发户又来店里。
“甜甜好像又长高了？”蒋其恬正端着糖水招待其他客人，就听到小老头和她搭话。
蒋其恬原本不想搭理，可是席友康却忽然拽住她肩膀，“见人也不知道问？你身上这条裙子还是钱爷爷买的呢。”他催促她，“快叫人。”
蒋其恬见过席友康怎么故意输钱巴结这人，于是端正叫了人，目光却有些抗拒地低垂向自己的裙摆上，裙子边缘镶着蕾丝，到处都是蝴蝶结，挺好看的款式，但其实她不喜欢。
“也不值什么钱，海上货里随手挑的。”钱老头目光一直都没离开蒋其恬，见她话不多，似乎更加喜爱，捏着她的小胳膊不无遗憾地说，“我这辈子没孩子缘，就一个儿子还不知道成家，看着你们家闺女就稀罕。”
他拍了拍蒋其恬的手背，“爷爷是不是很疼恬恬啊？”
见蒋其恬不吭声，席友康有些尴尬，连忙陪笑说，“这孩子内向，心里不知道多喜欢呢。”
他说着捅了捅蒋其恬的后背，蒋其恬不自觉被往前推了几寸，挨得钱老头近了，她闻到他那套西装上有股甜腻的香水味，她下意识屏住呼吸，钱老头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裙摆内衬。
手指一触即离，蒋其恬甚至没来得及反应，钱老头又凑近了一点，鼻梁几乎要贴着她的脸颊，拉着她的胳膊转了一圈，目光从裙子后背的蝴蝶结转到身前，目光定在她单薄的锁骨，忽然笑着说，“你爸爸眼光不行，这裙子得配个项链子才好看。”
说话间，他就从西装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条珠圆玉润的珍珠项链，然后朝着席友康意味深长地说，“我用这链子换你闺女行不行？以后我当个干爷，就当我多了个孙女。”
“哟！这可是咱恬恬的福气。”席友康忙不迭推着蒋其恬说，“快去戴上，出来给干爷看看。”
蒋其恬只想赶紧离开这里，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赶紧冲上了楼，没想到走到半路，蒋夙丽正好从上面下来，说最近虫子多，楼上刚撒完药，让她去隔壁空包间去戴。
蒋其恬有些不情愿，但是蒋夙丽没来由地坚持，她只好再次下楼。
包间里并不宽敞，蒋其恬关上门莫名觉得身上的裙子很不舒服，她想起抽屉里存放着店里备用的文化衫，干脆就打算把衣服换掉，只是这种花样繁复的西洋裙穿起来麻烦，脱得时候更不雅观，蒋其恬费了些功夫，才把紧绷的上半身弄下来。
她抬脚踢开裙子，正穿着贴身的小背心赤脚站在地板上，忽然感觉后背掠过一阵风，紧接着皮鞋的踢踏声就随着房门打开靠近过来。
蒋其恬心里一惊，转身的瞬间，立马捡起地上的裙子狠狠握在身前。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随着年纪增长，她确实觉察出男女之间的不同，此刻的陌生气息更是让她本能地抗拒，抗拒到无法思考，明明这是自己家，父母都在外面，怎么会有人能够闯进来。
“这么久还没戴好？”钱老头完全没在意蒋其恬的惶恐，一把拉住还在愣怔的女孩，让她不自觉靠近自己的大腿。
他浑浊的眼珠子看也没看地上的裙子，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条金链子，不由分说地凑到蒋其恬的耳畔，“乖乖，干爷给你戴这个，就当是咱俩得小秘密，千万别跟你爸妈说啊。”
蒋其恬反应过来，奋力挣开他的手臂往外跑，却被他粗糙的大手一把捉住，她惊恐地挣扎起来，老头子却只是大力将她环在身前，强迫似的把那链子套在她的脖子上。
隔着轻薄布料的后背贴上老头嶙峋的前胸，蒋其恬整个人都毛骨悚然起来，她本能地喊了好几声，可直到老头把项链完全扣紧，外面席友康才皱眉走过来。
看到这幅情景，蒋其恬还以为他会为自己做主，没想到他竟然朝着钱老头阿谀道，“叔也太宠这丫头了，”他停了下，捡起被蒋其恬摔到地上的金链子，掂量着笑说，“这怎么好意思。”
他说完就有些严厉地盯着蒋其恬，蒋其恬嘴唇哆嗦着，拔腿就跑出包间，没想到一出门，就看到同班的大成站在背光处，正意味不明地打量着自己，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蒋其恬一整夜都没睡好，第二天去学校也恹恹的。
冯小萤嫌弃她好几次，不是说她课堂作业都勾错了，就是解题思路太潦草她看不懂，最后直接找别人誊了数学作业。
放学后，蒋其恬独自回家，途中经过新华书店，鬼使神差就走了进去，不同于上次的无知无畏，这次她都没敢在那本蓝色封皮面前多做停留，另搭了本课外书才低着头去柜台结账。
入夜，她躲在被窝里打开灯，反复查阅那本《月牙儿》里那些一笔带过的情节，脑海里突兀地闪过年前自己撞破席友康和蒋夙丽的那幕。
月牙儿是怎么和男人睡觉的？是一男一女躺在一张床上？还是只有像继父和妈妈那样才算？蒋其恬思考着，她忍不住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胃里不自觉有些翻腾，然后又劝说自己不该多想。
毕竟，什么都没发生不是吗？人家还送了自己礼物，就连继父也说自己应该感恩戴德。
咔吧——
玻璃窗又在响。
蒋其恬猛地坐起身，推开窗户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她已经很久没见席却，原来她并没有那么讨厌他，原来她的内心竟然是那么渴望着他的来临。
一整夜，两个人就这么一里一外地坐着，等到月亮落下，太阳升起，她不愿说，他也就不曾问。
可惜，这样的平静终于还是被人打破。
那天是大成的生日聚会，蒋其恬正好月经肚子疼，再加上有些介意那天的事就婉拒了邀请，第二天班里有些人对她的态度都变得微妙起来。
最开始是她发现座位被打扫卫生的同学落下，然后是跑操时常和自己站在排头的女生换到了最后一排，再后来就连神经大条如冯小萤都意识到不对劲，偷偷在日记本里问她，“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大家避我们跟避瘟神一样？”
蒋其恬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和冯小萤也保持了距离。
初中校园的人际圈能有多大呢？早餐都聚集在教室里吃，女孩们上厕所也爱成群结队，但凡有人落单就显得尤为扎眼。很快，蒋其恬就在厕所门上看到了以自己姓名缩写为主角的八卦。
[你们说jqt真是做那种生意的吗]
[假的吧，她成绩那么好]
[成绩好又不是遮羞布，有人都看到她没穿衣服了……]
[说的是谁啊？]
[byl]
[回4楼，就荣誉榜第1那位]
[说不定是哪个混球追不到人家就造H谣！你们别瞎说]
[随便讲讲嘛认什么真]
蒋其恬仔细看了蛮久，歪歪扭扭的楼不知道被谁用纸巾擦过一遍，模糊不清的痕迹里隐约的恶意依旧明显，她回忆起大成最近对自己那副避如蛇蝎的心虚样子，心里大概就有了数。
秋天真是多雨的季节，蒋其恬孤零零地靠在教室门口，穿着校服的身影全都走光了她也没等到一把伞，直到学校大门都挂上了锁。
蒋其恬抱着书包躲在墙角，她其实可以淋着雨赶回去，学校距离家里并不远，但她就是觉得难得有个合理的理由，她不想那么快就回去。
她绕到操场后门，瘦弱的身体很轻易就从大铁门的缝隙里钻了进去，那边是一座老戏楼，高高的台子后面是有些发潮的泥土地。
蒋其恬拉开书包准备写作业，还没来得及伸手就看到里面钻出来一条蛇，她吓得踉跄倒地，干瘪的用竹节拼凑的玩具才终于清晰起来，她松了口气，有些恼火地重新捡起书包，就看到作业本里漏出无数写着字的绿色纸片。
色调沉闷的纸片上写着不同字迹，蒋其恬甚至能想象到一群人挨在一起用同一支笔恶作剧似的去写这些话的场景，她面无表情，眼睛里冷漠到了极致。
[按摩妹，挺装啊]
[听说你家手艺好，要不要给哥按按？伺候爽了，改天多多光顾]
……
[周五放学，戏楼后台试试吗]
蒋其恬手指一颤，纸条连带书包全都掉在地上。
她俯身把其中一张捏在掌心，然后疯了似的跳下戏台从操场后门的门缝底下钻进了学校，她满身满脸都是泥巴，却一刻没停直奔那座陈旧又光芒万丈的优秀生荣誉榜。
高高的荣誉榜上只有三行六列，清一色的红底校服的照片栏下面是每个人手写上去的座右铭，蒋其恬用袖子擦去玻璃上的水珠，借着隐约的光线使劲找过去，终于在第二排的第一列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和字体。
她愣怔许久，那些陌生的恶意没伤到她分毫，可是来自身边熟人的匿名骚扰却让她几近崩溃，她不可置信地退后几步，忽然注意到他正上方自己的照片上，被人用颜料抹去了半张脸，再往下龙飞凤舞画了一串字母。
蒋其恬头一次这么憎恶自己的认知，她踮起脚尖用袖子狠命擦拭，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总是就差那么一点，她擦不干净，什么都擦不干净。
“小矮子，拔萝卜呢？”席却的声音突然出现。
蒋其恬仓惶背过身想遮住自己的照片，她姿势僵硬，完全没意识到她个头那么低，再怎么挡其实都很难有用，像是没看到她眼底的恳求，席却故意往上一步，他趴在跟前仔细瞧了两眼，随意抬手，轻而易举就抹掉了上面的污渍。
“你认得是不是。”蒋其恬梗着脖子，细弱的后颈在雨夜里透着冷白。
席却敞开腿坐在她的面前，从口袋里掏了掏，抬头反问她，“知道这什么型号的螺丝钉？”
蒋其恬面露错愕，很快摇摇头。
“这不就结了？”席却伸长了手臂，突然从荣誉栏旁边拉过来一只书包，书包应该被清理过，外观看上去十分整洁，他随意塞进蒋其恬脏兮兮的手里，“术业有专攻，欺负谁没文化呢。”
蒋其恬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书包没吭声，心里却明白这是对方给自己解围，看到席却用雨水冲刷手指，心底的戾气似乎也被洗掉，她跟着蹲坐在他的身旁，平静说，“那个词念bitch，是骂人的话。”
席却的动作慢下来，突然扭头去拧了下她的脸颊，“女孩子家家的，说什么脏话。”
蒋其恬垂着脑袋，鼻子莫名有些发酸，她把脸颊埋在手臂里，千万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里，她不受控地咕哝了句：“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我么！”
席却伸手去拉蒋其恬的手臂，歪着脑袋故意去看她哭丧在一起的丑脸，见她还知道闪躲，就站在雨天里放肆地笑了起来。
爽朗的笑声里，蒋其恬的脸被他的袖子擦的生疼，可她却没舍得躲。
“好好学着点！”
蒋其恬手里一轻，那只脏兮兮的书包就被席却单手勾到了肩头。他曲起手臂倚着她的肩膀，目光却落向脚下叠在一起的水中倒影，振振有词地教她说，“这就叫停止内耗，共御外敌。懂不懂？”
作者有话说第8章 “御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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