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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春日迟迟
      文/苏枕书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我念着这句诗,徐徐回望层层掩映的宫门,知道即使我穷极几生几世的力量,也无法再回到少年时的明媚光华。

      【壹】
      记忆中,眷辰宫的黄昏总是漫长而潮湿。母妃在荼蘼架下细细绣一面永远没有尽头的团扇。明明灭灭渐次点亮的灯火里,隐约是层叠纵深的宫苑,几树艳色的茶花,一片涟漪微微的湖。我学母妃,也要绣些什么,可方拈了针线,便觉倦了,心思早被阶前密密丛生的书带草与廊下啁啾啼啭的相思鸟引过去。夜气搅着湖面的氤氲,徐徐升起。不知何处笛声随急管,笙歌绕耳。
      哪院的宫妃,正陪侍在父王身畔呢。
      宫人收起绣架,呈来简单膳食。我搁下银头筷,缠住母妃说,我要找栗湖哥哥玩。
      母妃立马拉下脸,迟迟放肆,你是尊荣的公主,怎可自降身份,唤那医家之子作哥哥。
      我也不高兴了,悄悄吐吐舌头,拿银匙搅动碗里的汤。母妃神色渐缓,迟迟,你要用功上进,收敛心性,父王才会喜欢你。
      我丝毫没了兴趣,懒洋洋仄着身子,凝望五彩积藻的画梁。而父王,却在这时大步迈入眷辰宫。发怔的母妃许久不曾缓神,我早已上前,半是撒娇半是委屈,父王多久不来看迟迟了?迟迟练了许多篇字,迟迟也描了好几幅芙蓉花。
      父王宠溺的表情让我心安。就在父王细细翻看我的字画时,母妃才小心翼翼奉茶,臣妾拜见官家。
      父王随手接过茶,又看我的画。而我也没有留意母亲眼里掠过的失望——那茶是她和着三春之花精心焙制的,父王显然没有留意。
      父王没有宿在眷辰宫。
      我也渐渐知道,虽然母亲位至贵妃,却始终得不到父王的眷顾。
      眷辰宫一如既往,落寞清冷。
      从春日到夏末,母妃一直抱恙。病缠绵着不见好。父王召来董太医,偶尔也过来探望母妃。帐中病弱的母妃泪水涟涟,唤着官家,无限凄怨。我与父王敷衍的眼神相遇,父王面露愧色,朝我笑笑。我喜欢这种默契。
      更多的时候,我见不到父王。药香盈盈的眷辰宫,安静如死。
      幸而,有栗湖在。
      他日日随董太医进宫,他是太医的幼子。我在廊下玩毽球,提着百褶月华裙,满额是汗。转身停歇,却见一个衣衫洁净的少年隔着回廊望我。登时羞了,匆匆扔下毽球回房,绕到屏风后,拉住母妃的手。
      母妃病容缱绻,迟迟,不要胡闹,太医在诊断。透过屏风,我又见到了那个少年。
      从那一日起,晨起梳妆,总要花愈多的时间。镜中的小人儿眉目如画,令我又喜又羞。
      栗湖哥哥!我大声喊他,要他看我的刺绣,好看么?
      太医却小心翼翼躬身出来,公主恕小儿无状。
      我意兴索然。秋天来时,母亲病愈,太医受赏,而栗湖哥哥也再不曾迈入眷辰宫一步。
      多年后,我听说宫中有个董栗湖,医术甚佳,娶了几房姬妾,生活安乐。不由哂笑,栗湖,你可还记得眷辰宫里缠着要跟你玩的小公主迟迟?

      【贰】
      只是还有几人记得我的乳名呢。迟迟,迟迟。母妃生我时,正是盛春。父王见春日景和,赐名迟迟。彼时,母妃宠冠后宫。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灯火晏晏,她依在父王怀里,轻轻念这段古老诗句。
      宝元二年,我被封号福康。嘉祐二年,又进封兖国公主。
      兖国公主,如今大家都这样称我。
      父王自然是宠我的,因我的伶俐,因我的乖巧,或许因我身上留着有关春日迟迟的温暖记忆。十六岁生日,父王赐我琉璃珍宝万千。晚宴摆在眷辰宫,酒兴甚高的父王放下平日的威严整肃,含笑问我,迟迟不小了,要父王帮迟迟找怎样的驸马?
      我满面羞色,捶着父王撒娇,不要不要,迟迟要永远陪着父王。
      傻孩子。他眉目间含满慈祥,又开我玩笑说,那年迟迟成天闹着要和董太医家的栗湖玩,现在一晃都几年过去了。迟迟,朕定为你找个如意郎君。
      如意郎君呵。我一时怔忡,是诗中说的举案齐眉双宿双飞么,痴缠心事漫上眉尖。十六岁的小姑娘迟迟,怀着多少绮丽心思呢。

      而那年,宫中却出了大事。
      刘太后薨逝,有人告诉父王,说父王非是刘太后亲生。父王的生母是先皇的李妃。李妃诞子,被刘妃窃走。李妃悲苦不敢言,悄然而逝。父王闻此消息大恸,原要怒杀刘氏满门,而开棺发现李妃面容宛生,便也压下杀念,决意厚待李氏一门。
      所谓厚待,便是为李家后人加官晋爵。还有便是,把我许给李妃的侄子李玮。
      听闻此事,母妃最是悲伤,一时又病倒。母妃执我手,两泪潸潸,迟迟,你可知那李玮庸俗朴陋,你父王怎忍心将你下嫁给他!
      自始,前来眷辰宫道贺的人络绎不绝。锦缎璎珞华服美饰亦满目琳琅。或真或假的寒暄里,我遽然起身,未绾好的发披散满肩,随风而舞。我跌跌撞撞去找父王,父王,父王,你答应过迟迟,要给迟迟找一个如意郎君,你怎可食言。
      还没见到父王,我早被母妃派来的宫人拉了回去。母妃恻然,迟迟,这是命,不可违抗。
      泪意渐从眼里褪去,神色又复傲然与决绝。我偏过头,母妃,迟迟不违抗便是。
      静静接受安排,等待下嫁的时日。玲珑攒丝八宝钗,两镶金博鬓,白玉双佩环,七宝玲珑丝绦,凤纹朱锦罗裙,如此盛装,一步步迈出眷辰宫。母妃难以自抑,恸哭成声。父王淡淡说,公主下嫁,何等尊荣喜事,贵妃不必哀切。
      母妃压抑哭声,在我听来愈觉哀恸。转身,恰与父王眼神相遇。我直直逼视,父王却避开眼神。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母妃轻声念诵,我心如碎。

      【叁】
      在人前,他总是摆出无限恭谨甚至卑微的态度。公主,公主。
      而入夜,我的灾难便开始。他狠狠揪着我的发,你不过是我的女人。公主,还不是我身下的女人。
      我侧头,不看他,嘴角泛起冷笑。
      帘外是婆婆阴恻恻的笑声,别以为自己是公主,还不是我李家的媳妇,李家的女人。
      他拗过我的腕,死死抵在榻边,我听见骨节支离破碎的呻吟。我咬牙隐忍,一夜夜,一日日。
      终究有一夜,见红烛高照,帐内人却狰狞满面,不可再忍,披散一头长发,赤足奔离,向那九重宫阙狂奔不止。终于见到宫门,泪雨纷飞,拼了全身的力叩那门环。我是兖国公主,快开门,快开门。
      夜深死寂,门总算徐徐开了一角,侍卫见我落魄,引我回宫。
      眷辰宫内,我与母妃相拥而泣。母妃,母妃,我要回来。
      而眷辰宫已不可留我。次日,我回李府。父王在帘内淡淡说,你的尊贵身份怎可教你胡闹?
      又一夜,难忍他的残暴粗鲁,披发赤足,逃回宫中,乞求片时的温暖与心安,而那宫门却牢牢紧闭。只因一臣进言说,若有人趁公主回宫行刺万岁,这可如何是好?况且公主此举,实在有辱皇室尊严。
      我颓然靠着宫墙,默默滑倒。秋深夜凉,露浓霜重。无处栖身,还不是独自回去。宫墙外流水潺潺,我侧身,照见自己的容颜,不过半年,何尝憔悴如此!
      万念俱灰,蹲地哭泣,哭声愈来愈大,和着夜风鸟啸,盘旋如鬼嚎。
      天将明时,却有人立在我身后,为我披衣,轻声说,公主快些回去,当心身子。彼时,正当苍茫曙色疾疾于半空合拢,通天青白。残灯明灭,一掠鸦翅扑剌剌飞过。踟蹰间,仰头而望。
      这男子,眉目清洁,教我想起少年时遇见的栗湖哥哥。而后来事实证明,我对他的好感不过是源自落魄至极时的绝望。那一刻我只知,他的人,他的身,可予我庇佑和温暖。庸常如他这般的男子,只用一个眼神,一件薄衣,换得我的以身相许。几乎叫我以为,他是我命里救我离苦海的男人。
      我在他的房中收拾妆容,换上他妻子的朴素衣衫,回府去。
      抱着肩,望帘下一丛烂漫菊花,居然兀自笑了,仿佛,正是他挽着我,抱着我。
      他叫梁怀吉,府上最普通不过的一介家臣。

      【肆】
      一夜夜,我与他缠绵欢爱。他喊我公主。我喃喃,捋开他的发,怀吉,怀吉,叫我迟迟。
      他含糊着,迟迟,迟迟。
      我仿佛得到了漫天的满足,泪水浸透鬓发。
      面对李玮,我尽量坦然。而面对怀吉,我却愈来愈悲伤。他不过是寻常不过的男人,有妻室有儿女,家境贫寒,举止呛俗。他似乎知我的心,默默绞着我的长发,在他指尖缠绕出一个结。
      迟迟,不许你离开。
      我刮他的脸颊,傻瓜。我们终究是孽缘。
      他不再多语,松开我,背身而去。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告诉我,迟迟,即使是孽缘,我也要与你一道沉沦。
      但他没有。我说过,他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

      父王知道了我的事,朝中臣子亦开始用暧昧的表情传递有关兖国公主的种种丑闻。我冷脸相待,直直望父王,我要他的答复,我要他的言语。
      而父王却不看我,亦没有表情。
      诏书上说,驸马奉主无状,贬官外放;公主的恶婆婆搬走;公主的封号降一等;罪臣梁怀吉贬为宫奴,日日洒扫宫苑。
      霎时间,只觉嘴角结冰,眉目覆霜,天旋地转。我没有跪地乞怜,而我的母妃却哭着说,官家,官家,让迟迟回眷辰宫罢。
      父王叹息一声,驸马虽遭外放,但依旧是驸马,公主仍需留在李府。
      李府,偌大的空院,秋风落叶,破碎无人收拾。这与冷宫何异?父王,不知你为何要惩罚你曾经最疼爱的迟迟,可是因为迟迟不恪守宫训,可是因为迟迟与你渐渐生分,抑或者,父王您也是出于无奈?
      我痴怔片刻,忽而失笑。笑声愈大,凛冽如刀。天下有比我更可悲的公主么,唯一的婚姻如此狰狞,而唯一的男女之爱,又是如此龌龊不能提。
      于是,懒梳妆,日日不过是捱辰光。仿佛是病入膏肓无可医治,惟愿自暴自弃,叫天收了这颓败的身与心。

      【伍】
      必须承认,时隔多年,我已不认得他究竟是谁。
      他拨开房中缭绕的蛛网,一步步走来,唤我的乳名,迟迟,迟迟。
      于是想起少年时,姿容俏丽,天真烂漫,娇憨无比,隔着回廊冲那边的少年喊,栗湖哥哥,栗湖哥哥,我的刺绣好看么?
      他是栗湖。父王要他过来为我看病。
      他容颜整洁,眉间似有忧郁。我有病么,蓦然瞥见镜中的自己,面色苍黄,形容枯槁,不觉大恸,攀住他的手哭道,栗湖,我要死了。
      傻啊。他扶住我,不似旁人那般厌弃我,仿佛我身染瘟疫。他叫来仆从,命他们洒扫居室,他只扶我到庭院中的树下。
      迟迟,看,海棠花开了。
      他为我梳理长发,一点点,用水浸润。他纤长的十指划过我的头皮,温暖的皂荚水泛起清香的泡沫。
      他用一枚玉簪绾了我的发,微笑说,迟迟,你依旧美丽。
      我咀嚼着他这句谎言,居然欢喜如幼儿。
      思潮洄涌,恍惚前生的事,都覆盖过来。
      他日日到我府上,为我煎药。丫鬟喂我药,我却撒娇推开。他知我意,趋前,拿小瓷勺一口口将药汤送至我唇边。
      我乖巧安静,根本不似人们传言中所说,公主疯癫无常。
      春天过去,夏天到来。我换上轻薄单衣,突然攥紧他的手,栗湖,你要不要我。
      公主!慌乱中他换了称呼,挣开我的手,退后两步说,公主恕罪。
      呵,原来你过来医我,只是要医我的身。而身内那残破毁损的心,你却是不敢管了。那么从此,江河纵深,我再不要见你。
      我发狂地吼叫,砸了所有的药碗,要董栗湖滚出去。他默默离开,只留下一句,公主,只有自己才能珍重自己。
      与此同时,他留给我一包药粉。
      我知,我已垂垂老去。不知这一路过来究竟是谁出了错。

      我终于堕于灰暗无边的深谷,痴傻疯狂,嘶叫哀鸣。或许如此可以叫我拥有片时安宁。我一生单薄,而却依旧奢望可以有人将我妥善爱怜,免我流离悲苦。
      最后的日子里,我只会说一句话,父王,要怀吉回来。
      要怀吉回来。
      那个洒扫宫苑的男人战战兢兢被恩准回来看我了。他离我离得很远,跪在地上,两股颤颤。我心下冷笑,他在怕我,怕我的疯与痴。他宁愿做宫奴,也不愿再予我一丝温暖。
      那么栗湖,也该是如此罢。
      泼洒残生,不过尔尔。
      春日迟迟的季节,我在花草张狂生长的院内静静饮酒。府中丫鬟很是奇怪,交头接耳说,她今日疯病没犯呢。
      我嘴角泛出微笑,将酒尽数饮下。
      这酒是至毒。
      当日栗湖给我的药粉,是他要我自行作出决断。或许是他对我的最后一点情分,连他亦知,我不过是生不如死。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混沌之际,我听见遥远的歌声。有人为我歌唱,可以给我暖,给我爱。而我知,这人永远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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