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天长 何谓地久》澄奈

10、第九章

　　她知道了，他是为了生存所以找到林之涟。十八岁那年，在她离开之前，他的父母就因公司倒闭、身负重债而双双自杀，亲戚避之不及，这样的他，别说上大学，能活着就算不错。高中的学历能找到什么工作？而他，并不仅仅想着只是这样活着就够了。

　　遇见林之涟，刚开始完全是交易，他消除她的寂寞，而她给他钱，供他上大学。自尊不重要，他还有未来。

　　林澜是他心中长久的痛，她是他第一个爱过的人，离别时她哭泣的容颜还常常出现在她的梦里。但这样的他，连想她都是奢侈的，怕玷污了她，更是一种对自己的惩罚。

　　后来，时间滑过，有什么变了，等发觉时，那情感已然成形。当他完全有了掌握自己未来的能力，他应该像从前那样离开林之涟抛却自己所有不光彩的过去时，他发现，他走不开了。

　　所以在林澜问他，你是不是爱上了林之涟时，他缓缓点头。

　　如果什么都再不能给林澜，那么他会给她真实，他告诉她所有的一切，冷漠的对待她。这会是最大的伤害，彻底打破她所有的希望，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起码，她不会像从前那样留恋着过去，等待着他，她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虽然他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幸福。

　　但就算没有林之涟，他也再不可能与林澜回到过去，他清楚。

　　他付了钱先走，把林澜一人留在那所餐厅，脚步稳健而决绝，背影挺直。他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许回头。

　　但他最后还是回了头，只不过，她没有看见。她垂首坐在原处，一动不动，长发滑落到眼前，遮住所有表情。

　　他的心忽然疼痛，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也让他感到疑惑。随后理解为普通的怀念，甚至同情。转过头去上了车，再无留恋，她只属于他的过去，而未来，再无关联。

　　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常会想起她。

　　想起他们从前那段美好的日子，想起从前那纯真的自己，然后心底泛开淡淡的疼痛。这是为什么呢？怀念渐渐不能成为答案，于是，他一直疑惑着。

　　他很想问，林澜，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可他没有资格。

　　就如她所说，那和你没有关系。

　　现在，她和他面对面而坐，气氛冷硬，全是他冲动和任性的结果。他不该是这样，三年前离开林澜时说出的那番决绝的话，对他来说并不难。他早已是那么冷酷和理智了。

　　却还是在遇见她时，无法看着她从视线中消失，心中的疼痛是他熟悉的，那种与当初知道要失去林之涟时截然不同的疼痛。

　　这一次，她又如此问他，你还爱着林之涟吧。

　　他立刻明白，这样问着的她，其实又何尝不是爱着自己。此刻，他能够清楚地看见她眼底流动的所有感情，她笑容中的辛酸，背后的心伤，再确信不过。

　　是，他又一次这样回答，时隔多年，再一次刺伤她。

　　林澜不意外会得到这个答案，她的微笑甚至没有一丝裂痕。手指缓缓抚平裙子的褶皱，她只是无法直视他，淡淡道：“所以归根结底，这就是你见我的目的吧。还是纯粹为了从我身上寻找她的影子？这未免太过可笑。你乔禹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如此卑微与可怜，不可能的。

　　他又一次沉默，最后才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半晌又道：“其实没什么事，你如果有事就先走吧。”

　　她迟迟没有动作，明明心里想着快离开快离开，四肢却无法动弹。因为她眼中的乔禹一直都是神采飞扬，包括三年前的他，也是坚强又果断的样子，不像现在……没有卑微可怜，却是带着颓废和落寞，还有孤独。

　　这抹孤独与JIE相似，但对于JIE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走掉，而对于乔禹……

　　他是她生命中的劫，始终。

　　所以，在他们相识的十一年后，她重遇他，在这样一个复杂的情况下，她终究还是放不开他。

　　思绪那样混乱，她又感到寒冷。原来她也始终不是什么性格坚决的女子，至今仍是摇摆不定。爱着他，却又不感再去爱，因为这个的结果终究会如飞蛾扑火。又无法放开。多么矛盾。

　　事情永远不会简单，所以她只能默默地坐在原处，默默地看他。

　　又一次鄙视自己，却无可奈何。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落在窗外，行人匆匆而过，阳光慵懒金黄。气氛居然可以感觉到一丝宁静和详和，仿佛又回到多少年前，时间仿佛已停止流动。

　　手机的铃声打断这诡异的沉默，林澜接起，那边正是林之涟，温柔惯了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焦急：“你在哪儿？”

　　“有事？”没有回答，林澜感觉有什么要发生了，或者说有什么已经发生。

　　“JIE自杀了，正在**医院，你快点去吧，我有事走不开。”林之涟缓缓地说，又道，“和你有关系吧，听说你们从前就认识了。”

　　自杀？林澜一时反应不过来，一个小时前，哦，不，大约三个小时前他还坐在她的面前，说……我会去死。

　　他说去死，但一定不会真的死了，她再清楚不过。

　　忽然一抹嘲讽地笑浮上唇角，她没有丁点的惊慌，不紧不慢地问：“他没死吧？”这样的冷漠，连自己都觉得吓人。

　　“还好抢救的及时，你快点去吧，我和他妈妈怎么说也算朋友，而且……有些事，不用说，你也明白吧。”

　　笑意微微退去，正要脱口而出的“那不关我的事”最终咽回肚中。她林澜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因为JIE的家庭如何如何所以为了母亲或者陈永清而让她去做不喜欢的事，她是万万不愿的。“既然没死，就应该没大碍。我没必要去。”

　　“小澜。”林之涟开始软言相劝，“你不喜欢他是吧，但看一下又不会怎样。你看，婚礼过后你就要回国了，和他的牵扯也就到此为止了，去吧，就当做善事。”

　　林澜差点笑出声，无意中视线扫过乔禹，他正看着她，似乎听见了她们谈话的内容，而他，当然也知道，电话那一头的，是林之涟。

　　忽然觉得无限讽刺，她嘴角的笑有些僵硬。

　　“善事吗？”喃喃，她做善事，那有没有好报？她做善事，最终受益的，也不会是她。

　　但眼前忽然闪过JIE那双纯净得过分的眼眸，蔚蓝蔚蓝的，如明镜，仿佛一下就能照出如此阴暗污秽的自己。天使，她想。天使为她折翼，她感到微微的疼痛。

　　手指无意识地抚摩着手腕，她听见自己最终淡淡道：“我马上就去。”态度转变之快，让林之涟也觉得莫名其妙，但她又怎么会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听见女儿答应已是无限欣喜，挂了电话就去忙自己的事。

　　她又怎么会知道，林澜此刻和谁在一起。

　　林澜按下手机，就听乔禹问：“出什么事了？”

　　“有个朋友在医院，我现在得过去一趟。”看来现在是非走不可了，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而主动权，不在她的手上。却没料到，乔禹站起，然后说：
　　“我送你。”

　　他先一步到柜台结帐，半晌后转头看向兀自站在原处不知想着什么的林澜，她脸上又流露出一种冷漠的茫然，他便又感到一种莫名的疼痛从胸口泛开。

　　“走吧。”他走过去，轻声道。

　　她恍然点头，无法拒绝。

　　***
　　踏入医院，一股浓重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放眼望去一片苍白，还有一张张或麻木或痛苦的脸，这隐隐唤醒林澜遥远的记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乔禹注意到她的异常，心想陪她进来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关心她的心情从始至终未曾变过，即使无关爱情。

　　向护士打听到JIE的病房，她才回头对乔禹说：“你走吧。”

　　他愣了一下，却道：“我陪你到病房。”

　　林澜轻皱眉头，想了一下忽然笑了：“生病的不是我妈，你不用担心。”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乔禹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他深深地看她，却一直沉默。那样的目光，如此沉重，复杂间竟夹杂着一点失望和受伤。

　　她知道自己说的过了，那样讥诮的语气想来都觉后悔，无声地叹息，原来自己在他面前永远都做不到她想做的样子。迈开脚步向JIE的病房走去，毕竟现在还有另一件事等着她。

　　先在走廊里见到了JIE的母亲LI，依旧是精心打扮盛装浓抹，却掩饰不住憔悴和疲惫，见到林澜眼中立刻流露出一种忿怨厌恶和不解，想是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女子，怎么自己天使般的儿子会为她沦落到这地步，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冷淡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林澜又怎么会在乎，笑了笑问：“他还好吧。”

　　“幸好抢救得及时。”LI又是冷漠道。那一片片的血红现在还在她眼前荡漾，血腥味浓重得让人窒息，而她疼了一辈子的儿子，面色苍白嘴唇黑紫地窝在卫生间，自杀的原因是为了什么所谓的爱情。

　　爱情，那是LI许久不曾放在心上的东西，如果不是JIE的坚持，她说什么也不会通知林澜。不过说回来，如果不是因此JIE不得已告诉她事情的原委，她始终不会知道这一切。

　　直到现在，她还是无法接受。包括事实，包括林澜。

　　“他身体还很虚弱，请长话短说。”LI说完连个道别也没有就绕过林澜离开，与乔禹擦身而过，这时才发现林澜身边还有个男子，英俊且气质不凡。

　　护子心切，她便又道：“林小姐，探望JIE的只你一个人就够了。”讨厌林澜是一回事，看见她有了男友不是不庆幸的，但自己那脆弱的儿子如果看到这一幕……她心惊胆战，哪敢再想。

　　林澜没什么表情，点头答应，等LI走远才看向乔禹，他们之间的气氛从一进医院开始就开始无限沉重，尤其是在她说了那样的话之后。

　　“你走吧。”她又说，实在不明白他用意为何。担心她吗？别开玩笑了，她一个快三十的女人，一辈子几乎都是一个人过的，什么苦难什么艰难没承受过，现在还不是平安的站在这里。

　　而现在，她要做的，是伤害别人，而非被伤害。

　　乔禹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动作，依旧站在原处，用那种她一直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很想抽他一巴掌，真的。林澜默默地想，又深深地呼吸，调整好自己少有的怒气。索性不去管他，走到JIE的病房前轻敲几下，听见里面传来虚弱的男声：“请进。”

　　她推门而入，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他终于走了。全身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虽然她知道现在放松实在不太合适。

　　“林澜？”JIE躺在病床上，金发散落在枕迹，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见到林澜后用力想坐起，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她走过去扶他，又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

　　这样的病房，这样的苍白，这样的气氛……她目光一触及JIE憔悴的面容，什么都是那样熟悉，眼前的JIE，俨然就是若干年前的自己。

　　“JIE，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我吗。”她轻轻地说，无意识地拿起他床头的一个苹果把玩。

　　JIE激动地直起身子向她靠近，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连着嗓音，还有灵魂：“我……我不是这样想，我只是……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她重复，抬起眼直直地注视他，接着问道，“那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了吗？经过一次死亡的你，还想尝试第二次吗？”

　　JIE瞬间茫然。

　　又听林澜道：“真正想死的人，是无论如何都能死的。通常自杀不成功的人，都是因为他们只是一时冲动，不是真的想死。”

　　死亡，一直以为是那样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用刀片在手腕上一割，一了白了，再无烦恼。但当他的确这样做的时候，他后悔了，也害怕了，看着那么多那么多鲜红的液体从自己身体中流出，他想大声叫喊，却只喊出撕哑、流出眼泪。

　　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是那么懦弱和胆小！

　　他害怕死亡。

　　“我不会。我不会再这样做。”半晌，他缓缓说道。

　　“是。没有人会为别人而死的，那所谓的爱情，终究没有生命重要。”林澜笑着说，那笑是寒冷又带着嘲讽的，看得JIE心里一阵阴寒。

　　她为什么可以用这样的口气，说出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