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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问姓惊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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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晴好,阳光灿灿地照在长安的大街上,映得整条大街仿佛十分渴睡。
一个小二模样的人懒洋洋地倚着人和居酒楼的大门楹边,只乜斜着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打量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却懒得招徕顾客。
“这鬼咒了的天气,真是暖到心底儿去咧!可恨,咱就是没工夫睡他一晌……”小二心中暗骂。
这当儿,两个少女恰巧走到了人和居门前,招呼小二,借问有无空客房。
小二定睛一看,两个少女身段绝似,脸型相仿,只是青衫的一个脸颊白皙透红,颜色清丽动人;另一个蓝衫的却是脸颊黑黄,姿色平平。小二见问话的是那蓝衫少女,心里不悦,忿忿说:“只有间玲珑房,姐姐们挤了住吧。”
话音刚落,小二便觉耳朵一痛,已给那蓝衫少女提在手中。
“跟奶奶我说话,甚么态度!是瞧着奶奶我容貌丑陋,不肯好生答对吗?”
“哎呀,俩仙女好的很嘞,不食人间烟火……”小二被揪疼了耳朵,惊惶间,违心地胡乱拍起马屁来。
那蓝衫少女朝他吼道:“奶奶我吃的显然是饭,你才吃烟火呢!”
“啊哟!仙女奶奶饶命!我这就去给您造饭去,您大人大量,就……”
“快去,罗嗦个鬼头!”蓝衫少女扔出那小二去,自行领了青衫少女,大步走进人和居,挑了个靠窗雅座坐了,等着小二看茶。
“仙女奶奶……茶……饭……送到……”此时未到饭时,人客并不很多,小二不一会儿就战战兢兢端了茶饭来,给两个少女摆在桌上。
“蛮勤快啊,这还差不多。”蓝衫少女见他所上茶饭质量不差,知道他是个老实人,受了气也并不在背后做手脚,一时失了气性,“喏,先赏了你饭钱吧,多的可以不找了。”
小二听她表扬自己,又见她发了赏钱,愣在当下。隔了好半晌,他才挠挠头皮,笑道:“仙女奶奶面恶心善,您可是第一个夸我赏我的客人,嘿嘿……呵呵……”
青衫少女一直未发话,此时听得“噗嗤”一笑。蓝衫少女的脸顿时便有点挂不住,她怒问:“我何时‘面恶’啦?”实际却并不打算真的计较。
小二哪里懂得出她的语气,只听她这样问,就骇了个半死,连连道:“仙女奶奶,仙女奶奶,我不……不是那个意思……”
蓝衫少女还欲装气,终于禁不住哈哈大笑,向小二说:“行啦行啦,你来,我有话问。”小二见她十分严肃,想到长安帝都,常有些大人物来去,她必是询问某某,于是小心翼翼凑过去听问。蓝衫少女清清嗓子,问道:“你店中茅厕何在?”
小二一愕,回答:“后院,旁边拴着口大白猪的那个旧柴房便是,有个牌子挂着,不会认错。其实每房配有恭桶,客人可……”
蓝衫少女不待他说完又道:“你楼上所有客房,大小,多少,分布如何,详细说了我听。”
小二一头雾水地答:“楼上大小客房共三十六间,南北向走廊,两侧各十八间。以五人间为大,三人间为中,双人间为小,单人间为玲珑来说,从南向北依次有大房六,中房十,小房十二,玲珑房八,同类房对门安置。客房的名字分别从世说新语三十六类中各选一篇化来。”
蓝衫少女啧啧称奇:“帝都一个小小酒家也如此讲究。”她赞罢又问,“你店中若走水入盗,可有个方便逃生的通道?”
小二愣愣地看着她,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蓝衫少女撇撇嘴道:“你愣着做什么,我们要住的放心,这些起码的总归是要了解的吧?”
小二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答道:“有是有的,二楼走廊最北有第三十七扇门,那门打开了不是客房,实是段楼梯,便通到后街去了。不过……这门钥匙是掌柜的拿着,平日里也没谁去招惹那门。”
蓝衫少女听过,点头道:“甚好,长安的酒家便是和别处不同,完备许多。如此,我和我姐姐便住下了,酒饭住宿的钱可从此中扣除。”她从包裹中取了锭银子递给小二,挥手让他下去。
待小二退了,蓝衫少女才向青衫少女低声说:“卓姐姐,我说咱们逃到长安来好得很吧?有帝都盛景看,还有好酒家住,这个小二傻乎乎也好欺负的很。”
青衫少女道:“可是小袋子,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凡事更多约束。”
“你好胆小!”小袋子拍手笑话她,“就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才有趣!约束虽多,与我们小女子有甚关系?离了余杭郡,谁还能拿什么家法律令压你?我说卓姐姐,你把眼睛放尖了,好好儿地在长安物色个俊秀公子。我做主给你们私订下终身,回去就不怕他赵家逼婚啦。”
青衫少女听她说,忍不住也是一笑,一根葱白的食指弹在小袋子额前:“你很饶舌,也不怕你的饭冷了!”小袋子看着她脸色由白转红,不禁哈哈大笑。
这青衫少女原叫做卓清潸,是余杭郡药学世家卓氏的小姐。她不满父母所定与赵刺史之子的亲事,同玩友小袋子合计过,一并逃到了长安。卓清潸本是十分忧虑,好在那小袋子一贯蛮横淘气,净与她玩笑。到得后来,卓清潸便放下大半的心来,也和小袋子拿这桩婚事说笑了。
二人正吃饭说笑,门口却陡然传来滚雷似的一声吆喝:“伙计,打酒!”着实将二人吓了一跳。卓清潸细声自叹:“好内力。”小袋子却只管夸张地揉耳朵,且向门口方向喝骂:“找死啦,喊那么大声!”
门口吆喝的那人身形修长,玉面乱髯,着一身旧的宽大武人袍子,背着口长刀。他听见骂,愣了一下,歉意立现,即刻向二女抱一抱拳,低了声道:“实在是抱歉的很,在下没注意有女客在此,喊得大声了,抱歉,抱歉。”
小袋子没料到他会轻易道歉,有气难出,堵在胸口,不知说什么好。卓清潸见状起身回那人一礼,道:“侠士有礼了,我这个妹子口直,您别与她计较。我看侠士心旷量大,斗胆相邀共饮如何?”
那人嘿然一笑:“如此,谢过姑娘。”也不推辞,就在二女桌前坐了。
卓清潸另要了酒来,和那人对饮。小袋子看着气闷,一推那人,道:“就知道喝酒,也不说你叫啥名字,瞧不起我们么?”
那人愣了片刻,笑道:“并不是瞧不起……哦,在下赵鉴棠,走肖之赵,明镜之鉴,棠棣之棠。”
还没说完,小袋子已暴跳而起:“好哇,这可满地都是姓赵的了。我最厌烦这个‘赵’字,今天我一定打得你满地找姓,满嘴找牙!你只说你不是余杭郡赵刺史家的,我考虑饶你性命!”
赵鉴棠本已给她这突兀一跳唬得可以,再听她所说,更是诧异,忙问:“你说的什么?是不是‘余杭郡赵刺史’?”
小袋子高声道:“就是那个老家伙,快说你与他无关,我饶你不死!”
赵鉴棠道:“姑娘何故称家父为‘老家伙’?这其中必有些误会。”
“家父?”却是卓清潸惊叫了。
“怎么?二位姑娘识得家父?”赵鉴棠愈发茫然。
小袋子一思忖,恍然道:“啊哈,你就是来捉我卓姐姐的吧?我可不饶你!”说完就挥了小拳头扑上去打。
眼看拳头即将重重击在赵鉴棠面门,小袋子眼前一花,扑了个空。再睁眼看时,赵鉴棠连人带椅平移出数尺距离,恰闪开她挥拳一击。
“我并不认识你什么‘卓姐姐’,何故出手伤人?”赵鉴棠已有了一丝怒意。
卓清潸细观赵鉴棠神色,暗觉事由曲折。小袋子却只道他故作不知,也显出怒气满满的架势,大声喊:“你还装个甚么蒜?咦呀,你躲来躲去我哪里还能伤你?我再来打你,可不许躲避!”说罢又拿出两个拳头一齐打去。
赵鉴棠果然不躲,看着小袋子拳头过来,干脆地迎上左掌,与她双拳相对。
卓清潸在一旁阻之不及,眼见赵鉴棠掌心渐渐泛红,小袋子拳打上去,宛如打在一堆棉絮之上,发出声闷响。小袋子惊觉不对,正欲收拳,却发觉双手全然使不上力气,攻不得,亦收势不得。
“你……”
她本想问他用的什么邪门功夫,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停手!”卓清潸急忙喊道。
赵鉴棠掌力一松,小袋子整个人都软软地倒在地上,嘿哟嘿哟直叫唤。
卓清潸上前去扶小袋子,赵鉴棠在一旁冷冷看着。待卓清潸把小袋子扶起来了,赵鉴棠立即抱了抱拳,向卓清潸道:“谢姑娘的酒。”而后再不搭理二女,返身寻小二定房间去了。
卓清潸见他定下一个玲珑间“鹤雪斋”,快步走上楼去,便叫小二:“小二哥,你老实说,房间还有多少空的?”
小二过来,这会子恭谨多了,点头哈腰地说:“回您话,房间实在空得多呢,那时我原是困了说胡话的。”
卓清潸点头:“烦劳为我们找一间小房,与方才那位侠士近些最好。”
小二点头如鸡啄米:“好嘞好嘞,您请去妙辞斋吧,与鹤雪斋恰是隔壁。”
卓清潸询问地看小袋子,小袋子接过赵鉴棠那掌后,一直撅着小嘴不愿言语,见她递来眼神,就点头表示同意。当下二人入住妙辞斋,不在话下。
小袋子一直活跃,也就容易疲乏,到晚上,先行睡了。卓清潸坐在灯下,一个人凝神想了许久,终于起身出了客房。
鹤雪斋果然还亮着灯,卓清潸走前去敲了门。但听房内“飕飕”数声过了,才有个惫懒声音问:“外面是谁?”
卓清潸大感诧异,心想小袋子的疑心原也不无道理。这个赵鉴棠表面敦厚憨直,却在房内匿留有人,说不定正是来捉拿我们。但想归想,既已走到门前,也不好退却,当下递声去回道:“赵公子,小女子有些贱事相烦。”
门应声开了,赵鉴棠一身装束半点未卸,连刀也背在身上,显是大为戒备。
卓清潸开门见山:“赵公子,你知道余杭郡卓氏吧?”
赵鉴棠不知她为何突然夜访,却问如此不着边际的问题。他想起白日里小袋子曾提到“卓姐姐”,稍稍明了,便问:“姑娘便是药学名家之后么?”
卓清潸嫣然一笑:“正是。我家与你赵家很有点交情,你是否知晓详情?”
赵鉴棠大为不解:“姑娘突出此言,吓坏赵某了。家父官居刺史,虽在地方算个头脸人物,必然不能和你们世家相提并论。他老人家顶多与贵府官务往来,若说‘很有点交情’,我却不知是什么交情了。”
“你说不知什么交情吗?那我来告诉你:你两家可是攀亲的好交情呢!”
突然传来清脆的话音,卓赵二人皆是讶然回头。卓清潸叫道:“小袋子!你没睡么!”小袋子已一跃站在二人之间,得意地说:“卓姐姐来私会姓赵的这个家伙,我怎能不来捣乱?”
赵鉴棠瞪大了眼睛:“姑娘请说明白!什么攀亲?”
小袋子啧啧叹:“你装得,可真是像那!我佩服你了!你爹强送了聘礼到卓府上,为你和卓姐姐定了婚事,你却不知道么?”一边又转向卓清潸,“卓姐姐啊,你太不讲义气了!我们本就为甩掉这个家伙逃出来,你却忍不住跑来会他,还是私会,哼!又是什么道理?”
赵鉴棠听她说的煞有介事,不似造假,又眼见卓清潸面红,更是不疑。然而不疑她二人,却疑惑起他父亲来,心想:“老爹这是怎么了?不告知我一声便定下亲事,居然还是强定下药学世家小姐,也不知是什么道理。”他见这个卓小姐是逃婚出来,自忖显然是瞧不上他家,心里很是堵了一下。但他随即稳下来,脑筋一转,当下恭谨一拜道:“卓小姐,在下在长安任职已逾三载,家中来信甚少,从未言及此事,此中详情在下的确不知。这样可好,在下即刻写信回家将此事问个明白。你二位小姐如果不嫌弃,就先寄住在在下家中……”
小袋子“咦”的一声将他打断:“你在长安有宅院?那你干吗还来住店?”
赵鉴棠略有尴尬神色:“这……却不便相告了。”
小袋子犹自不信,还要向他“逼问”。卓清潸仔细打量过赵鉴棠眼神,下了决心,按住小袋子,向赵鉴棠道:“赵公子好意,我们就领了,这厢谢过。”
小袋子大为懊恼:“咳呀卓姐姐,这算是什么事啊!千方百计逃婚逃出来的,你又偏偏住到他家去了!”
赵鉴棠被卓清潸盯得相当别扭,听到小袋子这话,慌忙“哦”的一声,好似想起件大事,连那时时挂在嘴角的“在下”都省去了:“这我可忘了。你两个小姐都未出嫁,或许不好意思住到我家吧……我这笨人,只想着你们出行一事全是因我而起,不可叫你们太过花费,既然有不方便,其实……其实……也可以你们仍住店,我来付店钱。”
卓清潸微笑道:“你们两个都不用着急,我有办法。借住赵公子的宝地,大家都不用多花费,我怎能放过这好机会?”
赵鉴棠满头雾水,小袋子却欢呼雀跃:“我知晓啦,用你最擅长的方法。”
卓清潸只笑不答,向赵鉴棠说句:“明日见。”就拉了小袋子告辞去。
赵鉴棠被这日的事情搅的思绪混乱,茫然回到房中,百思不得其解,混沌中恍然只看见卓清潸对他神秘微笑,最后,只得带着一头的雾意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