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浮云寄

19、第 19 章

　　终于她还是走了，艾德勒听着她轻柔的脚步声跟随着她的同类渐渐离去。躺在地上，感到眼睛里像着了火一般疼痛，快要把那里烧瞎了，却没有眼泪流出来，有谁见过吸血鬼哭泣？不，他们根本就不会流泪。艾德勒把眼睛睁地大大的看着夜空，实际上却什么也看不到，那目光是空荡荡的，漠然而冷淡。除了眼睛的灼痛，身上的伤口却相反地一点也不觉得疼了，只是很疲倦，就想这么一直躺在这儿，永远也不挪动，也什么都不需要了。并不愤怒，也不怨恨，或者是沮丧悲伤，那都是可以发泄出来的情感，现在他身体内有股抽搐，如同琴弦被拨动后那只手抽离了，直到那些琴弦静止前的那一股股震荡，被锁在他的体内，没有办法散播出来，它们就会一直的在他的体内震荡着，牵扯着每一根神经，即使他把皮肉给撕开来也没办法让它们离开。它们不在皮肉里，也不在骨髓里，而在他的内心最深处。
　　碧绮扶着彼得，他脸上表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态，就像在梦游般，或者是刚刚注射过吗啡的瘾君子，目光涣散，嘴角挂着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微笑，甚至手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抖动。
　　“你还好吗？彼得。”
　　他很慢地转过脸，眼珠转动了下，似乎很费劲地才明白她在说什么，“是的，我很好，艾德勒夫人。”当他提到艾德勒这个名字时，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可怕的脸孔，失控的叫喊，“啊！”跪在地上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刚才是种什么样的愉悦感啊，甚至让他渴望就样死去。感到自己在艾德勒的世界里，被他给征服了，这种感觉是罪恶的，不正常的，违背论常的，但是却又是这么的强烈，再也不会比这更令他快乐的感受了。天哪，他是个恶魔，彼得浑身发抖，他猛地推开她，“你和他是一样的，你们是什么？”
　　“彼得，听我说，我和你一样都是人类。”碧绮把手伸过去，“你看着我，摸摸我的手，和你一样的。”
　　彼得看了她一会儿，她那双乌黑的眼睛令他感到安宁，仿佛这世界即使是一片冰川，但那里却依然是温暖而清澈的，永远也不会被冻结。
　　“是的，我相信，是你救了我。”他用手摸摸她的手背，然后抓住她的手，神态缓和了些，“他也是这么对你的吗？”
　　“什么？”
　　“让你觉得离不开他？”彼得把眼睛移开，隔了会儿又说，“让你觉得很幸福？为了这种——邪恶而短暂的快乐，甚至死去也无所谓。”
　　“你说什么？”碧绮惊诧地盯着他的眼睛，她的胃狠狠的抽搐了下，把彼得的手紧紧的抓着，“怎么会？”
　　“你的丈夫，”彼得的牙齿在打战，“他是个魔鬼。”
　　碧绮看着缩成一团的这个少年，他恐惧，害怕，也感到耻辱，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一直折磨着她的爱情，是难以自拔的痴迷。她没办法对艾德勒说不，当他看着自己时似乎她就应该顺从他。她被他的外貌所吸引，一开始她就注意到他的漂亮，后来艾德勒是那么的依赖着自己，让她觉得自己是这世上他唯一重视的人，实际上呢？也许真的是这样，他就是有这么一种魔力，当他觉得需要什么的时候，会令对方无法控制的被他所吸引，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但那真是自己发自内心的吗？碧绮感到迷惑。她面对的不是一个人类，碧绮再次明白这个事实，即使是在杀戮时他也能令死亡成为幸福。爱情与盅惑，到底那一个才是她真实的情感？而两者的区别在于是否忠于内心里的那个真正的自我。
　　她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了艾德勒在默默地盯着她看，周围都是黑暗，她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双眼，里面烧燎着一团火焰，她能感觉到那种无法宣泄的绝望，就像一张网把她给网住了，让她筋疲力尽也解脱不了。当睁开眼睛时，幻境消失了。但那一幕如同她亲眼所见的般留在了碧绮的心里面。
　　碧绮把彼得拉起来，对他说，“那并不是你真实的感觉。回家吧，忘了这一切。”
　　彼得没有出声，朝前默默地走了几步，转回头瞧着她，“艾德勒夫人……。”
　　“叫我碧绮。”她站直了身体，“我并没有结婚。”
　　彼得看了她几秒钟，什么都没有说，然后转过身走在前面。
　　月圆之夜，星星显得特别的明亮，这片表面上宁静的树林让行走于里面的人感到孤独，但是这种孤独又是自由的。碧绮聆听着自己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的脚步声，什么时候她失去了真实的自我？或者说她从来不曾认真的想过，自己应该在什么地方，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在这条月光洒满的小径尽头就是奎恩太太的家，可以望见屋里亮起的灯光。彼得却拐向了另一条通往森林外的小路，那里通往村庄。
　　“彼得。”碧绮在后面大声喊，她立刻就明白他要去做什么，冲了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别这样！不要这么做，我保证他不会再伤害你，不会伤害这里任何一个人。”
　　他把胳膊抬起来，往前挣脱了一下，“你什么都保证不了。”他对她说，“你该做的事就是离开这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然后他挣脱了，转回身看着她，“我们都该做正确的事，即使我会害怕，即使会让你感到痛苦，我有责任保护我的家人，不让她们受到任何伤害，对我来说没比这更重要的了。”彼得后退了步，“你看看上面，那片夜空，上帝在看着我们每一个人呢，也包括你。”

　　碧绮恍恍惚惚地想着彼得的话，上帝在看着我们每一个人，也包括你。她抬起头望向广漠的苍穹，就像是望着几乎占据着她生活全部的那位天父，他给了她答案吗？在这一刻他似乎是把所有的疑问都摆在了自己的面前，然后等着她做出选择，而这正是她不擅长的。她没有选择的被丢弃在修道院里，没有选择的当了名修女，她以前的那二十多个岁月，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她只是接受安排，听从指示，教民需要她的也是听从，聆听他们的忏悔或是祈祷，现在该是她寻找答案的时候，只有明白内心里渴望的是什么，才会有勇气选择脚下的路，坚定不移的，无论那条路通向哪里，也无论最终站在上帝的面前，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碧绮提起裙摆，朝奎恩太太家的方向跑去。

　　奎恩太太正在灯下织毛衣，她不想让自己停下来，今夜的月亮亮的怪异，它太明亮耀明了，彼得还没有把玛丽给找回来。奎恩太太用针挠了挠头皮，心里像堵着团东西，他们会平安的，我愿意用生命来换取的，她静静的想着，上帝啊，他们是我的一切。
　　听到响起地敲门声，她站起来叫着，“彼得，是你吗？你把玛丽找回来了？”
　　“是我，奎恩太太。”碧绮在室外面回答。
　　“哦，你等着，我就来。”她拿起桌上的蜡烛。一滴烛油滴在她的手背上，让她的嘴角抽动了下，那小块正在凝固的白色小点，居然是椭圆形的，像滴炙热的眼泪。奎恩太太用另一只手抹去了它。
　　在门后奎恩太太看到一张游魂一般苍白地脸孔，两只眼睛却异常的明亮，“进来吧。”她侧了下头，“你不该在这么晚的时候出门的。”
　　“不了，我不进去了，奎恩太太，能把你的马卖给我一匹吗？”碧绮低着头，“我现在没有钱，但是我保证我会付给你的。只要我一有了钱，我就给你寄过来。”
　　“你是怎么了？孩子。”
　　“我没事，是艾德勒。能卖给我吗？我保证会付给你钱，我向上帝发誓。“她说话时的声音都变了，就像是什么可怕的灾难正落在她的头顶上，而她正在向自己求救。
　　奎恩太太抿紧嘴唇，看了她一会儿，“好吧，孩子。”她手执着蜡烛朝马厩走去，“红云还在马厩里，你最好能把它还给我，玛丽她很喜欢这匹马。”
　　不可能的，奎恩太太。碧绮在心里默默地说。
　　碧绮离开后，奎恩太太坐到她刚才坐着的椅子上，她把织了一半的毛衣拿起来织了几针，又放了下来，眼皮一下下的跳动着，一阵惊悸像乌云一般掠过心头。屋外并不是漆黑一团，但她总感到黑暗在慢慢地笼罩着她。也许是这夜太静了，让她感觉到这里，这个地方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其他有生命的东西都忽然地消失不见。
　　她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人正朝这里走过来，“彼得！”她坐在那里喊了声，没有回答。
　　“彼得，是你吗？”她又叫了声，除了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没有得到任何的答付。
　　“彼得！”奎恩太太站起来，对自己刚刚叫喊出来的声音都感到害怕。
　　大门被从外面撞碎了，一个巨大地白色的东西冲进来，当他抓住奎恩太太，把两只强壮有力的手捏着她的头颅时，她看清一张长着白色细毛的脸孔，尖锐的獠牙龇在嘴唇的外面。当他侧过脸时，窗外的月光射进他的眼睛里，就像是一道光，在里面消失了，然后他转过头瞅着她，目光空洞洞的，就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她给吓得魂不守舍，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当她想起应该叫喊求救或者奋力挣扎一下，但两边的颊骨开始往里挤，那种感觉就像是要把她的灵魂从这副躯体里给挤出来。血从她的嘴里，鼻孔里，耳朵里流出来，最后是眼睛边缘，黑暗真的笼罩住她了，奎恩太太在黑暗中听到了一声清脆地骨头折断声。

　　碧绮从马上下来，红云看着她从裙角上撕了块布，马的眼睛很像人的眼睛一样，只是更温柔更顺从。即使她正把它引入死亡之路，她蒙住了它的眼睛，牵着缰绳，慢慢地走向刚才离开的地方。
　　那里没有艾德勒的影子，但她知道他还在，就像是某种超自然的感知存在于她与艾德勒之间，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碧绮觉得是从他吸了自己的血后，而她并没有死。从那个时候，她和他似乎被体内的某种触觉紧紧地连接在一起，有些很微妙的东西不需要语言，就可以感觉的到。那不是一段文字、一幅画面或是立体成形的东西，而更像是某种信号，毫无屏蔽的，她接受到了，不受她控制也就根本没办法拒绝。
　　她把缰绳拴在一棵树上，红云低低地发出一声鼻响，用鼻子寻找到她的手掌，伸出湿热的舌头亲热地舔着她的手心。碧绮抚摸着它垂下来的鬃毛，把脸贴在上面，那热呼呼的肌肉让她感到愧疚。
　　但她还是离开了，她转过身走了段距离，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
　　几分钟后她听见它恐惧的嘶叫声，然后很快中断了，但并不是寂静无声，它还在断断续续的发出声音，一种无奈而认命地喘息声，如果声音也代表了流泪，那么就是这种声音。
　　一只手在极小心的触碰她的长发，她可以感觉到它在撩动一缕发丝，把它缠在指尖，然后慢慢地抚摸，那种缠绕和指缝中滑落的感觉令她把头往后仰了些，接着她听到一声叹息，那声音令她痛苦又恍惚，如同饥饿人闻到食物的芳香，身不由己朝着它走去。她转过身，轻柔地贴在他的身上，睁开眼睛他光洁年青的胸膛就在她的脸颊下面，他伸出胳膊搂紧了她。
　　“我以为你离开了。”他的下巴在她的头顶上摩挲，用最温柔的语气在她的耳边说，“我以为你打算忘了我。“
　　要做到这点太难了，艾德勒。她在心里想着。
　　过了会儿，艾德勒推开了她，冷冷地盯着，“你还是要离开，是不是？”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几乎完全看透了她情绪上的变化，她静静地保持着沉默，那双眼睛里在说她需要自由，她要独立的人格，不再依附于他，或是让他依附，这种眼神让他恐惧，她可以抽脱地如此冷酷，而他却不能，是她看清楚了他？所以他所具有的那些迷乱她情绪的魅力都不再对她管用？
　　艾德勒轻轻地笑起来，但他的心却已干枯，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从地狱到天堂，然后又再次坠入地狱，“那么你为什么回来？我的爱人。”他抬起她的下巴，看着那张令他不能自拔的脸孔，那双眼睛在寻找什么？但不是他，艾德勒悲哀地想着，“你在可怜我吗？还是来跟我做个最后一次告别？你不怕我把你强行留下，不让你离开我一步，也许我会那么做的。”
　　她还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带着同样的悲哀，好像她不相信他会这做的。
　　“怎么了，我在你眼里看见了留恋，悲伤。那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他的语气还是那么的温柔，但却让碧绮感到残酷，是对她，也是对他自己的。
　　“你快点离开吧。”她想拉着他的手，但还是忍住了，“彼得去找村里的人，他们会……。”
　　“他们要来杀了我，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个？”艾德勒侧着头，嘴角挂着一丝冷漠的微笑，“也许还想最后再看我一眼，可是我不知道现在我的容貌对你来说还具有什么魅力？毕竟你看过我真实的样子，令你永生难忘的丑陋、可怕。”
　　他的样子像极了她最初见到他时候子，冷眼旁观地望着他所处的世界，后来他变了，但现在他又恢复老样子了，碧绮想着，对他说，“艾德勒，你清楚我们之间的感情吗？你清楚你真的需要我吗？可是我并不，和你在一起令我很快乐，同样也很痛苦，我们太不相同了。如果说爱情可以超越一切，那么它一定是充满了不可阻挡的勇气，我找不到这种勇气，让我可以抛弃一切留在你的身边。艾德勒，第一次我明白了我得去寻找我想要的东西，寻找真正的自我，而不是听从上帝的指引，顺从命运的安排。我会变老，会死去，我的一生来说对你很短暂，如果再和你待在一起，我会失去离开你的勇气，你明白的，你有能力让我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但是如果我老了以后，或是在我临死的那一刻，我从梦中清醒了，如果我后悔，如果我发觉这一生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不会有机会来改正它。请让我安静的离开吧。艾德勒，这是我第一次自私的只考虑到自己。”
　　“那么你还会回来吗？”他凑近了，两只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瞅着她。
　　“我不知道。”她的心一下子乱了，他的眼神看着她时就像是有魔力似得，要把她深深的吸入其中，所以她又说，“也许不会。”这并不是真心话，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最终会不会回头。
　　“是吗？”他的呼吸轻拂着她的肌肤，“你真无情。”
　　碧绮感觉到自己快不能呼吸了，她熟悉这种感觉，但还是软弱无力。忽然他很快的、无声地笑了，整张脸孔在夜色里诱惑无比，就像是一朵花，孤单而缓缓地开放，那淡淡的香味是忧郁的、打动灵魂的。一下子让她忘了刚才说过话，现在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失魂地盯着艾德勒，好像这一刻他是她唯一的世界。她想要他触摸她，但这还不够。
　　他看着她，仿佛看着睡梦中的她，然后慢慢地侧过头，亲吻上她的嘴唇，聆听着她的呼吸，里面带着陶醉的满足。他把嘴唇从那迷人的嘴上移开，往下滑，沿着小巧的下巴，到达温暖如春的咽喉。那两颗牙齿长出来，尖尖的带着渴望，他可以留下她，只要，她也成了和他一样的吸血鬼。
　　在他正准备把牙齿刺进那片雪白的肌肤里，艾德勒猛地撇开头，闭上眼睛痛苦而快速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慢慢地呼出来，他不能这么做！
　　慢慢的她的灵魂回到躯体中，如同从梦中苏醒，从新回到现实，只剩下她一个人，碧绮对着空荡荡的树木间的空隙说，“谢谢你，艾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