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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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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侍天家的工匠不仅技艺超群,效率也超群。程澈吩咐下去的玉饰、青玉案和锦绣球似乎没几日就一一完工,由楚和领着人送到了书房。
匠人在门外毕恭毕敬地候着,楚和在只有程澈和狐狸在的时候从来不是什么管家,他只是朋友。狐狸的大尾巴被他抓住,又像流水一样滑走。程澈见状,只好无奈地站了起来,亲自卷了袖子去捉狐狸。
“快变成人,否则怎么验货,明明都是你要的。”
狐狸窜得飞快,程澈与楚和在小小书房里几乎上演了全武行才把它按住。白光闪过,又是一个长身玉立的佳公子在眼前。程澈替他拢好稍见凌乱的鬓角,指尖揉过圆润的耳垂,悄声哄着:“乖。”
白恒一声不吭,楚和再也看不下去这种戏码,赶紧开门放外头的人进来。
一套白玉配饰全是做给白恒的,程澈也不避人,一件一件从下人跪着呈上的红漆木盘里拿起来,然后戴在他身上。青玉案挑了两种材质的玉料,案面取了一整块暖玉,纹路宛然如莲,有趣得很。程澈看着满意,抬手要赏,倒是白恒比他先了一步,一锭金子已经送到了领头来送货的掌柜面前。
这王府里没有女眷,也就没有什么绣活。楚和按着最好的标准买了两个绣娘进来,接揽的第一个活计居然是一个供宠物玩耍的绣球。身量未足的小姑娘近前来奉上绣品,这回是楚和拿了两个小银锭分别赏了。
“拿好这个。”无人在侧了,程澈从自己怀里拿出半块玉璧交给白恒,并没有再强调它有多大意义:“你手里有它,就算你把我的王府赏了掌柜都可以。只是我们今后日子还长,我想知道你究竟怎么想……”
“争与不争,你总得用人。这掌柜的是好棋子,你早该笼络住。”
程澈低了头笑笑:“是,我知道他能干。”
“要是想争,当然难。可你现在是想不争,那就难上加难。你不肯做的事,不妨就交给我来做。全身而退未必是奢求,只要你愿意细心谋划,总还有一线希望。”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争?”
狐狸凑过来吻一吻他的脸:“你就是不想,我看出来了,又何必问。”
若不是身边有了这么一个人,程澈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何谓知己了。他不用问,也不用猜,就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沉默半刻,白恒忽然叹了口气:“其实真说不争,你就不该去边疆挣什么军功。”
屋外不知何时又响起了淅沥的雨声,程澈的微微叹息跟着染上了难言的阴霾:“生在天家,我总不能置黎民于不顾。既然我有这个能力,自然要去担这个责任。”
生死自有天命,说白了不过是冥府的一本名册。他再怎么驻守边疆,那些命数也早就写好了。可程澈此刻毕竟是凡人,白恒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劝。
正经话就告一段落,程澈喝一口水的功夫,白恒又变回了原样。狐狸站在茶几上,为难地望着他,他伸手要抱也只得它往后退的反应。
“我刚才站地上了,你给我擦爪子。”
程澈拦腰抱起它,从铜盆里拎起毛巾,细细给它擦了。狐狸娇懒地任他摆布,自己觉得干净了就翻过身子,趴在他怀里。
“嗷……”黏糊糊的叫声,摆明了撒娇。
“又想干什么,嗯?”
“……”狐狸挠一挠他的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这可是一直很老很老的老妖怪了,程澈以为自己看错了,赶紧动手把它转过来,摆成四脚朝天的样子。
向对方袒露腹部对动物来说是太过危险的动作,狐狸本能地想抗拒,可一对上程澈的眼神,也就放弃了。
“那个……你说的良辰吉日,挑好了没有?”
程澈一愣,不太自然地回答:“深冬肃杀,总不好成婚。等开春了,我就带你去买龙凤喜烛。”
“我最迟只能等到开春,你明白么。”
程澈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狐狸扭捏再三,终于崩溃了:“开春了我是要发情的,你懂么,发情!”
上一世云深借口体弱,每年春天总要闭门谢客一个月。其实那就是真正被狐狸精缠住了,连一口水都是在床上喝的。它不是不能压抑自己到了春天要发情的本性,可是打从它小的时候,某位神君就鼓励它秉承自然天性……总而言之,就是它习惯了有人每到这个季节就负责解决它的生理需求。
程澈应声就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亲吻狐狸耷拉下去的耳朵。
笨拙的安抚没能治愈狐狸委屈的心,团子窜了出去,落地变成人,施施然经过窗下走远了。
这爪子是白擦了,程澈看看面前依旧清澈的一汪静水,笑着摇了摇头。
书房里的寂寂白日是这样漫长,没有侍人敢来惊扰他们位高权重的主人,残雪压弯了枝桠几乎是这院里最大的声响。习惯了星夜奔袭的程澈喜爱这样的默然,也不甘于这样的默然。
他的归来看来是一个秘密,他那位因年老而愈发多疑的皇父没有让任何人觉察到风吹草动,一道圣旨召他回京述职,一下就惊破了京城诸王的太平梦。一个个无功无爵倒是斗得不亦乐乎,早早被送出去生死由命、似乎无关紧要的那一位,却在风口浪尖上载誉而归了。
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眼下人人都憋着这一口气,只看谁最先撑不住。
用血挣来的军功,是兄弟们无不噤若寒蝉的资本。因为这份不可撼动,程澈成了这局棋里稳若泰山的棋子,轻易无人来挪。
手执半卷闲书,在炉火温暖、门窗紧闭的室内独处,实在是太容易使人困倦。程澈马上就要打起瞌睡来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白恒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白瓷盅侧身进来,献宝似的递给他。
鸡肉切丝,与细白米、海参、虾仁、鱼翅、扇贝、鱿鱼足同锅,慢火熬煮,就是手里这一盅海鲜鸡粥了。程澈闻到了浓郁香气里的心意,唇角微微勾起,伸手便去握住白恒被风吹得发冷的手。
“叫人端过来就是了,怎么还亲自去拿?”
白恒凑过来亲他一下:“我愿意照顾你。”
总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说着这样要命的情话,那种湿润的触感还徘徊在唇角,程澈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从心底里暖了起来。
在程澈的配合下,两人就这么一个坐在桌边,一个坐在椅子里,神态自然地共享一碗粥。白恒永远都穿的是一身白衣服,有外人的时候端正整齐,眼下就松垮垮的,一副懒得立刻就要躺倒的样子。他坐在桌上,小腿悠闲地晃动着,笑吟吟望着自己……程澈心里一动,话就这么问出了口。
“跟我说说以前的事,好么?”
白恒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粥,没怎么抗拒就顺从了:“你想听什么,从头开始?还是上一世你是云深的时候?”
“如果你愿意的话,从头开始吧。”
“有一天你下界去找你弟弟扔下去的东西,看见了一种你不认识的动物,觉得好玩,就带回去了。”
“……”
白恒眨眨眼,发觉自己解释得不够,于是很好心地说清楚了:“嗯……你弟弟是蒲牢,它最怕鲸鱼了,可是你爹戏弄他,偏偏送了个鲸鱼形状的镇纸给他,吓得他直接给扔了。那东西沾了龙气,落下来恐怕要惹祸,所以你下界来找。然后那时候天地间正好化出了第一只雪狐,你就顺手捡了。”
“我是你养大的,就在你的宪章殿里……”白恒开始犹豫起来,眼神里流露出悲伤。
“我那时候……对你不好吗?”
被对方温柔地抚摸着膝盖,白恒笑了一下,继续道:“你对我很好。龙生九子,狴犴掌握三界司法,你常常带着我四处游历,体察世情。人一生至多百年,我们在一起足有五百多年,我们……很幸福。”
看着他艰涩地叙述着久远的时光,但那些事情却都不在自己的记忆里,程澈突然被巨大的愧疚击中了。
“然后你放弃了神格,换来了这个。”白恒又像上次一样遮了一下他的眼睛,再松开时他看到了那条散着金光的线拴着他们两个人的尾指。
看来今天也就只能问出这么多了,程澈叹了口气,伸手把白恒拉到自己怀里。在他身上蹭惯了,白恒很自然地跨坐在他腿上,环抱住他的肩。
“……为什么平时不喜欢变成人?”
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倒是头一回拿出来直说。白恒慢慢地磨蹭程澈的耳朵和侧脸,低声道:“我本来也不是人。”
粥见了底,怀里就又是一只狐狸了。程澈用手指一下一下地轻抚它耳后的绒毛,拨弄内壁粉红的耳朵,并不知道这会儿自己笑得有多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