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素]膏肓》苑芷

1、膏肓

　　排了两个时辰的队终于排进馆内，终于挤到大夫面前的时候手脚都麻的。大夫本来一直笑嘻嘻的心情很好的样子，看到他的一刹那脸色马上阴沉下来让他很惶恐。
　　“你有什么病？”
　　这就太不厚道了。叶小钗很无助的啊了几声，旁边的小姑娘好心的开口。
　　“大夫，您瞧他不是不能说话么，所以是来治哑病的。”
　　是啊是啊！猛点头。那再世华佗把笔转过来，用笔杆朝他脸上点了点。
　　“把嘴张开。”
　　叶小钗照做了。对方毫不客气的捏住他下颔，腮帮子直疼。口腔尤其显得空荡，半截残舌无处可逃，无比尴尬。对方左看右看，在他心里呐喊着坚持不住了坚持不住了口水就要流下来了的时候放开。
　　“你这舌头是什么时候断的？”
　　啊。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你现在来治？”脸色更难看。
　　叶小钗不敢出声，起身退到一旁。那个连理都不理他，继续给后面的人望闻问切，时而提起笔来写方子，时而拍拍病人手背，时而又笑。夕阳西下，人流渐渐稀疏了。
　　送走最后一位病人的大夫点起灯，漠然的转过脸来看着就要站成一座石像的叶小钗。
　　“你在这干嘛？你的病我治不好。”
　　叶小钗紧张的立正，肌肉又僵硬了几分。
　　“你还想赖在这不走了？你会做什么？”
　　我会做很多事情。叶小钗嗯嗯啊啊的比划。我会挑水，劈柴还有做饭，我还可以帮你打下手照顾病人。只要给我一个睡的地方和一口饭吃就行。在马棚里也行。
　　对方瞅着他苦大仇深的模样看了半晌，表情终于略微柔和下来。
　　“这不是我的医馆。是我儿子的。他出去玩几天，我帮他照看一下。”
　　那你呢？
　　“我？我也是出来玩。他放假，我也放假。”笑得很开怀，突然意识到说多了，板起脸。“暂时留你几天也行！等小宝回来再作打算。”
　　这就够了。叶小钗感激涕零的点点头，微微弯下腰。对方毫不客气的站在他跟前，背上一轻，刀剑已经被抽走。
　　“来挑水劈柴还带这玩意？你想把病人吓死？不是说会做饭吗，马上去做饭。”

　　这个叫做叶小钗的哑巴似乎很好用，做的饭虽然不好吃，总能让大夫挑出一百八十多个毛病来，但大夫本人是再也没有下过厨。要两个人才挑的动的水桶，他一个人提起来就走，干活极为卖力，内心和长相一样夯实忠厚，再加上是个哑巴，平常到集市上只要啊啊两声，再吝啬的卖菜大妈也忍不住要多给他称二两蒜苗。于是左邻右舍交口称赞，素大夫收了一个很好的跟班。似乎只有本人对这个事情怨言甚大，好像确实吃了什么亏一样。
　　“他很呆的！他不会说话！”还有。“他把我的墨盒泼翻了！药总是熬过火候！”这样。不止一个人目击过哑巴低眉顺眼站在素大夫跟前被骂的恨不能当场矮三寸的场景。

　　“可是他看起来似乎挺愿意的呢。”

　　蝉叫的人心烦。院子里一棵大银杏树，树叶特别绿，细细密密的。叶小钗从井里把湃好的西瓜提上来，在葡萄架下磕开了。主人斜倚在凉榻上，左手执一柄水墨荷花扇子，阳光还是太烈了，眯着眼。
　　“你没儿子女儿？”
　　怎么没有。
　　“儿子女儿不管养你？那么不孝顺。我家小宝可乖的，十里八乡……”
　　啊。叶小钗憨厚的笑笑。儿女自己也有家。反倒添麻烦……
　　“这就不同了。还是我家小宝最好。可他也该找个姑娘。赶明他回来我再劝他。”

　　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些。远远传来喧嚷声。素大夫慌的一骨碌爬起来，扇子一丢，就往屋里去换衣服。只一刹间，一群人冲进馆来，为首的头上缠着白布。

　　“姓素的！你只道我爹还有救！我爹吃了你的药却变成这样！”
　　“劣者之前便说过，令尊的病拖太久。纵施以药石，需看天数。七分天数，三分人事。……”
　　“你这庸医！”
　　为人子的控制不住自己情绪，上来一口唾沫啐在素大夫脸上。叶小钗啊的一声，手指攥紧了，却没敢动；素大夫用余光瞟了他一眼。悲愤的孝子很快被亲属架走了。那一个自顾自用把小木梳在梳理乱了的头发。叶小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脚不晓得往哪搁。素大夫自然是又看不过眼，梳柄在桌面上狠狠一敲。
　　“杵着做什么？去去去去端盆水。”

　　叶小钗难得的违抗了命令，往前走了几步。做的手势，啊啊啊的，好像很担心的样子。等素大夫终于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大概被他的痴傻搞得也稍微有点感动，就说：“没事。”
　　叶小钗站着不肯挪地方，于是对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耐心也丢失。“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怎么跟个娘们一样。不打理打理等会劣者怎么见人？”

　　啊啊，不是你的错。
　　“废话，劣者自然知道。”哭笑不得。“这种事情用你来提醒？快点去。”

　　叶小钗有点狐疑的推开门，院子里有个人影一闪而逝。叶小钗警惕的四周张望，突然一个背着巨大包袱的生物扑了出来。
　　“小宝！小宝在哪？我要死了呜呜呜——”
　　叶小钗眼疾手快的把人扶住。病人直翻白眼，气喘吁吁，面色潮红，满头大汗。心里说大概是中暑，正好今天天气还热的很不正常。于是他指指太阳，又指指对方心口。
　　“对对对！老人家我是中暑了！我还头晕恶心四肢无力！小宝救我！”

　　叶小钗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只想着赶紧给他一服藿香正气水，就把人扶进去。里面坐镇桌后的素大夫正好抬起眼。两相对视，本来就很灼热的空气顿时窜出火花。方才还一副半死不活像的病人一瞬间精神抖擞，眼睛瞪得溜圆，颤抖的手指着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的素大夫。

　　“素小子！你在这里混什么！快跟我回——”
　　“前辈你莫要欺人太甚——”
　　“前辈？！素小子你居然叫我前辈？！你脑袋被马踢啦！”

　　叶小钗紧张的推着抓狂的老人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头其实是有点为他觉得冤的；虽然面向上可能成熟了些，但人家至少是黑发，你一根青丝都不剩了，怎么可以叫人家大叔。当然，他自己也是。当然，他觉得这样其实很好看。
　　两人都瞪着眼睛，老人家连胡子都翘了起来。局面还在僵持。来客突然松开了力道，颓然垮下肩膀。
　　“算了算了。我老人家注定是要栽在你这小子手里……”

　　没有就走。说要给他俩做顿饭。叶小钗本来还很警惕的，结果很快他俩就投降在这个不速之客的锅铲下；屈伯伯做的饭实在是太好吃了。虽然叶小钗对自己的手艺一直还算满意，俩人把碗刨的干干净净后还是情不自禁觉得自己之前吃的简直是猪食，导致叶小钗一直以期望的目光看着素大夫，希望他能改变主意把人留下来当厨师什么的。结果屈伯伯抢先开口。
　　“就这一顿啊，再多不管。想吃你们就给我回去……”

　　叶小钗因为那个【你们】莫名其妙的快乐了很久（虽然素大夫坚持那不过是他的幻听）。抱着衣服往河边走的时候，在毒日头底下，他不觉得热。捶打衣服的频率让他想起他以前练习刀剑。刀剑在哪呢？在素大夫的卧室墙壁上挂着吧。于是调子从他心里头浮现出来，他发不出声，但是十分想要写出。后来太阳下山后就更好了，好的简直不能再好了；风又温和，胳膊上沾的水珠很凉快，手指头上老茧被泡的泛白。
　　后来他在门口听到屋里传来的琴声的时候简直要雀跃了。

　　“你回来啦？”
　　叶小钗他从来没听到过素大夫这样和蔼的跟他说话，一时把头点的像抽风一样。素大夫指了指桌上用盖子扣起来的粥和小菜。掀开的时候表面还有温度，内里都清凉了。

　　“小宝明天回来。”
　　大口捧着绿豆粥喝的叶小钗猛的抬头看着他，他就把“你也收拾收拾准备走吧”给咽了回去。

　　“我？我当然是走的。怎么可以在自己儿子家里蹭吃蹭喝——影响他找女朋友……”

　　啊。哎呀。还是说出来了。准确点，是写出来了。那一个把筷子转过来用另一头蘸着白粥，在桌上写：“我没地方去。”关我屁事。“我要跟你走。”

　　这一刹那实在是连否定这种天真想法的力气都没有了。从心底里可怜他。
　　“你这傻子。”

　　傻子决心很坚定，直接把两人的包袱打到一起。他看着叶小钗忙前忙后，倒好笑。也懒得去管，走到外边去看天。漫长的夏日，天黑的太晚，可是也终于要黑了；暗灰的云际一抹血红的金色。
　　身后气流的方向有细微的改变。大概是抱着什么东西出来问他要不要拿。
　　“叶小钗。你可知劣者这一走是去做什么？”

　　武者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然后拉起他手掌在他手心写字。

　　救人。

　　【你是好人，因此无论在不在这里，都是会救人。】

　　素大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手心作痒的，他笑起来了。
　　“劣者不是去救人。劣者是去救世……”
　　“救人还好些。力所能及。不自量力东奔西跑，总扑空不说，弄巧成拙还……救人凭的是良医好药。救世……”
　　“救世也是救。救人也是救。总归救得一个是一个……”

　　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跟个老头子一样。布衣武者在他身边站着，听着他颠三倒四的傻话。后来伸手去摸他额头。大概有点发烧了。他也觉出来对方手背的凉意，于是推开眼前人跌跌撞撞往前走。周身都是昏暗的暖光。

　　他听见那哑巴的声音，清澈而沉稳。跟平时连手带脚忙乱和笨拙的样子不同的。那只是个伪装吧，他想他被骗了。那简直不像是从耳朵里听到的他人的声音，是从心底里直接响起来的，是自己在说话一般，空间里介质又纯净，满满包覆着，不能有任何散失。这个哑巴是叶小钗。这个医者是素还真。他是叶小钗。我是素还真。我病入膏肓。

　　你可救得？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