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断》泰婀

4、第 4 章

　　四

　　其实顾惜朝说的，戚少商不是没想到。
　　应该说当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的确是个治本的法子，可是实施难度巨大，完全实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戚少商在霹雳堂里不是嫡系，以异姓能坐到他这个位置，是他多年的小心累积的。供货是牵制戚少商这跟漂泊在外的风筝的绳。顾惜朝说对了，雷卷是不想让他做大，眼见他羽翼丰满，就要想办法打压。
　　断了生意往来，意味着决裂，意味着新生。
　　可是脱离霹雳堂，脱离已有的关系网和所有庇护，又是件大冒险。
　　戚少商想，他其实不敢拿手下所有兄弟的前途去赌。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再年少轻狂，那些鲜衣怒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戚少商坐在西餐厅靠窗的桌边看着外面经过的一群一群黄毛叼烟不良少年的想着这些事，高跟鞋与地面接触的圪塔圪塔声接近，他抬头，阮明正近在咫尺。
　　“眉头都快皱成川字了。”
　　阮明正拿起了白兰地杯，换上一杯柠檬茶。见他不说话，自顾自说道：“我认识的七哥，可不是能让这些小麻烦困住的。”
　　戚少商摆了摆手：“你高估我。”
　　阮明正端着酒杯，微微笑着：“七哥，再过一会儿，小情侣就要来了，这可是他们的固定位置。”
　　戚少商哂然：“这间还是我的产业么？”
　　阮明正扬了扬眉毛，终于扮不下去知性绰约西餐厅经理，蛮横外露：“还不是你惯的。”
　　戚少商正欲回话，门一开，又一阵高跟鞋的与地面接触的轻响，来人让他语滞。
　　阮经理看着来人一步步走近，杏色连衣裙摆随脚步静静泛起涟漪，牵动唇角对来人笑了一下，端着杯子回到吧台里。
　　息红泪。
　　戚少商前女友，著名平面模特，赫连集团的少夫人。
　　戚少商想，他是不是应该站起来，把这张桌子留给小情侣。
　　然而息红泪已经坐下了。
　　戚少商向窗外望了望，意外的没看见赫连春水那辆拉风的银色小跑，他看着息红泪，不得不招待。
　　“咖啡？还是樱桃白兰地？”
　　“橙汁。”息红泪放下手袋。“我怀孕了。”
　　“哦，恭喜。”
　　戚少商不知道自己其实也会有无言以对的一天，说不遗憾是假的，但他心里明白，这是他和息红泪两人最好的结局。
　　很少能有人分手后还是朋友。即使曾经相互伤害，最后，还是归于平淡，见面时不过分尴尬，不过分心痛。
　　“听赫连说，你遇到了麻烦？”
　　“那个市政府大楼……”
　　“少商，你烦心的，不是工程。”息红泪接过侍者递过来的橙汁，打断戚少商。“那些小事不够让你烦心。”
　　听起来有些云山雾绕，但好在还能听懂。戚少商于是笑了，有点无奈，有点莫名其妙。
　　这时窗外阳光明媚着，上班族已经开始稀少，阮明正自作主张给两人要了煎蛋端上来。息红泪一刀切下去，金黄的蛋黄流了出来。
　　“你们的水香军师，挺会观察。”
　　息红泪显然是大清早跑出来的，还没有吃饭。
　　戚少商看着息红泪迅速却并不很失礼的优雅吃相，觉得这么多年来，有些东西一直没有变。
　　“你在家养着怎么有这么灵通的消息。不会是你家赫连有对你说什么了？”
　　息红泪擦了擦嘴：“我在家养着，可没离开这个圈子。”
　　息红泪说的时候，向阮明正那边瞥了一眼。阮明正正指挥着大家把新进的蔬菜水果搬到后面去，忙这忙那。
　　尽管她不愿接受，但现在在戚少商身边冲锋陷阵的确实是这个当年的小太妹，小女孩。
　　有些情绪，说不是负面的是假话。
　　然后，顾惜朝领着晚晴进来了，看见位置有人，一愣。
　　他是认得息红泪的，尽管息红泪不认识他。
　　还是晚晴小妹妹乖巧懂事善于交际，她拉着顾惜朝的手，走过去，大大方方地甜美微笑着：“戚大哥，嫂子。”
　　能不能不一起叫？
　　顾惜朝对着戚少商点了点头：“七哥。”然后等着晚晴或是戚少商介绍。
　　晚晴说：“惜朝，这是我赫连大哥的妻子，叫嫂子。”
　　顾惜朝张口就说：“赫连夫人。赫连律师帮过我不小的忙。”
　　息红泪听出这种明显的疏远，只非常成熟和大度的一笑：“有段时间赫连常提到你，夸你难得的聪明孩子，还有个性。”
　　顾惜朝弯了弯嘴角，然后对晚晴说：“走，我带你去看看后厨。”
　　……
　　戚少商很想拦下他，然后说：“后厨那是玩儿的地儿吗？”
　　忍了忍，还是应付息红泪比较重要。
　　息红泪却先开了口：“你接班的？这样的人，不能服众啊。”
　　戚少商说：“瞎说，我离退休还远儿着哪！”
　　息红泪微笑：“你可别再退休前交代了？”
　　息红泪说：“赫连说，他对这个工程很有兴趣，想找你合作。”

　　是夜，戚少商久久不能入睡，他翻来覆去的，最终坐起来，点了支烟。
　　他问自己，他能接受从前恋人的丈夫给的帮助吗？即使对方也会得到收益。
　　理智上，他知道这由不得他选。
　　事实上，晚上的例会，只有一向算计得明白的阮明正反对了一会儿，之后也默默了。
　　他想，顾惜朝会怎么想？
　　顾惜朝此时，正是恋爱大过天的时候。少年的骄傲又大于一切，顾惜朝绝不会接受这种帮助。
　　他就会硬扛，死扛。戚少商不是没见过他艰苦磨折的时候的样子。
　　他看着顾惜朝，有时就像在看着少年的自己。
　　可以为了女朋友做任何事情。可以炫耀着自己的爱情。
　　可是他还不是顾惜朝。

　　于是，他披衣，自己开车去找顾惜朝。

　　上次到顾惜朝家里还是几年前刚见到他的时候。那时也不过是在里面呆了一呆——一屋子怪味熏死苍蝇。戚少商敲了敲门，道：“是我。”
　　等了一会儿顾惜朝才来开门，这次屋子里味道强多了。
　　戚少商一直不明白顾惜朝为什么执意住在这里，即使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
　　“干什么呢？”
　　“看书。”
　　顾惜朝答得简略。电视不是没有，他不习惯看。
　　戚少商走了进来，顾惜朝皱着眉提醒他换拖鞋。戚少商白了他一眼，却也无可奈何地照做。
　　拐进了屋，戚少商才发现，顾惜朝家里有这么多书。
　　有些书甚至是古董级的。
　　“这还有线装的。你妈吸毒的时候没想给它们卖了？”
　　“我藏起来了。”
　　“你说你没上过学，那你怎么？”
　　“外公以前是小学校长，留了不少书。我妈认字。”
　　戚少商点了点头，看见书架上一本《王小波作品集》，已经发黄了，还有重复装订的痕迹：“你买的？”
　　“不是，我没看过，我妈以前爱看的书。”
　　看来还是一文艺女青年。戚少商又看见桌子上的一个相框裱着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有和顾惜朝相似的眉眼，黑白的，不经意撩动头发的样子，笑着。就算是平面的也能看出很有气质。
　　这无疑是顾母。
　　戚少商想，吸毒对人的影响有多大啊。
　　毒品蚕食的不只是健康和身体，还摧毁着一个人的尊严和道德。
　　吸毒的人没有人性，也就无非善恶。
　　顾惜朝由着他在书架前翻，出去，不多时回来，端着一杯白水。
　　“没有冰了。”
　　“没有关系。”戚少商笑着：“你在看什么？”
　　顾惜朝丢给他一个草草印刷的小册子。戚少商翻了翻，就知道是最新的新型毒品制作方法。
　　戚少商在这一刻突然觉得不舒服，被害的孩子，现在却要去害人。
　　这一切岂不有他的推波助澜？

　　戚少商叹了口气，道：“小顾，你想不想去上学？”
　　“上学？”顾惜朝觉得好笑：“七哥你开玩笑吧？我都多大了。”
　　“直接去上大学吗，旁听。跟傅晚晴一起。”
　　这个诱惑确实够大的。顾惜朝低下头去沉吟，没用多久，道：“不了。这段时间肯定走不开。”
　　不是想要的答案，戚少商心里却也温暖了一小下。这孩子，没白带。
　　戚少商对小顾说，要接受赫连春水的帮助，小顾一听就炸了。
　　“这怎么行！夫人归了他，产业也要归了他？”
　　戚少商头疼：“小顾，这不是逞意气的时候。”
　　顾惜朝定定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不认识的人。
　　戚少商更加头疼：“你不会明白的，什么是身不由己，就是为了一件你自己都不知道值不值得的事，放弃别的东西。”
　　顾惜朝低着头，唇角向中间聚了聚。
　　“你其实还是选择过的，你选择的就是你认为值得的事。”
　　戚少商无语，不得不说，这小子这话逻辑上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否真说透了他的内心。

　　顾惜朝的反对没能阻止戚少商的决定。因为他的反对，聚义堂开会的几个人一商量，决定把他排除到决策层之外。由阮明正实施，安排给他多一倍的活儿，看他还有什么心思做别的事情。
　　阮明正才没有傻到故意给顾惜朝小同学使绊子呢。绝对会被发现，被发现就会死得很惨。事实上顾惜朝也没把他们当自己人。顾惜朝和晚晴继续走得很近，晚晴要考试了，那些平时压马路逛酒吧的业余生活就此告一段落。顾惜朝有别的事情，顾惜朝天天陪着晚晴泡图书馆，负责早早起来占座，准备饮用水。几乎成为图书馆编外人员。
　　晚晴紧张的复习，顾惜朝用她的图书证借书来看。各种法律的资料。
　　顾惜朝就是觉得，赫连律师不可信。应该说律师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尤其这个有小妖名号的讼棍。本来赫连春水就是戚少商唯一的咨询律师，这回两人合作，他怕戚少商这边吃合同上的亏，宁可自己来看资料。
　　留着晚晴偶尔出神，欣赏他专注读书的样子，不觉露出一脸花痴相。
　　女人哪。
　　他们这时就像每一对大学情侣一样，Invincible，Carefree。顾惜朝有时想，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只是，现在他不能离开。
　　他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因此他坚持。
　　而且，咳咳，根据历史的总结，任何殖民地和附属国早晚都要走向独立的道路。因为殖民国家的暴政，差别对待，剥削and so on.
　　现在，明显，戚少商带领的分舵已经走向了瓶颈。要想大发展，与上级矛盾突出，必定要改革。
　　顾惜朝一直都是个很能等待时机的人。没有时机他会创造些时机。

　　两天后，市政府大楼奠基仪式。戚少商和赫连春水并排接受着市长及□□语重心长的教导。握握手，保证按期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闪光灯一片。

　　第三天，顾惜朝在图书馆，翻开当地报纸，头版全都是各种官方信息，要多吞云吐雾有多吞云吐雾。顾惜朝想，难怪现在大学生不爱阅读，是挺难看的。
　　他已经把可能用到的东西汇总，手写了一份报告提交给戚少商了。那边没答复，他也懒得问。
　　反正，戚少商这回像是要雪藏他一样。

　　其实，戚少商心里有自己的打算。虽说干这行也是行当，盈利是很重要。可是，他们在以前叫绿林，义气，朋友，是立命的根本。顾惜朝是踏着改革与法制化春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早把以前的好道德传统丢了，什么事儿都讲个法，却又不全按法办事儿。
　　总之，戚少商信赫连春水是朋友。他和赫连的交情，比和顾惜朝交情还要深几分。

　　当务之急，是怎样按顾惜朝的构想，一点点的，把自己从霹雳堂分出来。
　　他毕竟姓戚不姓雷。
　　至于顾惜朝，他想，还不到时机把他推出来，知道他的人越少就越对他有好处。
　　另一个原因是，他看顾惜朝陪着晚晴在大学里待着，也挺好。学校多好，又单纯又安全，全是那么大的青年，顾惜朝猫在里面，就像一只蝴蝶藏在花丛里，不动就不能分辨。
　　他是怕，怕顾惜朝借力上位后，发现一切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却又无路可退。
　　顾惜朝还年轻，有得是时间，改条路走还来得及。
　　这么一直拖着，冬天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