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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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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路途中的呕吐尚可归咎于官道颠簸,那行抵三十六洞,行抵生于厮长于厮的故园,依旧呕吐不止的话……难道是因为待过中原,回乡反倒水土不服了?杵着下巴,偏着脑袋,盯着如黛远山上那蓝澈澈的天空和白灿灿的云朵,回春手小朋友皱着一张包子脸,忧思不已。可就算水土不服,也不至让素来口味清淡的晏姐姐,莫名的喜欢上,光闻闻就让人不禁咋舌的酸梅和山下老乡灶头上熏了多年的腊肉。更为诡异的是,甜糕吃撑了,憋不住屎意,午夜起床大解的回春手,睡眼惺忪的路过晏姐姐门前时,分明隐约听见了女人的呜咽声。可晏姐姐从不会哭!就算回春手年纪小,眼前的一切都再为明显不过。
回春手女娃儿不笨,一路与之随行的向如歌亦然。不,身为三十六洞最年轻洞主的向如歌,比不笨要聪慧许多。这一路,行了近三十个日日夜夜,每过一天,他心跳便快一分,鲜血便热一分。仿佛每过一天,他离心上的丽影便更近一分。本是清泉中的明月,可望不可及,如今,却成近水楼台。在身孕征兆尚未明晰之前,在所有人尚被蒙在鼓里时,新蝉,是新蝉,她无视身边人的不解与疑惑,主动要求换乘马车。要知道,三十六洞当家大小姐最为人道的轶闻,便是青山白雾中那潇洒更甚男儿的骑行身姿。
这一举动,再为清楚不过,她想留下这孩子,他晓得。他疯狂的妒忌过,妒忌那让新蝉受孕的卑鄙小人,他疯狂的自责过,责怪自己无能阻止这厄运的发生。可妒忌自责后,心底的角落,却有一颗名为喜悦的种子在生根发芽。要强如她,怎肯屈身成为江湖中的谈资笑柄。孝顺如她,怎肯让三十六洞因自己而贻笑大方。她既然不愿将这小生命扼杀,那!必然只能名正言顺的为孩子找一个父亲,为自己找一个夫君。冷然如她,就算终身不嫁,亦只会为这武林中的传奇增添一分神秘。这孩子,这原本让他不甚欢喜的孩子,竟成了世间唯一能让新蝉下嫁的缘由。
明月当空,此年此时,此时此刻,必会铭记终生。他向如歌负手长立,立于心爱的姑娘门前,他会如儒士般,温文尔雅的轻扣木门,他会如书生般,轻声低声的诚邀夜谈,他会如侠客般,直言坦陈积蓄多年的倾慕之情。明朗星稀,一颗一颗又一颗,直将天上看得见的星星数个了来回,向如歌身后紧握的交叠手,尽管手心汗湿,依旧未有挪动分毫。哪想到,于他向如歌而言,敲开一个姑娘的门,竟比刺穿一个敌人的心更为棘手。就在他进一步生怯,退一步不甘的当口,眼前迟迟敲不下的雕花木门却吱嘎一声,自个开了。
门开了,向如歌却呆愣当场。斜斜的月光照下,每每向前一步,她如瓷如玉的脸庞便从黑暗中显现一分。一步一步又一步,一分一分又一分,直让他忘了身在何处,忘了姓谁名谁,胸中似有万千只蝶蛹正待破茧,心上似有万千种情丝纠缠纠缠。眼前的美景,似极了说书老人口中的美丽故事,月光,是那神奇笔,夜色,是那光华暗藏的画卷。月光拂过一寸,光华便闪耀一寸,一寸一寸又一寸,拼凑出的,却是足以摄人心魄的容颜。相识近十载,她晏新蝉的暗色面纱,第一次摘下,却不是在新婚夜,却不是因心爱的情郎。
他看呆了,她错身而过,一路行至转角,不见回头。遵循心意快步追上,直至二人并肩同行。一路花花草草,一路叠石小径,一路路过的,尽数收进眼底,藏入心中,倒不是他向如歌霎时小男儿起来,矫情的觉得此时此刻的点滴都值得记忆,而是,而是她与他,走了一路,他无数次几欲开口,可话到嘴边,却硬是卡在了嗓子眼。她与他,走了一路,他却依然窝囊的不敢直视她的侧颜,窝囊到不像他自己,不像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向如歌。
她先开的门,亦是她先开的口。语调不卑不亢,不哀不喜,配着悦耳的音色,足以温暖世间一切生灵。不知是否因为劲风突袭,还是她话中深意如此明晰,向如歌滚烫的身躯,竟因此而微微发抖。“如歌,新蝉一向将你视做兄长。今个有一事儿,不知兄长可愿帮衬一二?”一声兄长,将二人关系拉得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此时此刻,向如歌笃信新蝉不惜套近乎放低姿态,不过是想恳请他,于破庙那夜之事儿,三缄其口。他有些气恼,恼新蝉于他的不信任与不了解,就算保守这个秘密会让他丢掉性命,他亦在所不惜。“如歌,可否,可否为蝉儿保守那夜的秘密。”他点头,拼命点,恨不得掏出胸中那火热跳动的心。“在蝉儿将这秘密公诸天下之前,请务必对吾父守口如瓶。”他瞪圆了眼,大张着嘴,满脸的不可置信,是他听错了么?她要保密,却只对老洞主一人?她要亲口告知全天下,她三十六洞大小姐晏新蝉惨遭凌.辱,未婚先孕?为什么?
“为什么?”太过讶异,太过不解。素来心思缜密的向如歌未及多想,脑海中的疑虑就已脱口而出。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一句铿锵有力的为什么,仿佛掷入无敌寒潭的小石子。山风愈大,大到吹得新蝉的发丝乱飞,盖了她的半边脸颊,盖了她饱藏情绪的双眸。好不容易的直视,却失了四面相对的机会。是想以这未出生的孩子,引出那至今仍不知出声为何,门派为何,甚至缘由为何的生父?这一计,太过铤而走险,太多的不可控与不可测。这杂碎,闯下弥天祸端,招惹上三十六洞,躲都来不急。你晏新蝉,凭什么认定,他会为了一个子嗣,一个随时可有的子嗣,不惜自投罗网?不值得,你高高在上的三十六洞千金,不值得!为了一个畜·生自毁前程,明明这一切都能,都能有更为完满的解决方法。你晏新蝉值得更好的!
心在怒吼,心上的每一个鲜活都在怒吼,身在鞭促,身上的每一分爱怜都在鞭促。“新蝉,我向如歌以性命发誓,吾将以吾之余生捍卫你们母子。”一番情话,说得他脖颈青筋暴起、面色绯红,显示卯足了勇气的垂死一搏。这番话,发自肺腑,跟前的美人却无甚反应。仿佛嫌弃方才的余音还不够露骨,还不够表意,还不足够打动她的心,他竟当真竖起三根手指,“新蝉,我知,我自知这次逾越唐突了。若你不愿……我们大可只有夫妻之名,毫无夫妻之实,我向如歌定会将这孩子视如亲生。”
他拳拳的说毕,本该热泪盈眶的女人却笑了,苦笑,双拳紧握,声声愈泣。“如歌以为晏新蝉是何人?是任人肆意欺辱,却无所适从的女人?留下这孩子无他,只为报仇雪恨,将他千刀万剐。”说至此处,已是银牙紧咬,星眸泛红。“你以为,新蝉未曾思量过?未曾思量过最坏的结果?”泪滴,顺颊而下,闪着银光,仿佛将星光与明月都掬在这方晶莹里。“成为全武林的笑柄?成为全天下的谈资?让爹爹,伤心失望?甚至,江湖里,犄角旮旯,每一个男人,或者街边的老乞儿,在听闻我的名字时,都会偏头啐上一口唾沫。最坏,最坏,亦不过如此了。”语毕,侧首,不顾仪容的抬起腕袖,狠狠的,在面上来回擦拭。哭,尤其在人前,于她晏新蝉而言,委实太过陌生与难堪。
长时间的静默,吸气叹息。“如歌~”声音犹带哭腔,听起来如泣如诉。若这世间有比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流泪更让人揪心的,那定是这眼前的情景了。看江湖中,冷艳高傲的蛇蝎美人,哭后的强颜欢笑。这模样,足以焐热千年寒冰,足以融化万年磐石,足以让武林中任何一个男人为她生、为她死,满心满眼,皆是为她!
向如歌应声侧首,一双眼,满是情意。可,又怎样?她说,一字一句,铿铿锵锵。“我堂堂三十六洞千金,此仇不报,我何以瞑目?何以自安?何以为继?”每一问,似剑似锤,震得向如歌无以作答。负手对月,对到身边人去楼空,对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果真,是他痴心妄想了么?
不日后,江湖中的鲜闻,已从猜测阎家那俩如花似玉姐妹的下场,变为啧啧做声,不住感叹起三十六洞大小姐的悲惨遭遇。当然,有能耐的,有门路的,自不会忘记,从三十六洞身上分点应得的好处,毕竟,是他们自己应承,若谁有本事找出这秦兽为谁,荣华富贵、武功秘籍,只要他三十六洞能给的,自会双手奉上。
霎时,江湖中,鸡犬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