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孩子》热烈73

11、冷暖成长

　　余秀英的身体每况愈下，医院开的药也未能奏效。

　　在盛夏的暑假，暴雨倾盆。魏金花一下楼，心中便是一阵酸楚。

　　只见花白头发的老人，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提着满满一桶水，在瓢泼大雨中颤颤巍巍，一步一个泥泞脚印，艰难地绕着大圈往屋后走去，煮猪食。

　　以往，过道的门总是敞开的，从屋前能径直穿到屋后，路程很近。可今日暴雨，余芳却故意拴上门，存心刁难人。

　　魏龙站在屋檐下，望着门前的暴雨，缄默不语。

　　魏金花在心底怨恨这恶毒的女人，大步走向大门，敲门却无人应答。从窗户瞧去，余芳正坐在屋里玩手机，显然是故意装作没听见，不开门。

　　魏金花转身拿起镰刀，用力敲打着窗户护栏，“砰砰砰”的声响愈发急切。

　　余芳仍自顾自地刷着手机，站在一旁的魏龙咬牙切齿地阻拦魏金花。

　　“那个老太婆提着满满一桶水都能走后面的泥水路，你就不能走？”

　　魏金花一改往日的隐忍，怒火中烧地回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吗？”

　　她心疼一直庇护她的奶奶，担忧奶奶滑倒受伤，害怕奶奶被雨水淋出病来。她也对一家人如此卑微的生存现状感到愤懑。

　　这个一家之主每逢这种时刻总是保持沉默。不，他不仅沉默，还迫使她一同沉默，他向来以宽厚示人，对他人宽容，却将困难和坏脾气留给最亲近的人。

　　多年来，他一直帮着继母管束她，总是在她耳边念叨：吃亏是福！

　　少说两句。

　　家和万事兴啊！

　　……

　　他无数次的宽容大度，却在关起门来后对自家人恶语相向，魏金花早已心怀不满。

　　这一次，魏龙没能维持住家中的和平，余芳见状，只得自己开口。

　　她受不了魏金花敲窗的声音，打开门便习惯性地辱骂魏家上下老小。

　　魏金花没有回敬一句脏话，并非不想，而是深知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会遭人指责，不能落人口实。

　　“你凭什么拴上门，不让人从这儿走？这房子是爷爷奶奶一辈子的积蓄修建的，如今却被你这般作践。打雷的时候，你就不害怕吗？”

　　余芳不和魏金花论是非对错，继续粗俗地辱骂。将心中的不满宣泄完，挽回了面子，直到口干舌燥、身体疲倦，才停止叫骂。

　　魏金花不在意余芳骂得多么难听，即便祖宗被连累无数次也无暇顾及。她只希望余芳开门，让奶奶不必在雨中打着伞，在泥泞中艰难行走。

　　魏龙向来善于劝家人忍耐、吃亏、大度。

　　当说不过魏金花的道理时，魏龙便会意味深长地叹气，拖着长音说：“家和万事兴啊。”

　　他总是用这样的语调让人听从他的意见，语调拖得越长，就表示他越正确。

　　这样的语调，魏龙大多是对魏金花说的，也会对余秀英说。

　　魏金花反复思考过无数次“家和万事兴”这句长调说出的道理，但思考许久，还是无法顺从。

　　只有她切身体会到忍耐和吃亏的艰难处境，家庭的和睦大多是她压抑心中的怨恨，咽下无数委屈才勉强维持的。

　　这些年，她明白了，人一味地忍耐，只会换来更加肆无忌惮的欺凌。她也曾感受过一个家庭相互关爱的温馨与幸福。

　　一家人齐心为这个家着想，便无所畏惧。她不明白这个家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只剩下指责。她也不清楚从何时起，自己和亲人竟成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奴隶，而束缚她的正是曾经相濡以沫的亲人。

　　魏金花提着猪食说：“奶奶，她就是故意不开门，以后她再这样，您就像我一样去敲门，别总是惯着她。”

　　余秀英说：“我这么忍着她，还不是为了让她心软，答应让你继续读书。”

　　魏金花回道：“她什么时候心软过？我读书又不花她的钱，那是爸爸挣的。您别这样忍着被她欺负，她会觉得您好欺负，越来越过分的。”

　　余秀英应道：“我知道了，等你以后念书了，我就不会再这么忍着她了。”

　　余秀英在魏金花面前说得坚决，在余芳面前却只能咬着牙忍耐，她害怕儿子好不容易组建的家又散了。

　　同学陆续都已确定了去哪所学校读书，魏金花却还联系不上父亲，还在这家庭的泥泞里挣扎。

　　余秀英见孙女整日愁眉苦脸、意志消沉，拉着泪眼汪汪的孙女鼓励道：“别哭了，他们不管你，我管你！就算砸锅卖铁，我也要供你读书。”

　　余秀英带着魏金花去学校拿毕业证，初中老师了解魏金花的情况后，推荐了一所职业学校。

　　“这所职业学校学费低，班上有好几个学生已经去了，靠谱。”

　　余秀英又带着魏金花去了老师推荐的学校读书，未报名先试读。

　　学校里有几个认识的同学，余秀英给魏金花留下生活费后便放心地回去了。

　　这次回家，她不仅要遭受儿媳的冷眼和谩骂，还要承受与自己相伴一生的男人的不理解和抱怨。而这些，魏金花并不知晓。

　　魏金花原本满怀信心地计划着好好读书，长大后挣钱孝顺奶奶。在学校待了一段时间后，却发现这所学校毫无教书育人的氛围。上课时间少，常常没有老师，学生在教室里喧闹，学校的学生也不多。

　　这简直就是个托管所，不能在此浪费时间。余秀英听了孙女的想法后，二话不说又把魏金花接了回来。

　　她这一走，却不知自己成了清醒的带头人，其他几个初中同学也陆续离开了。

　　推荐一个学生读职校，老师能有五百块钱的奖励，就连分数线刚上一中的同学都被老师劝去读了职校。

　　职业学校有好几家，这家是唯一的私立学校，学费最低。老师从销售的角度考虑，余秀英的钱只够魏金花读这所学校。

　　初三的时候老师就盘算着挣钱，他利用下午休息时间在校外给学生补课，没交钱的同学在教室自习。

　　农村家庭中，能承担这笔补课费的不到一半，六十多个学生只有二十个去补课。

　　老师不满地说：“我补课的内容在学校是不会讲的。”

　　即便如此推销，也没能促使剩下的大半学生交钱补课。

　　魏金花曾质疑过老师，在即将中考的冲刺阶段，身为班主任，却一心想着赚钱。

　　一年后的教师节，魏金花提着苹果和同学一起回学校看望老师。老师收下了魏金花带来的苹果和其他两个同学送的鲜花，却只与其他两个同学热情交谈，对魏金花只字未提。

　　那刻意冷落的眼神，让魏金花在回家的路上才明白，自己因未在老师推荐的学校读书而得罪了老师。

　　后来从同学口中得知，唯一留在这所私立学校的同学在外面埋怨：“魏金花自己走就算了，还把其他同学也带走了，对得起老师吗！”

　　她更加确定了老师的记恨。

　　她回想毕业季即将来临的那段时光，同学们格外珍惜这段青春，毕业晚会上的一首“再见”，让大家挥泪告别。

　　“你们将是洒在天上的星辰，今日分别，终将在夜空闪耀发光，惺惺相惜。”

　　老师写下的毕业留言催人泪下，和如今老师的记恨天壤之别。

　　余秀英从那所私立职校带魏金花回家后，她病情就愈发严重，医药费开销越来越大。打听到高中学校不能蒸饭，每顿饭在食堂吃要七八块，还有每学期几千块的学费。

　　余秀英无力承担魏金花继续读书的费用，只能找到向来与余芳交好的二女儿，拜托她劝余芳让魏金花继续读书。

　　魏玉没有去找余芳，而是给魏刚打了电话，余秀英向儿子说明了家里的情况。好在魏刚不想断送女儿的前程，在电话里与妻子第一次大吵了一架。

　　余芳态度强硬，出乎她的意料，魏刚这次的态度更加强硬。余芳不在魏刚身边，自己又没有收入，这时候拗不过魏刚，只得语气变软，同意魏金花读书，但趁机向魏刚要了五千块钱给魏超买了一辆摩托车。

　　余秀英把魏刚难得强硬一回的态度告诉了魏金花，父亲为了自己与继母争吵，她对父亲多年的埋怨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她忘却了父亲多年来对继母的纵容，以为父亲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在乎自己。

　　魏龙在学校门口的保安亭听说一所公办职业学校，农学专业免学费，职业学校的学生也能通过高考上大学。听了魏龙的转述，魏金花眼中燃起了希望。

　　余秀英严肃地劝魏金花读普通高中：“要读就好好读，考个好大学。”

　　魏龙也附和余秀英说：“你读那个职业学校，如果没用，钱不就白花了？”

　　魏金花反复思量，自己并不算得聪慧，尤其化学一窍不通，对于读普高考一本大学，她信心不足。

　　职业学校既能考大学，又相对容易，还能学技术利于就业，魏金花果断选择了这所职业学校。

　　她算过，农学专业学费全免，自己节省些，每月四百块生活费，高中三年大概要花父亲一万块左右。一万块对于魏金花来说，是个不敢想象的数字，毕竟她以往每周只有两块五的零花钱。

　　魏龙和魏玉带着魏金花去看过这所学校，都夸赞学校又好又大，读职校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魏龙开始跟魏玉数落余秀英带魏金花读私立学校的事。

　　“她那就是白白浪费钱，还为金花不能读书着急，把家里弄得一团糟。”

　　魏金花没有反驳魏龙的事后指责，心里清楚在私立学校待的两周除了吃饭没花什么钱。

　　那时，无人抚慰自己的无助和惶恐，只有奶奶支持并鼓励自己。那个大字不识的奶奶带着自己在学校里奔走，自己说不上私立学校，奶奶也全力支持将自己带回家。

　　奶奶从未在自己面前抱怨过艰难，拖着病体去找二姑，才让自己与父亲取得联系。能继续读书是奶奶在一众亲人的质疑声中坚守的结果，她一直为自己的出路操心。

　　得知父亲同意让自己读书，爷爷马上改变立场，反过来责怪奶奶，他永远手持真理。

　　魏金花清楚地记得爷爷在背后对自己落井下石的样子，她对爷爷和奶奶的感情逐渐不同了，爱与怨在心中交织。

　　这种矛盾的情感在心里压抑了多年，从父亲的养育之恩与冷漠抛弃开始，到爷爷站队继母管束自己。心中为自己鸣不平，却又舍不得怨恨亲人，想割舍又放不下，无法回避。

　　与其说魏金花多么爱奶奶，不如说她缺失的情感唯有这始终守护在身边、关爱她的奶奶来填补。奶奶是她唯一的情感慰藉和救赎。

　　终于，漫长的暑假结束了。

　　高一报名时，余秀英带着魏金花提着行李报到。铺好床后，余秀英带她在校外各吃了一碗凉皮，嘱咐她好好学习，随后祖孙俩短暂分别。

　　一人回到期待的学校，一人回到田间的庄稼、猪圈里的猪，还有那不和睦的。

　　放假回来，魏金花发现这段时间继母把对自己的不满都发泄在奶奶身上。看着奶奶依旧忍气吞声地任人辱骂，越发习以为常。

　　魏金花心疼一直护着自己的奶奶所受的委屈，曾经强势的奶奶如今老了，为了儿子的家庭完整，面对儿媳的辱骂只能默默忍受。

　　魏金花的自责涌上心头，她挡在奶奶身前与继母吵了一架。她依旧大声地讲道理，余芳依旧毫无道理地辱骂魏家上下老小。

　　魏金花读书的钱，魏刚寄给了余芳，余芳给了魏金花半个月的生活费就有了这场争吵。这让余芳找到了借口，断了魏金花的生活费。

　　不仅如此，这次余芳先找魏玉诉苦，抱怨魏金花不尊重她这个当妈的。

　　魏玉专门找到侄女谈话，魏金花不满地反驳：“如果因为我读书，奶奶就要被她天天欺负，这书我可以不读。我没骂她一句，怎么就不尊重她了？她动不动就叫骂魏家祖宗，还虐待自己的婆婆，却要求别人尊重她，她有尊重长辈吗？”

　　余秀英看着魏金花为自己出头，欣慰地看着从小养大的孙女。

　　魏玉明白娘家的混乱自己无力解决，便不再插手。余芳干脆不再找借口，直接断了魏金花的生活费。

　　在学校里的魏金花每天都担心自己还能读多久，她不去食堂吃饭，早上买一个馒头，中午吃两个饼子，晚上吃一包方便面。

　　或许下周自己就因没钱吃饭而退学了。这个高中生活从一开始就充满阴霾，魏金花从此总是满脸忧愁，哪怕发呆时也是一脸愁苦。

　　好在学校每学期给学生七百五十块的生活补贴，还统一给学生办了银行卡。魏金花提议父亲把生活费直接打进银行卡，这样就不用再受恶毒继母的威胁。

　　没了后顾之忧，她每天神经紧绷地学习，不敢有丝毫懈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高一期末考试，魏金花考了年级第三名。过年时，魏刚给女儿买了一部老人机方便联系。

　　魏金花舍不得花钱，心疼父亲在工地辛苦劳作，只是偶尔去食堂吃饭，多数时候还是买馒头饼子对付。

　　魏刚没有规定女儿每月的花费，送她手机，是让她没钱时打电话提醒他寄钱。

　　魏金花放假回家，余秀英又在镇上住院。她的病情持续加重。

　　魏龙告诉她：“经常吃药也不见效，你奶奶可能时日无多了。”

　　魏金花眼眶湿润，回想起初中时总缠着奶奶说：“奶奶，以后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我跟着你一起走，死也要在一起。”

　　奶奶总是笑着说：“别瞎说，整天胡说八道。”

　　魏金花一脸认真：“我是认真的，反正除了你没人在乎我，你要是不在这世上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摆在魏金花面前的是一条艰难的道路，快点长大挣钱，离开这个毫无道理的家，带着奶奶过上好日子。

　　但是，老天爷，你等等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