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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99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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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冬天,周瞳终于忍不了了,老板一直说,他的钱给攒着,过年再给他。但是年都没两天了,老板还是一问就没钱。
黑牙他们也走了,活儿都得周瞳一个人干。周瞳住得近,叫起来方便,而且还不回去过年。
那段时间老板娘去省城,老板就自己个儿,连家里卫生间的卫生都让周瞳干,“过年了么,都得扫扫尘。”
这何止是扫尘,基本上把他家都洗了一遍。
老板夹着好烟,就要去打牌。
周瞳犹犹豫豫,这一年,老板说的,给吃给住,给一点生活费,一分钱也没给。只有周瞳一个人,他连睡觉都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做梦都在给人洗头发。
周瞳要过一次钱,老板说没有,扭头就给老板娘买了一件特别贵的带毛的衣服,老板娘可是显摆了好久。
老板老哄他,说好好干,技术都教他,他一直在骗周瞳。
周瞳连应不尘过年最便宜的棉袄都买不上一件,但是马上就要给他交二年级的学费了。
周瞳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老板娘去省城看儿子了,没生意的老板出去打牌了。
周瞳在路上拦着老板,磕磕巴巴地说,“我这也,也过年嘛。”
“你去我屋里,还有点菜,拿过去过。”老板不耐烦,甩了周瞳一把,他急着要去打牌,他输钱起来眼睛都不眨。
过年这天本来是不用开门的。
周瞳扭头就将沙龙店好几箱洗发水都给卖了,有客人来说自己的头发不舒服的时候说,“那你能拿我咋办?”周瞳翘着二郎腿坐在吧台上,拿着东西就往人家身上砸,说,“你有本事把店都砸了呀!”
这人一看就不是善茬,站在门口就大喊大叫,引得人来看,结果一呼百应,之前在这里弄得头发的都上来哄抢。
等老板回来的时候,抢得连个吹风机都没剩下。
老板气呼呼的来警局,叫警察训了一顿,就是他自己弄得假冒伪劣。
警察指着周瞳说,“这孩子还拦着,大过年的叫人给打了。”
周瞳的眼睛有点淤青,确实是他们给打的,但是是他先打的人。
“老板,我没给你守着店。”周瞳可怜巴巴地说。
老板没说啥,给了周瞳一点点换药的钱,还让他继续住那个鸡棚里,找到了地方就搬出去。
大年夜。
应不尘在被窝里摸着周瞳的嘴角,“哥,你的脸咋了。”
“没啥事儿,”周瞳拉住了他覆在自己脸上的手,“就是哥工作丢了。”
应不尘一听,有点儿急了,“店里子欺负你了?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哥可不挨欺负,”周瞳在灯下把卖洗发露的钱拿出来,说,“咋样,哥厉害不?”
“哥,你咋弄的呀?”应不尘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那我能去报名啦?”
应不尘一直都知道马上要开学了,但是周瞳拿不出学费,这事儿谁也不提。
“我欺负老板了,”周瞳把应不尘抱在怀里,说,“我给他店子砸了。你可看见了?”
“我见了。”应不尘被他晃着摇,“哥,你咋这么厉害?”
“厉害啥呀,”周瞳闷在他的头发上,洗发膏的味道明明是他最讨厌的味道,但是在应不尘头上,就好像不难闻了,“这可太窝囊了,他们逼得太狠了。”
“他们就是不好。”应不尘又有点儿操心地问,“那我们以后住哪里?”
周瞳点着他的额头,“看看哥能干啥吧。别愁了,你上个学期的奖状,哥都收着呢,只要你拿奖状回来,哥就供你读书行不行?”
***
周瞳拿着钱,给应不尘交了二年级的借读费,但是交完回来,晚上给应不尘缝衣服的时候才发现,汪爷爷已经把借读费塞衣服里了,就在上回应不尘回来的时候。
汪爷爷看着来送年货的周瞳。
年都已经过完了呀。
周瞳都被造得没模样了,还不如刚来的时候,那会儿脸上还有点肉。
小的那只也就是在这里吃饭,不然也不知道得磕碜成啥样。
“哥,你瞧瞧我写的字,”应不尘拉着周瞳就去看,汪爷爷拍拍周瞳的肩膀,“去看看。”
周瞳被应不尘拉去二楼,黄色的木门,推门进去就一股子香味。
是窗明几净的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大大的红木桌子,笔架子上的毛笔周瞳从来也没见过,墙上画了许多字画。
“哥,这些都是汪爷写的,”应不尘跑过去,拿起一张小小的,上面写了个「福」,“这是我写的,我写报纸上。”
周瞳拿着瞧了瞧,“写的真好。”
“汪爷给我小毛笔了,”应不尘拉他过去看,“这是我追着羊,汪爷做的!”
“你喜欢这个啊?”周瞳看他摆弄他的小小毛病,笔头上写了一个小小的「应」。
“嗯。”应不尘还要显摆,“汪爷说了,写字静心,就不会太急。”
“你哪里不急了。”周瞳摸摸他的头,“要对汪爷爷汪奶奶好,知道不,这里的东西都太贵了,不要拿过来叫我摸了。”
“下来洗澡俩脏娃娃。”汪奶奶在楼下喊。
这房子有灶,能烧热水,汪爷爷留他们洗澡吃饭。
这儿洗澡可太舒服了。
“哥,我给你搓搓脚。”应不尘说,“你的脚都是冷冰冰的,跟冰溜子似的。”
“你在这儿也懂事了?”周瞳问。
“嗯,我给汪爷爷点灶,我还会烘煤饼子呢,”应不尘说,“汪爷爷,你有你的活儿,我有我的活儿,我冬天也得干活。”
“你干啥活儿?”周瞳问。
“汪爷爷教我烘煤饼,他的碳可好啦,还能拉出去卖呢,”应不尘说,“我烘了煤饼,就可以烧热水,不要煤气,就省钱,还能让哥泡泡热水脚!”
“那叫热水澡。”周瞳说。
“哥,”应不尘给他搓了脚又给他搓身上的泥,说,“你这里为啥这么多毛?”
“你以后也长。”周瞳说,“长了毛了,就是男人了。”
“黑乎乎的呢,”应不尘说,“要搓搓吗?都是皴?”
“就是黑的,”周瞳说,“我见了没人是白的。这个哥自己搓。”
“哦,”应不尘说,“我给你打肥皂不?”
“洗完就出去,手都泡皱了,嘴那么碎。”周瞳把他包起来,穿上衣服扔出去了。
出去的时候饭都上桌子了。
周瞳是掏空了过年的钱来买汪家买年货合计还不错呢。
结果进了小屋子里看见汪家自己买的,比起来真是太差了。
“心意晓得,别乱花钱。”汪爷爷说。
“我啥也没有,再没心意,”周瞳低着头,说,“就没长心了。”
“谁说的,”汪爷爷一身正气,道,“莫欺少年穷!”
周瞳吞了半杯烧白,起来深深地给爷爷鞠躬,半天也拉不起来,他说,“要不是您俩,这孩子跟着我就废了。”
汪奶奶把最后的菜放在桌子上,搬来一条高一点儿的凳子,把应不尘撂上去,咂咂嘴,说,“那就多回家吃饭。”
应不尘看着周瞳食不知味,他最喜欢吃的烧肉都没夹几筷子。
***
1993年。
在春天要开学的时候,汪奶奶骑自行车去学校教书,在路上摔断了脚,学校早就对这个动不动收学生进来的老太太深恶痛绝,总是一副自己个儿能拯救天下孩子的模样似的,又因为她在这里干了一辈子,没法子找正当理由,顺着这事儿,一群领导就拎着东西,话里话外的,就给辞退了。
汪奶奶不屑他们,说了那几个收进来的孩子要继续读书不然就要去北京上访之外,果断地就与他们割袍断义了。
汪奶奶有文化,也不好拍马屁,从前办事儿就丁是丁卯是卯,脚还没好利索呢马上就被叫去一个面粉厂算账了。
面粉厂里都是亲管亲介绍进来的,老板做大生意,最敬重文化人,不计较细枝末节,这里的工人带点儿筛下来的面粉回家也没人计较。
周瞳的头发全让他剃了,头上的癞子也慢慢地好了,但是他在理发店这一年已经很要臭美了,所以总是戴帽子。
周瞳丢了工作之后,被汪奶奶带进了面粉厂,汪奶奶是亲与事分得清楚的,所以给周瞳的工作是装卸工。
卖力气的,比沙龙里面还要累。
但是是正经的营生,而且这里的孩子都上学,应不尘在面粉厂可比在那个虎龙混杂的理发店强多了。
面粉厂早就引进了先进的机器,一天都能做出好多面粉。
操作间的工人有规范的流程,也有文化有知识,他们摆弄着这大机器,实在厉害。
周瞳只能在外面,装卸面粉。
汪奶奶知道他俩住的地方,又自己降了点工资,说她年纪大,下雨下雪的回不去,要了一个车棚里面的铁皮房,从前这儿放了个变压器,后来挪库房那边去了。
应不尘特别喜欢这里,这里有一个大院子,有时候停满了大车,很多人都在这里忙活,小孩儿也有,这里的工人人也好,给小孩儿吃糖。
那会儿开始,应不尘就开始吃面疙瘩了,面疙瘩的弄法很简单,他先把一毛五一个的煤饼烘起来,然后拿一个盆,加上一点水,搅和搅和,水开了,就可以下锅了,沾点咸菜或者酱油,就可以吃了。
周瞳自从卖力气之后,胃口就变大了。
周瞳的头发长出来了,是个寸头,别人都问他是不是劳改犯,哪有剪这种头型的。
哥哪里像劳改犯了?应不尘想。
他们在小小的钢棚里面,分享一锅的面疙瘩,今天多了一份翅尖。
他今天发了钱,就跟应不尘分,这点儿也比沙龙不知道好了多少。
“哥,你挣这么多钱!”应不尘几张钞票数了又数。
“你数学可学好了?”周瞳笑着看他,“以后你买菜,买面粉,行不?”
“汪奶奶教了。”应不尘说,“我还看账本了。”
“你看得懂?”周瞳倒是不信这小孩儿这么早能算明白数。
“看不懂。”汪奶奶说,“老看,小孩儿就会耳朵染色,多动脑子好。”
“看账本会染色?”周瞳一皱眉,“你耳朵让我瞧瞧来。”
周瞳顾不得面疙瘩,把孩子先抱过来,“染啥了?”
看了半天,也没染色。
周瞳在这里做装卸,应不尘倒是要去帮忙了。
但是他太小了,根本干不动啥活儿,不如去老太太那写作业。
但是只要放学一回来,就黏到装卸班子里来。
这玩意计件,力气换钱。
周瞳之前没干过,弄不清楚窍门跟力道,后背都弄得乌青。
后来瞧着人家,才算懂了一点儿门道。
遇上了汪奶奶,才知道耳朵染色是耳濡目染。
周瞳总觉得他的工钱没人家多,上个月是这样,这个月也是这样。
“哥现在干那个装卸,”周瞳吃东西就跟吞一样,说,“里面事情多。里面好几个都不认识字儿,也不太识得数字,那个威哥,就是那个记账的,他的账本不对劲。”
周瞳认字儿,在装卸工里面已经很难得,晚上的时候他要去汪奶奶那儿学文化,应不尘看过周瞳写的字儿,可漂亮了。
应不尘不是很听得懂,但是就喜欢听周瞳说。
“我瞧着好几次了,”周瞳囫囵吞着面疙瘩,说,“他是挨个记账的,也不叫我看,然后去领钱,领钱回来分,总数对不上,好几回才去领一次钱,人家自己个儿都记不清楚。”
“我说咱这种咋能记不清楚呢,”周瞳低声像是应不尘打商量似的,“我就发现威哥给人的钱多,那些干装卸的,有时候早上过来,跟没睡觉似的,身上还有味儿。”
“我觉得他们出去干私活儿了,不带我。”周瞳有点儿不乐意。
应不尘还是听不懂。
“为啥不带我?”周瞳自言自语,“我没力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