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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奈何花落去 ...

  •   “微臣平南招安使褚舜英,率虎威残部主将一人、偏将二人、裨将五人、校尉二十人、军司马一百零二人、军侯两百零四人,共计三百三十四名降将,向陛下复命!”

      冬月初七的阊江,朔风呼啸、铅灰的云层覆压万里,沉沉盖在笠泽大营上方。

      到处都是人。

      所有战舰的甲板上、营帐空地上站满了披坚执锐的兵士,方阵整齐划一,放眼望不到边。

      元旻穿玄衣纁裳、戴九旒冕冠,站在主舰上,身后侍立着伴驾的文武官员。

      舜英全身缟素,领着身后的虎威残部,穿过刀戟丛林,面朝主舰双膝跪地,双手将定光剑托起,平平举过头顶。

      天枢走下跳板,双手接过定光剑,回到甲板上双膝下跪,同时将长剑高举过顶,递到元旻手边。

      元旻接过定光剑,收入剑匣,看向舜英的眼神又欣喜又担忧,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两个字:“受降!”

      舜英却没有抬头,俯首继续追问:“三百三十四名降将如何安置,请陛下示下!”

      元旻唇角掠过一丝柔情,仰头望向众军,朗声道:“中书令传朕旨意,昔虎威旧部藏身九霄山之时,军纪严明、从未滋扰平民。如今皆已归降,北上一路治疫赈灾、功德无量,更在燮陵平乱时立下大功,功大于过。”

      “国朝素来求贤若渴,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朕有意收编虎威旧部众将,待国尉班师回朝后,量才录用,与朕共决之。”

      舜英仍未抬头,跪在地上动也不动,任寒风不断吹动她单薄的素衣。

      元旻静静看了半晌,忍不住开口:“褚爱卿兵不血刃、招安五万虎威旧部,于国朝有大功,为何还不登舟,重归百官之列?”

      天璇在身后推了一把,舜英如梦初醒,再拜之后站起身,慢慢走上跳板。

      身后传来郭洋的声音,坚决如铁:“自国朝南征之后,虎威残部久居深林,不辨是非、愚昧无知,数次为奸人所趁,险些祸延平民,所犯罪行罄竹难书!”

      舜英脚步顿住,僵硬着身躯愣在原地,却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合上了双眼。

      “降将谢陛下宽宥,使虎威降军五万袍泽得以安然终老;也深谢已崩逝的昭王陛下,善待滬南百姓,使滬国虽亡、遗民仍安居乐业,不至颠沛流离、被杀或是受辱。”

      “君之胸襟如明月入怀,然我郭氏及虎威众将,深受郑氏恩泽,此生绝不事二主。”

      “虎威立军之初衷,便是守护滬南的疆土和百姓,今有幸得见圣君明主、得见滬南不必再受战火洗礼,已足慰藉。”

      虎威残部之中,短刀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平南军忙跑动起来,把他们团团围住,手按在刀柄上,却迟迟没有拔出。

      “我虎威众将,也可功成身退!”

      白刃纷纷似霜雪,血柱冲天而起、飞溅三尺,三百三十四条尸身仰头倒下,背靠黄土、面朝青天。

      平南军众兵卒齐齐闭眼,不忍直视,主舰甲板上的文武官员之中、传出阵阵唏嘘。

      元旻注视着台下殷殷热血,目眩良久,一字字道:“平南将军陆斐听令,虎威旧部皆为刚烈忠贞之士,必须以梓木厚棺收敛,再去龙首山前朝王陵择一块宝地,以军礼厚葬之!”

      舜英的泪,终于落下。

      紧跟着,她感觉双膝发软,眼前一黑、便什么都瞧不见了。

      .

      空气中弥散着幽幽甜香,清淡而绵长,是寒兰开了。

      清爽的风从窗扉吹进来,拂过脸颊有些凉,地上搁着个火盆、热烘烘烧着炭,又温暖又透气,床褥和被子都软绵绵的,舒服得她懒得睁眼。

      隔着门板,传来隐隐的说话声,是元旻:“本打算抄了国公府,修缮一下给你当侯府,既然你更喜欢万木春,扩建一下倒也罢。”

      元旭恭声回复:“万木春就极好,不必扩建,我与母妃二人够住了。”

      元旻声音带笑:“好歹是朕的亲弟弟,王族贵胄,宅子就只三进,也太寒碜了些。”

      元旭思忖半晌道:“那便再扩一进吧,不能再多了。”

      元旻无奈道:“你这倔脾气也不知是随了谁,也成,等过几年你娶妻生子不够住了,再接着扩建。”

      想了想,又问旁人:“去问问廷尉府,这都十来天了,护国公府还没抄完么?”

      哦,一时半会儿是抄不完。

      那晚上她冲进护国公府时,被那峻宇彫墙、琼厨金穴震得半晌回不过神,元珙元旻父子都黜奢崇俭,大庆殿和勤政殿都不及护国公府一半奢靡。

      只是宅子的主人已死,倒在去往东院的路上,心口中了一箭。

      她拔出那支箭时,箭头已被磨平,却依稀可辨熟悉的图纹——九瓣芙蕖,正是她在九霄山看见的、苻洵麾下白袍卫的徽章。

      思索片刻后,她折断箭杆,将箭头丢进了荷塘之中。

      外面兄弟俩仍在闲聊,说到郭皓失踪,又说到聂少城和郭皓、及其从犯的家小正在押往燮陵的路上。

      谋逆大罪,不抄没家产、夷三族不足以震慑宵小,也是无法可想的事。

      护国公府已是如此,其余四州刺史官邸,不知又会抄出几多财宝。

      漫无目的地想着,门外说话声低了,她听到元旻在问:“岚烟去瞧瞧,她都睡了五天,怎还不醒?”

      舜英再也躺不住了,咳了两声想坐起身来。

      昏昏沉沉的,手足绵软使不上劲,门“嘎吱”一声开了,清雅的沉水香已环住了她,元旻声音温柔:“怎么喝那么多酒?”

      房里只有他们两人,舜英思绪散漫,回忆起晕倒前虎威旧部自戕的场景,眼眶一热流下泪来。

      元旻轻轻顺了顺她的背,见她乌发未挽、流水般地垂落在自己膝上,越瞧越柔婉,忍不住拈起一绺发丝、绕在自己指间把玩,偷偷笑了。

      前两年在灵昌质子府,他撞见她训练飞廉,又刚猛又犀利。如今,这个刀山火海都不皱眉的女子,却楚楚可怜地靠在自己怀里哭泣。

      说不出的受用,他不禁伸手抚向她脸颊:“现在感觉如何?”

      舜英噎了一下,窒息感再度铺天盖地卷土重来,千言万语突然哽在喉咙。她后背窜起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却没躲开、任他摩挲肌肤,半晌才鼓起勇气试探:“臣颇为感怀虎威军的忠勇,愿效法他们投身行伍、保家卫国。”

      元旻动作一滞,脸上仍挂着笑,只是那笑容凝固了,眼神瞬间透出凛然森寒。

      气氛一时僵住,外面有人传报,已从九霄山寻回郭皓尸首。

      她心头涌起不祥预感,披衣起来对元旻敛衽一拜,神色郑重道:“我去看看这害了四州百姓的贼子。”

      “血淋淋有什么好看?”元旻顺手从桌上拿起一碟热糕给她,“饿了几天,先垫垫肚子,我们一起去。”

      舜英胡乱塞了几口热糕,灌下一杯热茶冲了冲就往外走,元旻正要出门,有人通报顾星阑觐见。她忙敛衽再拜,佯作平静走向停尸房。

      一路心跳如擂鼓,及至见到那具尸首,她更是血都凉了。

      仵作忙不过来,还没开始验尸,所以无人发现尸骸的指缝挂着一缕不整齐的布丝,依稀可辨银白本色,材质像是皋州特产的云锦——被苻洵撕下一块布、为她敷额头的那件褙子。

      她耳畔嗡嗡直响,趁无人在意迅速从尸骸手中抽走云锦,又绕着尸首走了几圈,未发现其它不妥、才慢悠悠出了停尸房。

      出门撞见仵作和书吏过来,她回想了一下尸骸伤口的形状,笑了笑:“我在九霄山撞见郭皓与乱军勾结,一时义愤,待他落单后缴了他随从的械,下手有些重。”

      .

      万木春后花园的空地上,搭了两条春凳,廷尉府兵正押着顾星阑和元旭走近,摁在春凳上。

      元旭见元旻过来,忙高声请求:“欺瞒之事全由臣弟主导,求陛下宽恕顾大人。”

      顾星阑也不住乞求:“延迟信报全是微臣的主意,求陛下宽恕六殿下。”

      为的是中元节,他们瞒报、延迟上报舜英走丢之事。

      元旻见舜英进来,忙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朕一向赏罚分明,你二人欺君罔上,每人五十军棍。”

      舜英瞠目结舌:“五十军棍?他们可都是文官!”

      元旻抱臂不语,舜英低声恳求:“反正没出事,不若少一些,十军棍意思意思得了?”

      话一出口就省过神来,那俩人挨打并非为她,而是因为欺君。

      果然,元旻无动于衷,淡淡地说:“就五十军棍!”

      棍棒锤击皮肉的声音此起彼伏,元旻面无表情注视片刻,又对侍立身侧的天权说:“念!”

      天权惨不忍睹地瞅了瞅庭中,双目飘过一丝同情,就着断断续续的惨呼,展开两道诏书、朗声念诵。

      诏书一:滬南道巡按使顾星阑,赈灾有方、治疫得力,平乱一案立下汗马功劳,任命为萝州刺史,统管一州军政、赋税、教化、刑狱等诸般庶务,赐千金、并敕造官邸,年俸三千石。

      诏书二:已故昭王之第六子元旭,朕之弟也,醇谨夙称,恪勤益懋,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念枢机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授以册宝,封为平南侯,并敕造宅邸,享食邑五千户。

      一边皮开肉绽,一边加官进爵,果然赏罚分明。

      舜英注视着元旭通红的小脸,暗叹也不知郑锦珠看到此景作何感想。

      见许姿神采飞扬正地跨进院门,向元旻稽首大拜。不禁问出声:“郑娘娘呢,许久未见可还好?”

      许姿酝酿半晌,艰涩地开口:“不太好。”

      .

      谋逆大案,郑载云父母俱亡,三子及其妻族、七个孙子俱被枭首,按律还得要牵连妻族宛陵奚氏,可廷尉府看在郑锦珠面子上,没人敢去动她。

      短短数日,家宅被抄,夫君、三子和七孙俱亡,奚夫人还是疯了。

      官兵不敢收押她,又担心她疯疯癫癫四处生事,只得守好护国公府各街门,由她在府中四处乱逛。

      郑锦珠走进国公府时,她正望着后花园一株刚初生花苞的梅树落泪,喃喃呓语:“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却不知念的是青梅竹马中的哪一个。

      奚兰衣,出身宛陵中等世族,族中最发达的是其父、曾官至九卿之中的少府。为了给女儿博个好前程,趁她还年幼时,让她女扮男装混在宫学,与诸王子同进同出。

      女儿身揭晓后,青梅竹马的情分已让两名王子对她暗生情愫,大她六岁的三王子郑载文、小她三岁的十王子郑载云。

      三十三年前,年过弱冠的郑载文顶着层层压力,终于如愿娶到了年方十六的奚兰衣。

      成婚之后,奚兰衣在宫学里为吸引达官显贵,扮演出的手不释卷、娴雅端静的外壳逐层剥脱,露出营营汲汲、纸醉金迷的内里。

      “我年幼时,常听她责怪父亲窝囊,明明是嫡出,却混得连庶出的都不如”,郑锦珠注视着廷尉府兵来回忙碌,苦笑着回忆,“生了我之后好几年,她再未有孕,又张罗着从外面买几个妾,等人生了儿子、再留子去母。”

      “父亲生性宽厚淡泊,如此损阴德的法子自然不依。”

      “我从小就怕她,可父亲总对我说,她只是不甘久居人下,是自己无能。”

      “被她怨了不晓得多少年,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疼她,想尽法子逗她欢喜。”

      他知道她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知道她的庸俗、势利、狠毒,知道她所有的不好。可是,他仍然爱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奈何花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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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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