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9、贬谪之诏·叁 ...
-
天暗沉下来,一轮明月悄然升起。
路道两旁的竹子细而高,挥洒的竹枝已经将月色覆盖。几辆马车颠坡两下,最终在一片平坦的草边停了。
漫天星河之下,一簇火光燃起。成应和斥候把马安顿好后,走到湖边,合力搭了几个小帐篷。
“那个。”斥候小兵摸着脑袋,有点傻乎乎地对成应问道,“那只老虎怎么办?”
景府里一直圈养着一只大虎,也不知道养了多久……总之老虎蹭蹭长,直起身来比个人还要高。脖子上又没栓链子,嘴巴也没被封住。
这要是一不小心伤了人,那可怎么办……
“啊?小崽?”成应作为多月的喂食者,和老虎的关系已经更近一步了。至少他现在每次喂食的时候,老虎已经很自觉的不再看他,而是看他手中的食物了。
“它……”成应看向马车末尾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说道,“没事,它很乖的。”
斥候小兵:……
看看老虎那一口尖利的獠牙,再看看那腐朽的木笼子。碰一碰还摇摇晃晃的。这笼子真的不会烂吗?老虎真的不会跑出来吗?
乖?人家老虎张开嘴,一口能塞下一个人头……哪里乖了?!
说实话,成应也觉得自己这话掺了点善意的谎言进去。但,主子都不怕呢,他们怕个毛。
虽然老虎只认主子就是了……
成应想了想,要不再给笼子四角拿绳索捆一下?
他正要这么实施,就见主公的帐子动了一下。
景霖出来了。
主公出来了。
主公走动了。
主公到虎子面前去了。
成应:……
算了,放弃。
笼子这头,崽崽睡得极不舒服。
它的身子就有这么大,笼子这么小,它连翻身都困难,简直是憋屈死了。
窝成一团正生闷气呢。
“崽崽。”景霖指尖触上牢笼,对着老虎就是一句,“你爹不要你了。”
崽崽:……
崽崽选择闭眼,闭耳朵,睡觉。
景霖眼尖,看到老虎毛茸茸的耳朵动了一下,就知道这话老虎是听进去了。
“你认我做爹吧。”景霖很认真道,他好言好语地和崽崽打商量,“说来你从小到大,衣食住行都是我给的,你原来那个负心爹的荣华富贵也是我给的。现如今他滚蛋了,你却还赖着不走。我当下可不是富可敌国了,养不活你。”
又不是自己的儿子,养着干嘛。
崽崽单只眼睛睁开,昂起半边脸来对景霖小声嗷呜。
景霖毫不留情地揭穿它:“都长这么大了,装什么嫩呢。”
崽崽:……
景霖看着老虎吃焉,心情好多了。自己打开牢笼的锁链,整个人钻了进去。
崽崽:……
这笼子就这么点大……就这么点大!
有没有王法了!它额头上的王是什么摆饰吗?没有人懂得它的威严气势吗?!
成应和众多小兵见到景霖就这么两手一摆,锁链一拆,目瞪口呆。再看到景霖整个人钻进去后,脑子里已经组织不出什么语言来了。
“主公!”成应拍着自己的膝盖,急道,“你当心点啊!”
景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复又摸起老虎的尾巴,老虎摇起来脱了手,他就继续摸。摸得崽崽实在毛了,两只眼睛抬起来直直瞪着景霖。
“你爹不在,我睡不着。”景霖实话道,“你想你爹了是吧?”
崽崽嗷呜了一声。
景霖又实话道:“听不懂。”
崽崽:……
人就是有这么烦虎的,说又要它说,听又听不懂。
景霖笑道:“宋云舟走了,他不要你了。没关系,我捡着你,我养着你。你日后听我的话就行。”他摸起老虎的背,给老虎顺毛。继续说道:“我养总不能白养,以往是让你和宋云舟玩,玩够了,该干活了吧。”
景霖弯下身,头抵在崽崽的颈窝里。埋了一会,他侧过头来,静静等待。
崽崽对他接受良好,这会尾巴已经箍住了他的腰,将人往里带了点。
景霖汲取到温暖,也轻微地拍了拍崽崽的鼻尖。
西南生灵涂炭,景霖以往也未来到过云诏,不清楚其中陷阱。太监的话他是一直记在心里的。那是在隐晦地告诉他,皇上想在路上解决了他,再嫁祸给云诏子民。让他当心些。
今日走了一整日,风平浪静。
但他不能掉以轻心。
如果有头猛兽护在身侧的话,情况总要比单枪匹马要好上太多。
正巧,府里就养了一头虎。
这虎养得也挺好的,就是叫声稍微软了点。不知道是装的还是被宋云舟惯的。
不过也幸亏了宋云舟,虎崽对他的接受度非常高——无论是在自己的威逼利诱下还是坑蒙拐骗下。
景霖对于完全服从自己的野兽好感徒生,也就不计较这老虎几个月来到底吃了它多少银两。
银两这东西,能换到动物的一生追随,那真是升上档次了。
狭小的笼子里,一虎一人,安安静静。
景霖换了个仰躺的姿势,继续窝着。
肉垫就是要比被褥舒服,他方才在帐子里休息,感觉到了地下石子的膈应。能睡更好的干嘛不睡更好的,他又不是没苦硬吃的人。
躺了一回老虎背之后,景霖才恍然大悟。难怪宋云舟以往总喜欢和崽崽窝在一块,这虎皮垫子真好躺,宋云舟也是个会享受的。
下人生了火堆后,围坐一圈,轮流守夜。
他们时不时地还得从圈子里跳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笼子边上望两眼,确定主公是睡着了而不是断气了。
林子中会传来夜鹰的声音,野狗的声音。流水激过顽石,潜游的鱼儿移动位置。
在一片平坦无杂树的湖滩边,天上繁星一览无余。皎皎一轮明月悬挂黑夜,周围漂浮着流动的云。
轮到刘霄守夜时,他待周围人打起了呼噜,才轻轻吹起了口哨。
一只信鸽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稳稳落在刘霄手上。
刘霄动作飞快,轻车熟路地把字条解了,再用力一抛,把信鸽驱走了。
他先是辨别了一下字条的样式,检查完这里面并没有被动手脚,这才安心。小心地走到马车边,把字条放进景霖常做的位子边上,拿药罐子压着。
“哪里传来的?”
忽地,景霖冒出一句。
刘霄吓了一跳,缓过神后从马车里将字条取出,轻轻走到景霖身边,道:“朝中。”
景霖从袖子里掏出火折子,让刘霄捡起一根树枝点着了,举到字条边上。
刘霄忧心道:“主公,是老奴声音太大吵着你了吗?”
景霖摇摇头:“在这种环境,能安稳睡下才是有鬼了。”
景霖看清了字条上的内容,把东西揉成一团,吩咐道:“烧了吧。”
刘霄接过字条,不带一丝犹豫地烧了,然后压在车轮子下面,这样就不会留痕迹。
这张纸条是木玄澜送来的。
景霖将头再往里埋进了一点,脑子却一刻也不停。
不止他被贬了,楚嘉禾也被贬了。
虽说贬得程度不如他这么严重,但也可以算是楚家几代以来的耻辱了。
除此之外,武太尉也被调走,被厄令前往西北驻军。
没一条好消息。
这朝堂之上,新中的进士还没能彻底融入进来呢。太尉、丞相、御史大夫三个换两,剩下的一个换没换都发配边疆了。
进士们正值学习的时候,皇上直接给他们安排到了实职。他们没有经验,又极易受老一辈臣子的教唆,很容易背锅。一腔热忱抱负贴冷屁股,事情办不好还得被当成替罪羊出来挨训。
这不叫活血,这叫死水。
木玄澜赶在被皇上安排前就请辞归家守孝了。据木玄澜所言,第二十七部该办之事已尽数办完。京城与他再无瓜葛,皇上也与他恩怨两隔。这封字条便是他最后一封字条。
这点景霖倒没多上心。木玄澜本来也不是他的人,何去何从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他只是在叹息。
这个皇城,究竟什么时候会彻底败在淮王手上。
淮王难道不知道此举会招来众多非议吗?就算是寻常客栈里的书生侠客闲聊两句,也该知道淮王这是一刀切了淮国的大动脉。
前几日皇上亲临看他被斩首,太尉与御史大夫上门伸冤。随后便是他和御史大夫被贬,太尉调离远京。
是个人都知道皇上和臣子已经生隙了。皇上生气,后果十分严重。
可能皇上就是想摆这个架子吧,以彰显他一身的威仪。
真是傻透了。
这样的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太尉和御史大人出面是为了什么?伸冤。全城百姓都知道了,他是真的有冤情,不能死,这事是皇上错了。
皇上最后也承认了,并且放了他一马。
——这事就是这么板上钉钉了。是皇上一时不察,给景相定下了莫须有的罪名。皇上知错能改。
可是皇上转头就将他贬了,还是从最高位,贬到最低位。
百姓不会想皇上秉公执法,英明神武端庄大气,而是会暗搓搓的说皇上脑子是不是又昏过了头。
随后不久,皇上竟然又把御史大夫贬了。
百姓不会想皇上这是杀伐果断,气势滔天,而是会怀疑凭皇上这个脑子,究竟是怎么坐上皇位的。
最后,皇上甚至还把太尉调走了。
这下完了,一手好牌被皇上打的稀烂。
原先几年,是一直有景霖替皇上背锅。皇上聪明才智,皇上慧眼如炬,皇上赏罚分明。景霖谄媚挟主,景霖祸国殃民,景霖阴狠毒辣。
如此,即便朝中发生什么事,永远都是他的错。皇上没错,皇上唯一做错的就是容忍景霖这么个奸臣在身侧。
景霖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要说没气那肯定是假的。谁傻了吧唧的凑到人群面前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可是那可是皇上,皇上是国君,是一个国家的排面,是百姓心中的主心骨。
要是让百姓知道他们的主心骨就是这么个货色,这要他们怎么活?
景霖挡了这么久,可奈何扛不住皇上一直作。百官弹劾,央国谈判。纸包不住火,那时候皇上的昏庸就已经传到敌国去了。
现如今,更是一团乱。
皇上固执己见,非要像大家都展示一遍。皇上就是不如百姓心中想象的那么完美,皇上就是被插了鲜花的那坨牛粪。不仅如此,稍加八卦,百姓还能知道皇上色令智昏,淫//乱后宫。丝毫不顾及朝政。
民心惶惶之际,淮国就要完了。
景霖叹了一口气。
他是自己性命难保,还被贬到了那么远。
楚嘉禾只是贬了一级,和元廷尉待一块去了。
至少还在朝中。
就是这么个局面,也不知道在朝中管用不管用。
如今朝堂就靠一个楚嘉禾稳着,太艰难了。
里正。
景霖心想着,这个官职究竟能干些什么。
上头有县令压着,他能活动的地盘就这么大。就算他要干点什么,消息运不出云诏,就算有暗线在京城,此刻也无能为力。
不过……小小县令而已。
景霖摸了一把老虎毛。
也许他都不用出手,县令就会来听他的话呢。
天边逐渐浮白。
一夜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