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3、御云

　　御云山脉，海内大陆的正东之极。

　　神秘的御云族人世世代代就生活在这座终日云雾缭绕的御云山中。

　　山脚没有路，到处是绿油油的树，松柏梧桐老榕树，齐腰高的小树苗到几人合抱粗的参天古树，毫无规律地肆意生长。

　　李二四下望望，搞不清要往哪个方向走，只得拉紧了缰绳下车探路，早一步下车的文书先生已经对着这片浓密的森林拜了三拜，李二和何大夫见状，拍打着久坐僵硬的大腿相视一笑，笑话这酸腐的读书人。

　　李二左右各查看了一番，才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急道：“头顶上除了树还是树，日头挡得干干净净，脚底下不是杂草就是苔藓，一个脚印子都看不见，这找不着道儿我们往哪里走？”

　　李文书和何大夫也有些急，但同样没辙。

　　三个人在山脚下脚步不停地四处走了许久，可始终也没能走出十五步外的地方去。

　　牲畜比这三个人有主意，驴子不慌不忙地走到了一棵老杉树下，接着昂起头，发出一声声温和的叫唤。

　　三人诧异，赶忙跟过去，顺着驴子昂头的方向往上看，绿色的世界中央站着的，是一只浑身洁白的美丽驯鹿。

　　几乎是同一瞬间，李二“扑通”一下跪到地上，一身的肥肉跟着抖动起来，只听到他口中反复嘀咕道：“仙鹿！仙鹿显灵啦！”

　　李文书费好大劲才把这壮硕的汉子扶起，道：“你忘了太爷说过的话吗？历代御云巫族的毛家长老都会饲养白驯鹿啊，这肯定是来接我们上山的，快上车！快！”

　　驴车跟着白鹿缓缓地向森林深处进发，空气变得格外洁净。目光所及是一片片叫人沉醉的绿，是比松涛村的松林更美更繁复更有层次的绿色。森林似乎在御云族人迁居此地更久之前就存在了，数不尽的参天古树四处可见，粗壮的树身上附着着厚厚的苔藓，低处的树根虬结交错，高处的树冠亲密缠绕，日光被树叶筛没了，林中有清凉的水汽。

　　三人不知不觉间就忘记了来之前的恐惧，似乎也忘记了自己是谁，仿佛生来就是这片森林的一棵树、一株草，时间停在了千万年前天地初开时，只剩下纯净。

　　令他们回归这个世界的是一阵孩童的吵闹声。

　　不知道是从哪里过来的水流，在这深山中聚成了一汪湖水。湖边站着的是五个抱着肚子笑得欢畅的小男生，气呼呼地捏紧拳头半趴在地上的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被她护在怀中的是个年龄更小几岁的小女娃。小女娃长得水灵可爱，正抹着眼泪哭。

　　为首那个胖胖的男娃子伸出食指指着两个女娃，口中大声嚷道：“毛小桃，你敢护着她！啊，我明白了，她是没爹要，你是没娘养！哈哈哈，两条没爹没娘的臭虫！”

　　李二一把火就往脸上冲，正准备跳下车时被身边二人及时按住了。

　　李文书皱着眉刚要劝解几句，就听到湖边上传来惨烈的一声大叫，他勾过头去望，看见有两三只手正抓着那个叫毛小桃的小姑娘长长的两根粗发辫，小姑娘挺泼辣，垂着脑袋不吭一声，竟还够着两条细胳膊伸出手一通乱抓，随便逮着谁脑袋就是囫囵一阵使命的扯，几个男娃被她拉拽得吱哇乱叫。

　　一时间，一个小女孩连着五个小男生混战到了一处，扭打之间，才看到方才骂人的小胖子伸出来的手指已经被小毛姑娘死死地咬住了。

　　李二开心地笑起来，忍不住拍着大掌夸赞道：“这小妮子好哇！”

　　“流血啦！疼！疼疼！疼死了！石淮哥救命啊！石淮哥你在哪里啊快来救救我！”小胖子疼得眼泪飙出来，挤皱着一张肉脸拼命乱喊着求饶。另外四个小男生见状好像吓到了，动作明显迟钝了下来。

　　毛小桃趁机松开牙齿松开手，一步跳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吼道：“下回再被我撞上你们欺负小林香，小心我把你们的手指脚趾全咬光！”语闭又伸手照小胖的脑袋狠狠敲了一下，追道：“你还好意思喊小石头来救你！你瞧他来了是帮你还是帮我！”

　　小胖子抹一把眼泪鼻涕，捧着压痕深深的手指吼道：“毛小桃，你属狗的啊！”

　　毛小桃作势挥一下拳头，得意道：“你才属狗！你们几个全属狗！”说罢哼了老大一声，伸出右手牵上坐在地上的小女娃，沾着泥巴印的左手扒拉开额前的乱发，露出来一双黑白分明晶晶亮亮的大眼睛。

　　李二一怔，转脸却发现白鹿不见了。

　　驴车停在了一棵挺拔的白桦树下。森林在这里停下了步伐，往前是一片广阔干净的绿地，这儿一座那儿一座是随意搭建大小各异的木屋，木屋门扉上是墨漆丹砂画成的驯鹿，温顺可爱，升到空中的太阳正发散着柔和的光芒照耀着这片土地。

　　背着背篓采果子归来的妇人主动向他们招呼，热情地领着三人来到了邻近另一边树林的族长家。那是一幢比之周围的房屋还要大些的木屋，年代肯定十分久远，经过年复一年风吹雨淋的木头呈现出了老朽的姿态，那份滞重的褐色已经完全融入了木屋后面的百年老杉中，它成了森林的一部分。

　　李二拉着缰绳，忐忑地站在何大夫身后，二人屏气凝神地看着李文书，看着他向妇人道谢，看着他慎重地整理了冠帽又整理了长衫，然后恭恭敬敬地去敲三人眼前的那扇木门。

　　随着一道拉长的“吱呀”声，门里出现了一位高瘦的中年男子，眉清目朗，头发以一根墨竹笄束在头顶，再加一身洗旧发白的灰色长布衫，显得身形格外瘦长。张口说出的声音是十分温润，他请三人进门。

　　方方正正的木桌上摆好了冒着热气的四杯茶，巫师毛峰引三人入座，客气道：“行路劳累，诸位请用茶。此茶以御云红山果泡制，最适合解渴祛乏。”

　　李二正觉得喉咙里干得发涩，端起杯子来就喝了一口，酸！咂咂嘴，有丝丝甘甜，又喝了两口，人感到清爽无比。

　　李文书没功夫细品这酸甜味，开门见山道：“长老，冒昧来打扰，是因这些日子我们松涛村出了两件怪事，我三人奉太爷之命请长老出山施以援手！”

　　李二一口茶含在嘴里下不去了，他在琢磨两件怪事中的另外一件从何而来。

　　“村里连续死了两个陌生人，发现的时候都是全身上下头发衣裳完全湿透，我们村里的大夫仔细查验过两具尸身，”李文书说着看了眼一边的何向高，“都不是溺死的。”

　　何大夫见毛长老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放下杯子补充道：“我敢肯定不是溺死，肚子里、耳眼里都没有积水，若说是在河里淹死还不如说是死后被人泼透了水。尸身上找不出一点点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实在奇怪的很。”

　　李二忍不住了，脱口问道：“什么时候又死的一个？”

　　李文书回他：“上个月二十七，村口打鱼的王家去松涛河收网路过松林子发现的。太爷怕引起村里恐慌就没声张，单是派了人暗查，一直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李二有些懵，喃喃道：“今天才初四，不过几天功夫竟然没了两个人……”

　　毛峰起身拿来铜壶，又往各人的杯子里添了些茶，问道：“最近，村里可还有其他异常？有没有人外出长时间未归？或者离开了很久的人突然回来？”

　　三人一齐摇着头。

　　“发现死人之前村里是否有人过世？”

　　李文书摇头，道：“除了这二人外，并无其他人过世。”

　　“阿爹，白雪带回来一辆驴车，是家里来客人了吗？”一路小跑着跳过门槛进屋的，是之前三人在湖边见过的小姑娘毛小桃，发辫已经重新梳理过，整齐地垂在肩侧左右各一，她咧着一张小嘴兴奋地问道。

　　“小桃过来，这是从松涛村来的三位伯伯。”

　　小姑娘笑嘻嘻地向着三人一一问好，好奇问：“是阿爹第一次离山时候去的松涛村吗？那里漂亮吗？好玩吗？伯伯，你们那儿的松树比我们御云的还绿还笔直吗？”

　　李二挠着脑袋，结结巴巴答道：“漂亮是漂亮的，好玩……这个……不过松树，还不到哪里都是一样……”

　　毛小桃迈步上前，小脑袋凑到李二跟前，眨着漂亮的大眼睛，特别认真道：“伯伯，松树才不是都一样呢，高不一样，粗不一样，枝枝丫丫不一样，停在上头的鸟儿就更不一样啦！”

　　李文书闻言不禁莞尔。

　　毛峰失笑，大大的手掌抚摸着女儿的头顶，接着之前的话题说道：“若事情真有蹊跷，便是片刻耽搁不得。我现在就去准备东西随你们一起上路，各位请先自便。”三人忙不迭起身致谢。

　　毛小桃一看到毛峰的背影消失在内室门口，马上拉过来张凳子一屁股坐到李二旁边，指着窗外头浓密的红杉林，狡黠地笑起来，问：“三位伯伯都是第一次来御云吗？我们的森林可好啦，你们不想四处看看吗？”

　　话音刚落，手握羊角双刃匕首的毛峰出现在了内室门口，压低了声音状若严厉道：“小桃，不可以随意开玩笑。森林里没有路，不说这几位客人，就是族里人在里头走远了，也会迷路。”

　　毛小桃后背一凛，埋下头偷偷吐着舌头，然后默默地去食橱里拿出一大包干奶块倒进碗里端过来，小脸上浮现出几分过意不去，低声道：“阿爹总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平时没有白雪带路都不让我们进林子深处。哦，白雪就是阿爹的驯鹿，刚刚带你们上山的那个……其实照我看呐，林子就是太好了，所以才会让人不想出来。”

　　说罢一边伸着手将装满奶块的碗往那三人跟前推了推，一边回过头朝刚刚毛峰出现的门口张了张，勾着手指头示意三人靠过来，颇为神秘道：“我听婆婆说森林里面有木灵，人如果被木灵感染，就会沉醉在林子中把自己当成一棵树，然后真的就变成了一棵树，再也出不来啦。”

　　毛小桃睁着亮晶晶的眼睛依次看向三人，李文书与何大夫都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有李二，还直勾勾盯着她，不过眼神已经呆滞。毛小桃咯咯笑出声来，拈起一块干奶块扔到嘴巴里，蹦蹦跳跳进屋里找她阿爹去了。

　　李二厚厚的肉手拍打着肉脸，问那二人：“刚才上山过程中，你们有过那个感觉吗？觉得自己是一棵树？”声音越说越低。

　　李文书轻咳一声，道：“小孩子随口说故事，当不得真。”

　　李二讪讪放下手，迷迷糊糊地听着内室里传来父女俩不太清楚的说话声。

　　毛峰在整理圣器，骨铃皮鼓、铜镜珠灯、红袍羽冠等一一用黑绸布妥帖地裹好。毛小桃跳上床沿，晃着两条细腿目不转睛地看着毛峰做事，她问：“阿爹，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山去？”

　　这句话，逢着毛峰要出门，总是要问一问的，也不期待什么答案，反正每次她阿爹都回上同样的一句“过几年”，这次自然也一样。

　　毛峰照例嘱咐几句：“这几天你去婆婆家住，带上些盐巴和面粉，阿爹回来了去接你。”

　　毛小桃一下下点着头说好。毛峰揉她脑袋，说：“不许又调皮打架！到那就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请婆婆给你补补，袖子上有道口子。”

　　毛小桃一听，掰过胳膊撇着脑袋去看，果然破了一道，心里恨恨地骂小胖，又想到小胖被她咬得吱哇乱叫的可怜样儿，嘴角不自觉翘了老高。

　　毛峰问她：“打架又赢了？”

　　毛小桃脸上笑容越来越大，两条小细腿晃得挺得意，说道：“谁让小胖儿老是要去踩小林香的豆苗儿，小林香哪里打得过他！”

　　毛峰背着行李出来，松涛来的三人正在门外从驴车上卸货，李二扛着两袋子面粉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块地上放，毛小桃指了指屋外的檐廊，李二有些踌躇，毛峰说：“近日无雨，放外面无碍。族里有需要的人家会自行分取。”

　　李二这才轻手轻脚地将两个袋子靠在墙角堆放好，垂着头拍打着沾到衣服上的面粉。毛小桃上前帮他，小手拍着那宽厚的背，悄悄道：“伯伯，回去的时候要小心树林哦！”可怜李二的一身肥肉冷不丁抖起来。

　　“小桃，不要胡闹！”毛峰无奈地制止了一下，然后拿出门后的木棒有规律地敲击着吊在屋檐下的桦皮木桶。

　　很快，先前引路的那只白鹿就出现在了山林边缘。

　　毛小桃抠着手指头仰着脑袋看她爹，毛峰笑着蹲下身来揽住她，哄道：“小桃乖，阿爹出去几天就回来！”

　　毛小桃“嗯”了一声，垫着脚去抱她阿爹的脖子，语气闷闷地叮嘱道：“一回来就要接我！一定一定！”说完，取下脖子上的链子，往毛峰头上套，又给他往领口里塞了塞，道：“阿爹带着链子，就像阿娘和小桃在你身边。”

　　毛峰一边点头，一边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货物都卸下并整齐地码好，毛峰骑上白鹿走在前头，另外三人依旧驾着驴车跟着。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毛小桃高高的喊声传来——“白雪白雪，好好照顾阿爹！阿爹阿爹，我从现在就开始想你啦！”

　　白鹿发出一声缓慢低沉的声音，毛峰回头朝她挥了挥手。

　　何大夫感慨道：“到底是闺女贴心！”

　　“可不是！昨儿我出门，家里那几个狗崽子睡得跟死猪一样，屁都没放一个。”李二熟练地挥起鞭子，顺着话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