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树上一只喵

4、第 4 章

　　吻过吗？
　　吻过的。

　　竹鹿靠在病房外的白墙上，目之所及，是医院独属的、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精致到抹平一切的白。

　　她安静地想起三天前、傅停川和鹿希然去海岛度假前的那一晚。

　　地产大亨的长子和金融巨鳄的千金喜结连理，作为商圈霸主的傅停川自然受邀，而他的未婚妻、鹿家千金鹿希然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只是真正的鹿希然那晚却发了烧，无法出席。

　　陪同傅停川出现在觥筹交错间的盛装名媛，是假鹿希然——竹鹿。

　　竹鹿15岁，被傅停川带到鹿希然面前，学习成为她的替身，代替体弱多病的鹿希然完成学业、成为圈子里傲然在顶峰的明艳贵女——眼下一场不需要格外应付的婚宴，对竹鹿而言，轻而易举。

　　竹鹿和鹿希然本就相似，竹鹿微笑的弧度、手腕的扭转、步伐的大小，完美复刻鹿希然。
　　妆容加持之下更是无从挑剔，就是鹿希然的亲生父亲都未能分辨，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妆容之下藏着的是另一张脸。

　　然而替身永远都是替身。

　　新郎新娘还未登场，证婚人却谄媚地将风头送予上流圈子公认的神仙眷侣——所有人都起哄着要傅停川亲吻他的未婚妻。

　　竹鹿依旧挂着毫无破绽的精致笑颜，只有坐在她身边的傅停川知道，她藏在桌布底下的手，在微微发颤。

　　傅停川抬手轻触竹鹿的胳膊，在她回眸望去的同时起身，欠身一礼：“今晚就不抢主人翁的彩头了。”

　　证婚人连忙将话题拐回正途——上位者本就能轻易推掉所有的不如意，鹿希然也可以，但竹鹿不可以。

　　一场婚礼、言笑晏晏，竹鹿一如既往、出色地完成任务。
　　却在坐上车的瞬间，被打回原形——在傅停川面前，竹鹿只是个影子。

　　宽敞的车后座，竹鹿就只占着贴门的一角，背不贴椅，肩不靠窗，保持着独立的分寸，小小的一个人，占着小小的一格，等车再次停下，就可以利落地离开。

　　傅停川就坐在竹鹿的身边，命令司机拉起后座的电彩色玻璃，完美隔绝了前舱和后舱的空间，将竹鹿圈进一个只有傅停川的小世界。

　　空气一瞬沉闷，后舱的灯随着车子发动逐渐转向昏黄的色调，那些逼仄的角落沉入黑暗，开始滋生见不得光的念想，一寸一寸蔓延至明暗交界线，想要攀上傀儡，操控一切。

　　傅停川扯开精致的领结，喝了酒的嗓音带着几分错乱的温柔，右手轻拍在自己身侧空旷的座位：“过来。”

　　竹鹿看了傅停川一眼，他手肘抵在门上、单手侧扶额，闭目揉着眉尾，靠坐在那，一派从容。

　　她没敢耽搁，紧绷着浑身上下，快速挪坐到傅停川指定的位置，然后安静地坐着。

　　傅停川睁眼，入目即是一个过于挺直的背脊——量裁贴身的抹胸长裙恰到好处地停在肩胛骨下，蜿蜒的骨骼和直平的分界线，勾勒出绝美的构图；墨绿色的丝绸雪纺将瓷白的肌肤衬得更甚，几缕碎发从蓬松的盘发挑落，隐隐约约藏着珍宝。

　　竹鹿猛地睁大眼睛，本就笔挺的脊背不由直了几分。

　　傅停川的指尖落在她肩胛骨最凸起的点，沿着轮廓游走，勾去她所有的注意力，随着指滑落——直至被人扣住腰肢。

　　竹鹿被人揽进怀中，她几乎贴在傅停川的身上。

　　“吻我。”富有磁性的嗓音发出不容拒绝的指令。

　　竹鹿回眸，抬手抵在两人之间，清明的眸子里迸出不解：“这不合适。”

　　傅停川抬眸，侵略性极强地探身掐起竹鹿的下巴：“我好像从来没有教过你——拒绝我的命令。”

　　竹鹿15岁的时候，被傅停川从福利院领走。

　　他教她礼仪、把她从一个饿虎扑食的孤儿变成衣食无忧的大小姐；
　　他给她身份、让她从识字不全的文盲变成名门贵族口中的全优生。

　　她一直按照傅停川的命令生活，从未拒绝。
　　可现在……竹鹿没办法做一件会令鹿希然不开心的事。
　　傅停川给了竹鹿很多，但竹鹿永远不会忘记，鹿希然才是第一个给予她温暖的人。

　　“还是……”傅停川掐着竹鹿下巴的手微微收紧，将她略微失神的目光强拽回来，墨黑色的瞳孔里透出几分警告，“角色扮演久了，你真的以为你就是鹿希然、可以拒绝我了？”

　　不是。
　　竹鹿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份。
　　只是不应该。

　　“你是鹿小姐的未婚夫。”竹鹿淡淡地出声，目光不作任何闪避。

　　傅停川一愣，目光逐渐清明。

　　他缓缓松手，靠回车座，安静地打量面前的少女，片刻后冷笑道：“竹鹿，有时候我竟分不清，你的主人究竟是我，还是鹿希然——”

　　傅停川的话戛然而止。

　　和一个替身讨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希然觉得我会爱上一个替身。”傅停川的目光落在竹鹿精致的妆容上，她确实很像鹿希然，“我向希然求婚了，她没答应。她说让我来吻你，然后再告诉她，我的选择。”

　　他抬手摆弄竹鹿的脸蛋，嗤笑道：“她明明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长得像她，我根本瞧都不会瞧你一眼。”

　　傅停川停手，指腹轻擦过竹鹿的唇，然后戛然而止地松开：“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竹鹿垂眸，她懂傅停川的意思。

　　一个吻，只是作为给鹿希然的交代。

　　她沉默地深吸一口气，倾身凑到傅停川面前。

　　目光上扬，是傅停川毫无感情的视线。

　　竹鹿浅闭双目，倏地吻上去——稍纵即逝，一个敷衍到极致的唇落、唇起，像阵风。

　　傅停川心口一跳，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像是转瞬即逝的光，即便紧紧握在手中，却也无法描摹真切。
　　可却又是那样致命地吸引着他。

　　在竹鹿逃离的瞬间，傅停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人再次拽入怀中——他看着她惊慌失措的目光，诡异的感觉让心跳狂擂、宛若有病。

　　急促的、仓皇的呼吸交错地堵塞在狭窄的空间，四目相对，竹鹿是下位者自知冒犯的逃避，傅停川却是不动声色地惊讶于自己的唐突。

　　稍纵即逝的冒犯，在明确眼前的人不过是自己捡回来的傀儡后荡然无存。

　　她本来就是他的。

　　傅停川猛地吻上去，粗暴地放纵自己的欲望，反身压着竹鹿，撬开她的唇齿，任由鹿希然可笑的请求肆无忌惮地发作。

　　竹鹿的反抗弱不可闻，整个人从坐着被压制到摁躺在座位上，推抵在傅停川胸前的双手最后被钳制狠狠禁锢在身侧。

　　反抗毫无作用，于是沉默。

　　她沉默着接受这个不属于她的吻，直到车停、喘息渐熄、傅停川松开禁锢。

　　“你真该庆幸，长得像她。”傅停川冷漠地看着面红耳赤的竹鹿。

　　盘发乱了一路，狼狈不堪地垂落肩头，口红越界而出，精致的妆容被浅薄的泪水所毁，藏在其下的肌肤还泛着失常的红，五官却已经冷了下来。

　　竹鹿捡起车座上的皮绳，简单扎起凌乱的发，避着傅停川的视线：“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川少。”

　　傅停川未置可否，目光却停在竹鹿湿润的脸颊。
　　最后在长久的沉默中，作罢。

　　他联系司机打开车锁。
　　几乎是同一时间，竹鹿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

　　“没有。”傅停川面不改色地向鹿希然撒谎，“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竹鹿只是一个工具，亲吻她没有意义——我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呵呵。”鹿希然冷笑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她是陪着傅停川一起长大，两个人共同走过无数个春夏秋冬，却没想过，终有一日，傅停川的敷衍对象会是她自己。

　　鹿希然摆摆手，侧头闭目：“我不想见你，小竹呢？我要见她。”

　　竹鹿的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响起，并不掩饰早就在屋外待命的可能。

　　屋内两人的反应截然相反——鹿希然惊喜，傅停川蹙眉。

　　但傅停川总是宠鹿希然的，他轻易地让出探视的资格，在和竹鹿错身的同时，低声警告：“注意分寸。”

　　竹鹿垂着脑袋不置可否，鹿希然却催促着让傅停川赶紧离开，别耽误她们姐妹俩唠嗑。

　　傅停川温柔地调侃，两人有来有往地互动——在竹鹿面前，她们总是那样亲密无间，确实称得上佳偶天成。

　　只是当傅停川关上病房门、离开的那一瞬，鹿希然脸上的笑意就褪去。

　　她朝竹鹿招招手，在竹鹿走近的同时，握住她的手：“小竹，好久没见了。”

　　从鹿希然得知傅停川特意抽出时间陪竹鹿过了18岁生日后，她就没再见过竹鹿——两人既深又浅的情谊简单地在社交软件上进行维系，多是鹿希然对傅停川的吐槽，不断地提醒竹鹿她的身份。

　　“小姐，你还好吗？”竹鹿坐在傅停川曾经坐过的地方，却问出了傅停川都没有问的话。

　　鹿希然一愣，她已经多久没有亲耳听见这样、简单的问候了呢？

　　好像从傅停川把她从鹿家接走，为她开了一家医院，傅停川就没再问过她好不好，而是直接从主治医师那里获取她的身体状况，然后在她面前、只字不提——好像这病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鹿希然粲然一笑，眼眶却是红了：“小竹，这一次我可能挺不过去了。”

　　所有人都说鹿希然活不过18岁，她已经快乐地多偷了5年的时间——23岁，这原本是她嫁给傅停川的年岁，可如今却不知自己是不是能撑到那个时候。

　　她看向竹鹿。

　　她和竹鹿之间，有一个秘密，一个傅停川知道或许整个鹿家就会完蛋的秘密。

　　“小竹，对不起。”鹿希然握着竹鹿的手收紧，“那年你出事之后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注意到你的离开。”

　　竹鹿笑了笑。
　　她并不是离开，她是被丢弃的——但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工具而已，不会有人在意。
　　她甚至很意外当年被傅停川带到鹿希然面前后，鹿希然居然还记得她。

　　竹鹿抬手覆在鹿希然苍白的手上，笑了笑：“小姐，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用跟我道歉。”

　　鹿希然望着比她还小一岁的竹鹿，这本该青春年华的岁月，却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她叹了口气，坦白道：“你不知道……当年我父亲早知道有人要对我下手，才找了另一个孩子代替我受罪。”

　　竹鹿就是那个被当做鹿希然、被绑架的女孩，那个时候，她年仅5岁。

　　鹿家捡走了她，给她好吃的好穿的，鹿希然还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疼爱。
　　即便鹿父告诉她，要为小姐去死，她都不带一点犹豫。
　　她太稀罕那一丁点的温暖了。

　　“我知道。”竹鹿安静地回答，却令鹿希然震惊。

　　“所以……傅停川也知道？”鹿希然惊恐地望向竹鹿，五指不由收紧，傅停川如果知道……那么、那么他也会知道当年救了他的那个小女孩……

　　竹鹿捕捉到鹿希然的情绪，开口安慰：“傅先生不知道，他只知道我以前被大户人家收养过一段时间而已。”

　　鹿希然猛地松了口气，再看向竹鹿时，眼里多了几分愧疚，最后却沉默地转开视线。

　　鹿希然轻轻抓住竹鹿的手，几次开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犹豫到最后，只有模棱两可的试探：“那傅停川知不知道……你小时候就是我的……”

　　“不知道。”鹿家的恩，竹鹿记着，“傅先生也不会对我小时候的经历感兴趣，小姐你放心吧。”

　　鹿希然这才彻彻底底地松了一口气，在竹鹿的搀扶下，虚虚地又靠回病床——她看着细心照顾自己的竹鹿，心脏不由一抽。

　　“小竹，你喜欢傅停川吗？”

　　竹鹿的动作一顿。

　　喜欢吗？
　　在没被傅停川带到鹿希然面前，是喜欢的。
　　他手把手教她那么多，对她温柔又体贴。
　　怎么可能不喜欢。

　　可当真相的幕布被揭开。
　　竹鹿所有的幻想都被现实击碎。
　　她早就收拾好感情，只当是在打一份工罢了。

　　“喜欢过。”竹鹿不爱撒谎，她已经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再在熟悉的人面前撒谎，她可能会疯掉吧。

　　鹿希然的心竟然被这样一个朴实的答案牵出千丝万缕的情绪，最后心疼霸占大盘，她叹了口气：“竹鹿，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尤其是我死了以后，千万不要留在傅停川身边。”

　　鹿希然不希望戳破自己在傅停川心里的形象，却也不想自己真的被取代。
　　让竹鹿活着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

　　竹鹿皱眉：“小姐，别说这种话。”

　　鹿希然却是固执地望着竹鹿：“真的竹鹿！别留在傅停川身边，你不欠他什么，也不欠我什么，你该有你自己的人生，别再做我的替身，去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做你自己。”

　　“嗯，我知道的。”竹鹿未置可否，笑了笑拿出自己的手机，给鹿希然看她拍的照片，“小姐，我养了一只猫。”

　　“诶？”鹿希然见竹鹿的态度，也不好过分执着，要是真的引起傅停川的注意……后果不堪设想，她索性借着新话题聊了下去，等看到竹鹿手机里那只小可爱，不由失笑，“和我们小时候养的那只猫好像啊！”

　　“嗯。”

　　竹鹿刚到鹿家的时候，畏畏缩缩很不讨喜，但鹿希然很喜欢她。
　　漂亮的玩偶，五颜六色的绘本，鹿希然都毫不吝啬地分享给竹鹿。
　　她教竹鹿识字，会替竹鹿出头，像一个大姐姐那样保护她。

　　鹿希然其实并不喜欢猫，但因为竹鹿喜欢，她违心地向管家说自己喜欢，并隆重无比地给小猫取了一个漂亮的大名。
　　可就是当晚，鹿希然高烧不退，最后被发现是因为猫毛过敏。

　　第二天，小猫不见了。
　　所有人都骗鹿希然说，那只猫自己跑了。
　　只有竹鹿在别墅的后院、堆满垃圾的后巷，找到小猫僵硬的尸体。

　　直到那个时候，竹鹿才意识到，她也只是小姐的一个玩具、要有分寸。

　　但有分有寸地过了十多年的竹鹿，在听到傅停川要娶她的计划后，只想说一句：去TM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