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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蜉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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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愿安到底还是没发作,连欲要皱起的眉头都压了下去,叹道:“你不必如此。”
是她让这人进了屋,对方也没有恶意。
这妖行事很有分寸,能看出来,墙上挂着的木剑上面还落着一层薄灰,那上面的东西她没动。
“举手之劳,我只是施了个小术法,不算麻烦。”女子摇头,含笑看着她。
卫愿安叹了声,这妖的视线太多温善柔软,她那份无法诉说的身不由己,只能任其化为怅然。
“卫姑娘,你有话要与我说吗?”
卫愿安短暂的安静终是没法避过她人视线,在外时,她偶然会学着师父,不露情绪与神色中,可她总归年纪太小,有些话,她不说,一双眼睛却将她卖了个彻底。
更何况,她眼前的女子不是常人,她似乎很轻易就能看懂别人隐藏的情绪。
见人不答话,女子思索了下,轻声问:“是与我有关吗?”
卫愿安点头,想到师父的话,终是下定了决心,她问 :“你可知晓自己的身份?”
“身份?”女子顿了下,不确定道:“是指我是妖吗?”
女子似乎很是疑惑,说完后,认真看着卫愿安。
她温良的过分,卫愿安心中微叹,“本体呢?”
这次对方没犹豫,道:“蜉蝣。”
她不明白卫愿安为何要问这些,下意识信她,便回答了。
妖终究与人类不同,哪怕她永远没有前一日的记忆,也总归明白自己是妖,本体为何。
卫愿安没意料到对方答得这般快,一点防备都没有。
她下意识皱眉,想到对于这妖来说,她没有记忆,她的今天干净得就如刚出生的孩童,哪里能懂得防备之心。
“你不该回得这般快。”卫愿安下意识提醒。
那妖怔了下,目光疑惑。
少女在袖中揉搓着指腹,心中叹了下,解释:“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是妖,若在世间行走,这般轻易透露身份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知晓了。”女子闻言点头,温声回她。
卫愿安觉得这妖没放在心上,她这样的性子,大概率不会对人设防,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古言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在山下行走时,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往小的说,同宗族一体,往大了说,一个国为一体,而当面对妖时,整个人族便是一体,你若总是这般轻易道出身份,会惹来麻烦。”
说完,见眼前人认真思索,卫愿安又道:“就算同为妖,也不可轻易交付底细。”
“多谢卫姑娘提醒。”女子弯了眉眼,更为浓烈的笑意散在眼睛中,望着好意提醒她的姑娘,道:“我记住了。”
卫愿安看着她这样子,却更没法放下心来,她突然想到,这妖是记不住的。
她的记忆就只有这一日,等到了明日太阳升起,这妖再次醒来时,便会忘了一切。
蜉蝣妖,卫愿安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忍,问她:“蜉蝣……你知晓这个种族的宿命吗?”
“朝生……暮死。”女子声音微顿,看着卫愿安。
卫愿安心中一紧,暗骂了声,是了,就算这妖没了记忆,可她毕竟是生于这个种族,总不会不知她自己的宿命。
她回过神,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那总是含着笑的女子愣在了原地,呆呆看着她。
那双干净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道不明的雾。
“卫姑娘——”那妖语气软得厉害,说出的话却让卫愿安猛地一窒,她道:“何为朝生暮死?”
她话语颤抖,急切地需要寻求一个答案。
卫愿安猛地握紧手,压下心中陡然而起的惊涛骇浪,深吸了一口气,“你,不知吗?”
女子垂眸,一手放在心口,道:“我该是知晓的。”
她手上用力,弄皱了胸口的衣衫,呼吸不稳,喃喃道:“可我不明白,卫姑娘,这四个字,我无法弄明白。”
卫愿安抓住了对方落在胸前的手腕,收了她抓乱衣襟的力道,这妖的手腕很细,好似一捏就能碎掉般,她不敢太用力。
蜉蝣妖抬眸,“卫姑娘,你能告诉我吗?”
卫愿安不忍,她如何也没想到,这妖记得本体一族的宿命,却无法理解那简单到甚至是浅显的四个字。
朝生而暮死,宿命印刻在她的灵魂中,可她却无法明白。
“卫姑娘。”女子渴求地看着她,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
卫愿安不忍直接告诉她如此残忍的事实,默了默,才问:“你怕死吗?”
她们在很近的距离里同彼此对视,卫愿安没有得到答案,可从那双眼睛里,她明白眼前这妖不怕。
就如那天一般,哪怕长剑刺穿了胸膛,这妖依旧温和,她可以坦然接受死亡。
这一刻,卫愿安突然很想弄明白这段因果。
她想知道一个修炼成妖,摆脱命运束缚的蜉蝣为何又变成了这般。
上天该是公平的,众生平等,她想知道这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弄成现在这样,没有过去,也失去了未来。
活着,对于这妖来说,真的存在意义吗?
“太阳升起时新生,太阳落下时死亡,这便是朝生暮死。”卫愿安一字一句,将这妖无法明白的残忍答案告知。
蜉蝣妖喃喃:“太阳升起新生,太阳落下死亡……”
她的目光突然落在被抓住的手腕上,看着对方握住她的手。
感受着来自她人手心的温度,她缓缓说:“卫姑娘,明日的我,还会记得你吗?”
卫愿安摇头,轻声道:“不会。”
女子神色微闪,抿唇,“这样啊。”
她声音很轻,可这屋里实在安静,卫愿安将她的轻叹听得明明白白。
要接受这样命运的妖却先一步从低落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她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力度,或许她将这当作了一份牵绊,问道:“卫姑娘,你知晓我的名姓吗?”
“不知。”卫愿安低声道,见这人缓过来,松了手。
女子垂眸,想要翻手去抓住对方离去的动作,却任由那人离去。
卫愿安不懂她心中短暂的纠结,“我此前只见过你一面。”
“在清缘镇,我遇见了你。”想到此,她目光转向桌上放着的长剑,道:“那天,我伤了你。”
卫愿安的手落在自己心口偏了一分的位置,道:“这里,疼吗?”
“不疼。”蜉蝣妖摇头,“我身上并无伤口。”
这次,她主动解释道:“许是因为新生,身体所受之伤便也不存在了。”
卫愿安点点头,觉得这样或许也是好的,她这个模样,每次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倘若受了伤,每日醒来都不知为何,那才是残酷。
“我要下山了。”卫愿安拿起放在桌上的长剑,说:“我们同行。”
蜉蝣妖没有拒绝,也不曾问为什么,只道:“卫姑娘,我没有记忆,会不记得你。”
她是一个妖,且是一个记忆无法保存的妖,她跟着对方,只会成为累赘。
她将方才卫姑娘说的话记在了心中,且举一反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是妖,卫姑娘是人,她们不该是一路人。
卫愿安听懂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们之间的关系,那太复杂,她自己都弄不明白。
就算说明白了又如何,明天一早,她就会忘记。
“我要去山下修行,相遇即缘分,我们两个同行,总归是能彼此照料的。”卫愿安斟酌着,道:“现在我还不知晓你的名姓,我们同行,可以一起寻回你的名字。”
“姑娘不必如此。”那妖却很释然,道:“总归我不会记得,找回或不找回,于我而言,并无区别。”
卫愿安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无奈,那是一种对于自身命运的妥协。
她道:“你莫要误会,这一路,我亦需要去弄明白一些旧事,我们只是恰好同路。”
那妖点点头,温和道:“这般,往后便让卫姑娘费心了。”
“好。”卫愿安应下的声音有些轻。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费心,那不单单是这妖的因果,亦是她的因果。
即便这一世她绕开了对方,下一世,未来的她,总有一天要踏上这条路。
师父说,这是她绕不开的前路,是命。
卫愿安胡乱想着,收拾了要带走的东西,这次离开不知归期,衣物银两,她要拿走的并不多。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望向在门外站着的妖,走了过去。
“以后,我便唤你浮浮。”她道。
蜉蝣妖回眸,眉间携带着一丝笑意,“好。”
“浮生一梦,生而短暂。”卫愿安望着她的眼眸,不自觉说:“你且将那些不记得的每一日当作短暂的梦,可好?”
卫愿安不明白为什么,在面对这双眼眸时,她总会回忆起那场朦胧不清的长梦,想起梦中那人,每当这时候,她的心,总会难受。
蜉蝣妖眸光微转,“短暂的梦吗?”
卫愿安点头。
而她要去寻找的,是一场有关于她们的长梦,一段她们共同遗忘掉的过去。
远处,山下往东,她们将要到的地方,那处山,便是一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