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日不落》周周青山

34、烟花消失在九月

　　一片波光粼粼的海，远处是蓝色的天。海与天几乎没有分界，海与人间的白色沙滩才有分界，显得好像海与天本就是一个世界的。
　　男孩站在沙滩的边缘，也是站在海的边缘，一点点走向海里面。
　　背后有个皮球飞过来，正好砸在男孩的背上。
　　男孩转过头去看，不远处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眉眼像水一样清秀干净。男孩从海里拔足走出来，转回到沙滩上，站在女孩面前，将球递给女孩。
　　女孩接过球，却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男孩被她看得有点害羞，又有点恼怒。
　　“诶，你这样很没有礼貌。”
　　说完这句话，男孩转身就走了。他不想和没有礼貌的人说话。
　　女孩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追上来。
　　男孩走了两步，却还是转了回来。
　　女孩看他走了回来，眼中有了一点笑意。其实女孩很漂亮。
　　“你知道不可以随便用球砸人吗？还有，别人将球还给你的时候，你至少要对人说一声谢谢吧，不然显得很没有礼貌。”
　　男孩摆出和她讲道理的架势。女孩却是安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完这些，才用手比划了几下。男孩虽然完全看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猜到了，她是聋哑人。
　　“抱歉。”
　　男孩有点无措，反而跟她道歉，虽然知道她可能也听不到。

　　落地的玻璃窗外是很晴好的天色，屋内许诺躺在床上看电影。酒店配备的电视机很不错，屏幕很大，很适合看电影。刚刚和林蓝打完电话后，也没有想写东西的欲望，就打开电视机想找点电影看，正好看到封面有季书懿的这一部，《烟花消失在九月》。
　　封面拍得很唯美，是季书懿和另外一个年轻很有气质的女演员，两个人站在海的这边和那边，你的眼中是海，我的眼中是你。
　　这部电影，是季书懿二十二岁那年的作品。当年在影院的票房不是很高，但在国内外的口碑都很好，豆瓣评分甚至达到8.7，对于国产电影来说，这无疑是个很高的分数。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几乎所有的视频网站都买进了这部片子，网络播放量还算比较高。许诺一打开电视，便在视频网站的电影页面看到了这部电影。
　　正好看到片头出现的时候，听到季书懿来敲门。许诺现在已经似乎很习惯季书懿在她门外的场景了。她很是熟练地帮他开门，只见他拎着一份寿司和沙拉站在门口。
　　“我看酒店有点餐服务，就点了点能吃的。”
　　季书懿听到里面有电视声音传出，“在看电影？看什么电影？”一边说着，一边探过来一个头，正好看到电视屏幕上出现电影的名字，《烟花消失在九月》。
　　他的眸子里多了一点好奇，许诺居然在看他演的电影。
　　“这个片子啊，还不错。”
　　“要进来一起看吗？”人家特意为自己来送吃的，许诺有点不好意思邀请他，季书懿也不客气，直接就进来了，拉过来一个椅子坐在边上。
　　“怎么想到看这个片？”
　　许诺接过季书懿拿来的寿司和沙拉，实话实说。
　　“说实话，因为那张封面海报，实在唯美。”
　　她的确经常做这样的事，会因为一张拍得唯美的海报去看一部电影，虽然点开之前完全不知道它讲的是什么故事。
　　“那张海报不算我拍的最好的。”季书懿故意说。
　　谁关心你拍的海报好不好看，看的是电影的氛围感好不好。许诺一边叉起一块牛油果，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
　　这部电影应该是季书懿拍过的为数不多的有男女感情戏的电影。虽然爱情在这个片子中所占篇幅不多，但却是为这部电影奠定了一个唯美的基调。
　　许诺一边看着一边吃，突然想起来问季书懿，“你吃了吗？”
　　季书懿灿烂地笑了起来，他就在等这句话。“没呢。”
　　脸上的表情很委屈的样子。
　　嗯，肯定是演的。许诺现在已经基本摸清了他，是能够随时演戏的人。
　　“一起吃吧。”
　　电影虽然封面唯美，划分在爱情电影一类，但其实电影中血腥暴力的场景很多，唯美的场景反而很少。这个片子是季书懿拍完少年，已经大红大紫后选择的第二部电影。
　　电影的男主角陈曦是警察局内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年轻警察，在海边偶然遇到了哑女付晶晶。她看他走向海里，误以为他想要自杀，便将手里的皮球丢向他。知道晶晶是哑女后，陈希很同情她，又从她身上得到很多鼓舞的力量。无事的时候，他便常来海边，他慢慢能看到晶晶比划的一点手语。为了和晶晶沟通，他甚至还去专门学习了手语。
　　后来，警局里面出了一件大案子，边境地区毒枭作案，派出去的缉毒的警察同事已经牺牲了两个，现在急需增加人手。陈曦自愿报名去边境缉毒。他心里觉得，自己终于能派上用场，于是很热血地向警局报名自荐了。他去向晶晶告别的时候，晶晶很为他担心，流着眼泪看他远去。他们约好，等回来的时候一起看烟花。
　　在与歹徒搏斗的过程中，他一直都很勇猛，立下了许多功劳。但后来有一次很不幸被毒贩他们设计活捉了他。他被抓到毒贩的老巢里，他们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他们百般地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想让他供出缉毒警察的名字。但陈曦有着很坚强的意志力，完全是一幅铁骨头，即便打散了这身骨架，他的灵魂还是硬的。毒枭决定要让他尝尝这世界上最生不如死的滋味。他们让他染上毒瘾，每回毒瘾发作的时候，只能向他们摇尾乞怜，像狗一样地活着。每次清醒过来，他都会想到在那个海边，那个干干净净的女孩。晶晶说过，自己的名字是三个日。跟她在一起，就会有六个太阳在他身边照耀着他。他在最困厄的绝境中，想要用意志力让自己不要屈服的时候，最后总是会想到那片宁静的海，和那个说自己是闪闪发光的太阳，可以给他光亮的女孩。
　　在电影的最后，陈曦从毒枭的老巢千辛万苦地逃了出来，把他们的据点通知了他的同事。事后，得知那个贩毒团伙被一举拿下、缉毒成功的消息，陈曦独自一人去往了海边。海边的天依旧很蓝，水依旧很清澈，那是一片极其安静的净土。晶晶依然在沙滩边等待。而他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直到黑夜降临。那场相约好一起看的烟火，也在影片最后在天幕开成了花。陈曦在模糊的夜色中一步一步走向另一个方向的海里。
　　黑色的海水一点一点没过陈曦的身体，直到全部淹没。影片结束。

　　看到结尾处，许诺才明白这个电影的名字是何意。烟花是绚烂的，是美丽的，它在心里闪耀过，永恒地消失在了那个九月。许诺一边看一边流眼泪。影片结束，眼睛已经变得红红的，心里好像能听到一声很沉闷的巨大的咚的一声响，好像是心脏坠落进了一个无限的黑洞里，空空的，却又沉沉的。
　　“许诺，你还好吗？”旁边季书懿的声音将她刚才下坠的那颗心脏重新唤回来。她这才猛然察觉到，刚刚在电影中背负着沉重责任、拥有悲惨命运的那个陈曦，和她眼前这个外表精致的顶流明星竟然是同一个人。
　　季书懿脸上的神色不做假，是很关切的眼神。
　　“当时拍这个戏，应该吃了很多苦吧？”
　　许诺这样淡淡问的一句话，让季书懿也顿住了，好像回到了那段艰苦的时光。辛苦，自然是辛苦的，怎么可能会不辛苦呢。那几乎是常人根本没有办法想象的辛苦。戏中有不少戏份在野外树林里，演员长时间在山林荆棘中穿梭，在泥浆中爬行。他们拍摄的地点在贵州，拍摄遇上雨季，他们还遇见过泥石流，山上的泥沙滚滚泻下，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拍。而这些还只是客观条件层面的困难，还有更多的是来自于心理的压力。
　　他当时是第一次拍摄这类题材，对于涉及到的人性黑暗的一面，正与邪的对立，每一场演完的时候，他都很难出戏。在拍完这部戏之后，他甚至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脑海中只能记得那个毒枭老大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种阴鸷、可怕，让他午夜梦回都还是心惊。
　　听到季书懿讲述的那段拍摄经历，许诺只是觉得胆战心惊。这样一部优秀的作品背后，有那么多人不辞辛劳、不惧危险的坚持才得来的。
　　许诺神色很复杂地看着季书懿，眼前的这个人，和自己认知里的他，似乎又不一样了一点。他好像是一个拥有无数面的多面体，转过来一个角度，就能看到另一个他，很神奇。
　　季书懿见她看着，心里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个电影在他演过的所有片子中不算最优秀，也不是票房最高的，但却是他心中他演过的最特别的电影。那段经历对于他的演艺生涯，甚至是一生，都是宝贵的财富。他与陈曦共情，他把自己的灵魂投到陈曦的躯壳里，几乎是以一种献身般的精神在进行这个人物的表演。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认为自己就是陈曦。而在陈曦身上的那些品质，也似乎通过人物转移到了他身上。
　　当时也有很多观众，出了电影院都还没意识到，这个角色居然是季书懿演的。他的粉丝甚至还有好多个哭晕在了电影院。因为季书懿电影中很多片段演得太过真实，也有一些网友调侃说，“季书懿这个缉毒警察不像演的，建议查查”这种话。这部电影在当时，给社会带来很多思考，以及对于抵制毒品也起到了很好的宣传作用。所以在电影行业，它还一度成为了一个标杆。
　　“你手掌的疤痕也是那时候留下的吗？”
　　许诺想到他手掌心有一块疤，之前一直以为那是胎记。刚刚在电影中看到有一幕地上是生了锈的铁钉板，陈曦被踩着头趴在地上，手掌被直接摁在那一排钉子上，她才联想起来。
　　“是。不过是当时的我自己有点失误，沉浸于追求更好的表演状态，不小心把手直接扎进了钉子里，当时整个手掌被刺穿了。”
　　其实不是的，是道具小哥拿错了道具，原本准备的铁钉有一盒是假的，现场拍摄却拿成了真的铁钉板。季书懿却一直只说是他自己的问题，太大意了。他压根没有提道具小哥的问题。这么多年，面对导演，面对记者采访，面对粉丝，无论是谁问起来这道疤，他都是这样说的。那位道具小哥后来一直都很感激他，做事再也没有犯过这样的错。
　　季书懿说的很轻松，但那伤疤不会骗人。一定是伤得特别深，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印记。
　　“后悔吗？选择成为演员？”
　　他淡淡笑了笑，摇了摇头，“这么些年早就清楚一件事，人生永远都不可能是一条平直到底的路，路上总是会有很多障碍，不是这样的困难，也会有那样的困难。做演员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可后悔的。而且我很喜欢去体验不同人的人生。这在其他很多行业都是无法体会到的。”
　　这倒是。做演员，每一个角色就像是一次新生，每一个身份都能重新去过一次不同的人生。演的虽然是剧中人，但自己的人生何尝又不是一出戏剧呢？而且许诺很认同他的人生态度，感觉很潇洒，是一个不会太刻意为难自己的人。这还挺让她羡慕的。她就是那种很没有办法放过自己的人。如果能像他这样想，应该会轻松很多吧。
　　“有时候想想，其实你们写小说应该也和我们做演员是同样的道理。”季书懿察觉到她黯淡下去的情绪，有意开导她。“你看，你写小说，还不只是经历一个人的一生，而是经历笔下一群人的一生，每个人物在你的心里都会有一份独特的画像，从他们的出生到死亡，日常的喜怒哀乐，你都会有自己的思考。这也等于是你在用笔走完了他们的一生。不是吗？”
　　许诺听到他这样说，心中陡然好像亮起了一盏灯。
　　“是啊，原来这才是我最开始想拿起笔写小说的原因。从现实的世界中来，到想象的现实中去。我可以是我，我也可以是所有人。这种感觉，才是真正的自由，也才是另一种无限可能的人生。”许诺长久以来堵在心里的一种情绪，好像在这个下午，突然释放出来了。
　　“而且，你更厉害的一点是，你不只是能创造人物，你还可以创造世界。整个小说中人物存在的世界，都在你的脑海中。想要是理想的，或是现实的，或是奇幻的，你都可以变幻。这样想，是不是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也很酷？”
　　“谢谢你。我突然想起来，有一句我很喜欢的台词，我觉得很符合我们现在在讨论的内容。‘生活就是要敢于冒险，否则你就称不上生命，只是一团随机排布的分子，在宇宙之中随波逐流。’演员的创作和作者的创作，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相通的。”
　　“没错。”季书懿很温和地笑着看她。那种温和的眼神，许诺心里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却是想不起来那种熟悉感是什么。还有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错过飞机的下午，她居然是在和季书懿一起讨论电影和创作中度过的。而且这个场景竟会这样的和谐。
　　果然，遇到季书懿后，有太多之前难以想象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