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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7-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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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赢允在椅子上冻了一夜,天刚蒙蒙亮,便去让店伴寻了个浆洗衣服的妇人来。
那妇人倒也机灵,见了那被褥和裤子,不待赢允吩咐,自去寻了干净布片和草木灰,又要了热水给碧湖净身。
赢允给了银子,眼睛略往床上的碧湖瞟了瞟,飞快地垂着脑袋出去了。
不过一刻钟,那妇人一脸为难地下楼来寻他,说是碧湖赖床,不肯起身。
赢允一个脑袋两个大,沉着脸推开门,果然见她裹得跟粽子似地缩在床脚。他心里本有些羞恼,这时气急,走过去连人带被捞起来,扑通一声摔进水桶里。
碧湖啊地叫了一声,也不管衣服,抓着他的胳膊就咬了一口。赢允只得点了她穴道,吩咐完妇人,已经觉得手臂麻痹。
碧湖在他面前胡闹,对那妇人倒还算客气,洗完澡换上衣服,乖巧地坐在凳子上由她帮着梳头。
妇人见她生得秀气,赢允给的银钱又多,不禁夸道:“姑娘这双眉毛生得真好看,弯弯细细,比画里的还美。”
碧湖对着模模糊糊的铜镜瞅了瞅,小声道:“生得好,有什么用?”
妇人笑道:“姑娘家生得好看,自然容易嫁个好人家。”
碧湖又问道:“嫁好人家是什么?”
妇人当她害羞,正要调笑几句,碧湖又道:“你不帮我止血,我不会死吗?”
妇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笑又急道:“这可怎么止得住!”梳完头,抱起那些脏被褥,摇摇头走出去了。
碧湖自己穿上鞋,下了地,跟个木偶似地走了两步,两条腿难看地叉着。
赢允推门进来,正好撞见,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八、
四月桃花还没有全开败,柳条倒是又绿又长。碧湖听见有人在船上唱歌,又看见赢允拎起袍摆要往码头走,心里有些慌乱,犹豫着不肯走。
赢允瞥了她一眼,被她咬过的胳膊似乎更疼了,脸上却挤出些笑意:“怎么了?”
碧湖看着他:“师叔,我不回洞庭。”
赢允皱起眉头:“谁跟你说去洞庭?”说罢,也不管她,自顾自往前走了。
碧湖在原地站了会,脚尖踢在石板路上,咚咚咚作响。
赢允走回来:“咱们不去洞庭湖。”
碧湖这才跟上。
两人上了船,赢允靠着舱门坐着,碧湖也蹲他边上,眼馋地看着渐渐远去的码头上飘着炊烟的酒肆。
赢允瞅了她一眼,忽然小声问:“吃过毒药吗?”
碧湖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什么毒?”
碧湖那神色似是茫然,又似是木讷,沉默半晌,突然蹦出一句:“苦,不好吃。”
赢允想起自己手臂上的牙印,不过半个月,已经开始发黑发紫了。
船行太慢,赢允又雇了马车。
碧湖认不得路,方向似乎也不大会分辨,还当他如往日一样带她四处游乐。这日赢允在灯下察看伤口,她不知何时醒来,也呆呆地盯着看。
赢允转头看到她,一时有些尴尬。
这些天日夜兼程,再过两日,就该到洞庭了。他命不该绝,她却是羊入虎口。
碧湖看着他手臂上的牙印,皱着秀气的眉毛蹙了起来:“你要死了吗?”
赢允被她说到忧心事,没什么好气道:“你不想睡就滚出去。”
碧湖当真爬起来,披衣穿鞋,神色间有些慌乱,又有些喜悦。赢允这才想起来,这一路是自己硬留着她,倒不是她非要跟着。
而此时,攸关自己性命,就更不能让她走了。
赢允拉过她,拍掉她绑着腰带的手:“行了,我同你说笑的,快睡吧。”
碧湖瞪着他,觉得不满,又有些欢喜。她记得自己是要去寻父母的,要去关外,可关外在哪里,要如何去寻,她却不知道。
她只知道要钱,师父也只告诉她,活人的钱要人心甘情愿给,死人的钱才能随便拿。
碧湖看看赢允,他是活人,可惜,不肯给钱。
九
到了梅溪,碧湖不肯走了。她虽然是个药人,却不是傻子,梅溪不远就到岳阳了。
赢允也不急,该吃的吃,该睡的睡。临到半夜,果然抓到碧湖想溜。
她自然是打不过他的,赢允这时也顾不得其他,点了她穴道,又拿绳子捆了,寻了辆马车就往洞庭湖赶。
他手臂上的毒,已经蔓延到肩膀了。
碧湖大睁眼睛看着他,也不哭闹,就那么直愣愣地瞅着他。
赢允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皱紧了眉头去看道边的杨柳——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他摸了摸浮肿地有些明显的胳膊,心里一阵慌乱。
不知道是慌自己,还是慌碧湖那双清亮的眼睛。
就当还债吧,小师妹欠下的,她的孩子来还。
赢允这样说服着自己。
到了岳阳,碧湖终于开始小小声地跟他求饶了:“师叔,我身上还有十两银子,全都给你,你不送我回去,好不好?”
赢允摸了摸她脑袋,笑着叹了口气。
他买了艘小船,亲自抱着碧湖上了船,凭着记忆,往那碧荷环绕、翠竹成行的药庐划去。
碧湖躺在船尾,睁着眼睛看着天上不断变幻的流云,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师叔,你杀过人吗?”
赢允把船桨摇得“哗哗”作响,偶尔还拨开过于茂盛的荷叶,声音也难得的温柔起来:“杀过,第一次杀的时候,还吓哭了。”
碧湖眨了下眼睛:“我没哭。”
赢允笑起来:“我现在也不哭了。”
船舷擦过荷茎,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带着一整片绿叶都无风自动起来。赢允有些吃力地用桨拨开一些荷叶,摇着船硬生生挤了进去。
一茎折断的荷叶打在碧湖脸上,发出响亮的“啪嗒”声。赢允扭头看了一眼,又过身去拨荷叶。
“那你杀了人,做梦吗?”
赢允摇了摇头:“不做。”
碧湖也沉默下来,直到熟悉的丘陵和翠竹映入眼帘,碧湖才又开口:“我天天做梦,梦到师父又活了过来。”
赢允拿桨的手猛地一抖,溅起一大片白亮的水花:“你说什么?”
碧湖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仿佛月夜下泛光的卵石。
赢允心头发慌,他急匆匆下了船,冲入药庐,到处都是散乱的物件,孙禅枝的尸骨就那么毫无遮蔽地瘫在碧湖房中的矮床上。
四月桃花开,他那已经苍老的白骨,却始终没能融入这大好的春光里。
赢允推开门出来,碧湖仍旧躺在船板上,眼睛又黑又亮,神情犹似当年孙禅枝背上的秀丽少女。
即便将要开败,这一瞬间,却仍是鲜活美丽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