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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且从上一辈说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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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风光好。云淡千里,偶尔聚处,在蓝底上绘出白画:草原上飞驰的野马、聚首亲昵的白兔、或是姑娘雪白朦胧的侧脸……
郝天春仰面躺在宁河边矮平的小石山上,油黑的长发披散在石面上,赤花的长裙铺展开来,犹如展翅的蝴蝶一般,生机盎然。
宁河从中原流向塞外,流到此处正是九曲十八弯,水势湍急,时而拍起一个浪花子,溅在郝天春脸上,清清凉凉正是舒爽。
他哼着羌族小曲儿,蹬着牛皮长靴的双脚不安分地晃来晃去。天上两只兔子流转变幻,又成了姑娘白花花的胸脯。他铜色的肌肤在血气上涌间逐成褐色,阖上眼,开始肖想该向族中哪一位姑娘提亲。
郝天春如今已是十七八的年纪,面容如刀刻般英挺,端的是充满阳光气息男子气概的俊朗青年。他嫌自己尚不够黑,不足阳刚,偷闲便跑来此处晒太阳。
宁河水稍缓的时候,白色的水沫子褪下去便是清澈见底,阳光将河水打成金蓝色,明晃晃的煞是好看。
郝天春做完一场春梦,翻了个身,侧躺着望向宁河之水出神。那水底有一块青石板砖乃是他幼时与玩伴一道丢下去的,这么些年却依旧未流远,任河水湍急也带不走它。
上游飘下来一块青色绢布,在水中礁石间东撞西碰,渐渐漂到他眼前。
郝天春饶有兴致地看着那青布磕磕碰碰漂下来,竟未叫礁石缠住。待流近了一看,青布上还有一团黑色麻线——
郝天春吃了一惊,这哪里是块布头!分明是个姑娘!
他连鞋也来不及脱,从小石山上猛地向河中一跃——正砸在那姑娘身上。姑娘噗通沉下去,在水中翻滚三两周才又堪堪浮出水面,继续向下游漂浮。
此处水流得快,郝天春好几回险险抓住那姑娘衣角,又叫水将两人冲开了。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攒着最后一口气将那姑娘拖上了岸。
他救起的这姑娘乃是汉族打扮,青帛衣服破破烂烂,胸前袒露好一片春光——竟是比那白云幻化出的还要白皙水润一些。纠结的长发乱成一团裹住了脸,郝天春手忙脚乱理了半天才将那女子的头发撩到脑后,露出一张白嫩嫩脸来。
——“嘶!”
郝天春倒抽了口冷气。
这姑娘面容……如何形容呢,丹凤小眼配上肉嘟嘟的双颊,秀挺的小鼻子下红润的樱桃小唇,算不上出众,倒也勉强挣了个小家碧玉式的清秀。偏偏这清秀又叫左脸上一团黑金线缠绕成的斑纹给毁了,秀气不足,狰狞有余。
郝天春发自内心的惋惜:这姑娘,怕是嫁不出去了。
过了一阵,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人是从水中打捞上来的,嫁不嫁尚在其次,有没有命嫁才是关键!
他慌忙探了探那姑娘鼻息,又吃不准指上那微乎其微的动静是周遭的和风吹出来的还是那人生命的征兆,搜肠刮肚的回想了一番前生经历,灵光一闪,忙吸足了气低头对着那姑娘的樱桃小唇鼓吹起来。
如此一番过后,溺水之人竟当真转醒过来。乍一睁眼,便是悠悠一句怨言:“你不知道替人度气是要捏住鼻子的吗?”
郝天春怔了片刻,恍然大悟一般捏住自己的鼻翼,痴痴地低头看着身下转醒之人。
醒来之人看清了救命恩人的形容,先是不掩嫌恶的蹙眉:“外族?”顿了顿,又看那人依旧捏着鼻子怔怔地望着自己,松开眉结,眼中光芒旋即柔和了下来:“会说汉语?”
郝天春依旧怔着,单臂撑在那人身侧,维持着上半身倾压那人的姿势许久之后,才如梦初醒的跳起来,脸腾地一下烧成猪肝赤,手足无措地揉捏着衣角:“啊,会,会的。我娘是中原人。”
那姑娘虚弱地笑了笑,缓缓阖上眼,不似方才两句问话时的干脆利落,反倒是虚脱后的气若游丝:“多谢恩公……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郝天春依旧有些羞赧,大着舌头支吾道:“娘,娘替我起的汉名叫做郝,郝天春。姑,姑娘可以叫我天春。”他没想到这姑娘看起来五官平乏,且容貌有致命之伤,那眼睛却好看的如同魇魅,只匆匆对了一眼便要被勾魂夺魄去。
姑娘不语,面色沉静,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晓得是不是又晕了过去。
救人救到底,郝天春知道这句汉话俗语。纵是不知道,本性也由不得他将一个柔弱女人独身丢在河边。莫要说活人,便是尸体他也要拖去埋了才好安心的。
他将女子背回了自家简陋的茅屋,又匆忙去族中请来懂医的老人替她诊治。
医者乍一见女子容貌亦是吃了一惊,替她断过脉,神色凝重地用羌语道:“此女气血极寒,脉象不知是何路数,实在是诡异难测——恐怕来路不明,等她醒了你就将她打发走罢,留下来没什么好处。”
郝天春憨笑着摸了摸后脑,从伙房里摸出两个新焙好的烧饼塞给医者,又转回身去照顾那姑娘。端茶送水倒夜壶,真真是体贴入微——就为了那一眼的魂出九窍,郝天春彻底魔怔了。
之后的故事很狗血,被救的少女以身相许,从此做个贤惠妻子,洗衣煮饭、相夫教子,两人端的是过上了郎情妾意的幸福日子。
族里的人曾为郝天春不值过一阵。这小伙子相貌英俊不说,人又憨厚老实,除了家境贫乏一些,的确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那汉族女子白思逸面带异纹,说不准便是克夫之相,来路又不明。郝天春用情如此草率,实在可惜了。
这小夫妻两人不理众人说辞,日子过得舒舒坦坦云泽雨露,白思逸姑娘十五年里下了五个仔,除了老三是个姑娘之外,其余四个统统带把。
白思逸是中原人,难免有些中原人的倨傲,呆在塞外十五年,硬是不愿学一句狄戎之语,交流不来的索性便不交流,只与自家夫君一人交谈也无甚关系。
郝天春为讨妻子高兴,生下来的孩子都取中原名,教习中原语言。可郝天春对汉语也仅仅是“会说”而已,上下折腾不出一朵花儿来。白思逸全然不过问孩子起名之事,一副随夫君高兴的模样听之任之。
郝天春绞尽脑汁煞费苦心,终于一锤定音:“头一胎生出来的娃娃就叫郝大!”
遂乎,十多年漫漫光阴路,郝大之后郝贰、郝叁、郝肆一个个顺藤摸瓜从娘胎里呱呱坠地。
都说儿肖母,女肖父。郝叁姑娘容止英秀,双目神采飞扬,眉梢一抬勾去多少少女纯情尚好说,白思逸一副平凡之姿,下出来的崽子竟也是一个眉眼儿俏过一个,既不像郝天春,又不像白思逸。
这确是桩奇事儿。便有那心存妒忌之人说这白姑娘行为不检,背着丈夫偷汉子。只是谣言也便是说说罢了,却没有几人当真信的,便是那最先嚼舌根之人自己心里也没甚底。且不说白思逸不会说羌语、毁了的容貌除了郝天春之外没有男人看得上。即便是有,这方圆百里之内也找不出长得像这几个崽子生父之人——颜如渥丹,既秀又俊,这人迹稀少的塞外决计是没见过这样的美男的!
于是妒者愈妒,这夫妻二人当真是天降福祉,命好得未免有些过了。
自然,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十四年间郝天春的身子越来越差,逐渐染上了虚寒之症,每年冬日都捱脱一层皮,好几回险些熬不下来,有好心的邻人连棺材都替他捐了,却硬生生在白思逸的悉心照料下从阎王殿将人捞了回来。
除此之外亦有其他不寻常的事。白思逸脸上的黑金斑纹竟是逐年消褪,露出白皙秀巧的面容,且十四年都容颜未老,依旧是当年风华。
好几回族长领着众人提着刀枪棍棒寻上门来,誓要除中原妖女,却被郝天春领着一群小娃娃拦了下来,跪着求了,叉腰骂了,抡起锄头赶了,连牙都未长全的郝叁姑娘都抹干了鼻涕一口咬在族长手上,反倒叫皮糙肉厚的磕崩了自己一颗乳牙。
族长无奈,郝天春更无奈,只得拖家带口搬得离族人更远了一些,坚定夫妻同命,决不独活。
第十五年,白思逸又生了个带把的娃娃——毫无疑问,名叫郝伍。
这郝伍生的颇历了一番挫折。白思逸分娩之时乃是在冬日,郝天春病的连床都下不了,这荒芜人迹之处更是寻不到产婆,一切全凭白思逸独自一人听天由命。前四个明明生得很顺,偏偏这第五个叫她吃尽了当产妇的苦头,疼的虚汗阵阵,足足熬了两个时辰才将郝伍生下来。
十五岁的郝大少年早熟,强自镇定地抱过弟弟,在他皱巴巴白花花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五六个巴掌也不见弟弟哭出声来,登时慌了手脚。
已近虚脱的白思逸让郝大将郝伍抱到跟前,手掌发颤地搭在小娃娃天灵盖上,掌下气流暗涌,内力不绝。片刻之后,白思逸彻底昏了过去。
郝大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就要往郝伍屁股上打,手掌还未落下,只听郝伍“哇”地一声嚎了出来。瞬间风起云涌,天地为之色变,犹如春雷滚滚动地之势。
郝大自己先被吓了一跳,没出息地一屁股跌落在地。隔壁三岁的郝肆亦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声吓的不轻,当场一泡尿飙在正替他换裤子的郝贰脸上,当即哭声一阵勾着一阵,真可谓是天雷动地火。
之后白思逸转醒,郝大惊讶的发现母亲脸上的斑纹已彻底消失了,气色竟是比过往十数载都要来的好。
郝天春到底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他只看过新出世的郝伍几眼,连抱他的力气都没有,噙着微笑睡过去便再也没有醒来。
白思逸每天晚上都将四个孩子在隔壁房间安顿好,自己独抱着尚在奶期的郝伍一道睡。
如此过了七个月,白思逸终于在某一日夜里失踪。
郝大推开房门,只瞧见尺余长的郝伍因饥饿而哇哇大哭,而这破屋之中,早已没有了母亲的气息。
族中好心的大娘在三日之后找上门来,塞给郝家几个孩子一些衣物干粮和碎银,让他们自去中原谋生——白思逸的尸身在族群落居不远处被发现,面目已遭人划烂,但凭身形与贴身玉佩能断身份。
父母双亡,则长子为父,长姐为母。
唯一的女娃娃郝叁不过七岁,虽是自小顽劣惯了,翻墙爬树练出来的身手,捉蛇斗鸡练出来的胆量,此刻却是哭的泪人一般,哭着要爹娘。
总算郝大还能拿出些长子风范。十五岁的少年咬碎了一口银牙,惨白着一张脸,愣是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他问好心的大娘要了些羊奶,用牛皮囊装着——这几日他早出晚归,走遍了草原寻找母牲畜,情急之时险些割腕以鲜血哺幼弟,硬生生将郝伍一条命吊了回来。
十五岁的郝大背着行囊,右手抱着一岁的郝伍,左手牵着八岁的郝叁;十一岁的郝贰抱着四岁的郝肆,跟着哥哥,一行少年顶着风霜秋雨,爬山涉水,竟当真撑到了中原边陲的小镇。
藉着好心人的施舍,五兄妹暂且落得一处安身之所。几年之间,郝大经商,郝贰从文谋仕,郝叁被逍遥派无为子选中,收入门下做了弟子。
郝家一行人的日子逐渐好多了许多,郝大磨出一身奸猾狡诈的性子,端的是行商良材,无本生意三四年之间就做的风生水起,举家迁往江南,等到郝伍十岁那年已挣了个扬州三贾之一的名头;郝贰亦是惊才绝艳,十八岁便一路过关斩将,举人贡生进士一路上去,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被派到了户部当差,端的是油水十足官威厚重的差事;郝叁学武,亦是一把武学奇才的好骨料,入了逍遥门却又无节操的偷师他派,誓要融会贯通天下武学精要。索性得了个好师父,无为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她胡闹不说,还替她隐瞒师门,生生保下了她逍遥弟子的名号。
郝伍大约因幼时母乳断的早,自小便落下了毛病,身形瘦弱,体虚畏寒。郝家上下无一不疼他宠他,有了行商的哥哥当官的兄长练武的姊妹,郝伍自小惯出一身纨绔子弟的毛病。
独独一个郝肆!
大约是因年纪相近,兄姐又多宠幼弟,郝肆难免争风吃醋,自小便事事要与郝伍争个高下。又因性格阴冷古怪,话语难免冷嘲热讽暗中带刺,常常将郝伍扎的浑身不痛快。
也难怪郝伍自小便对这四哥又怨又怕,每回遇到便要绕路走,兄弟姐妹中独与他一人不亲。
好在郝伍九岁那年,十二岁的郝肆机缘巧合之中被鬼医裴满衣相中,自愿随他入谷学医,自此郝伍才算彻底过上了逍遥日子。
另有一事不得不说。
自五人入了关读了书,作为一个开化的中原人,对自己简单好记、极有特色的名字各个是怨声载道,却又忌惮黄泉下的双亲,不敢妄改。思来想去,郝大率先领头,在名后多添一字,自此更名为郝大富。
有了长兄的榜样,弟妹遂纷纷效法之。郝贰从文,更名郝贰文;郝叁习武,更名郝叁侠;郝肆习医,更名郝肆奕;郝家老五……
五少爷挥开一把檀木折扇,眉开眼笑地看着这遍地美人美景的江南,那笑靥直将扇上桃花衬得失了色。眉目轻佻,掷地有声道:“他们行商做官习武学医,唯独这寻花问柳之事却也只得留与伍少做了……”
郝伍少,自此在品花散人编纂的《江南纨绔史》上留下一纸墨香铜臭,花间韵事,且留与后人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