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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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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伟老师和郭大班长的光临,加上铁栏隔壁的男生们,使得本该被想家情绪填满的第一个离家之夜不那么难熬,相反,颇为有趣。
容儿坐在床铺边愣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嘟嘟嘟拨号,“爸,恭喜你,我终于发掘出一个比你脸皮更厚的人了!”“我没开玩笑,爸,你见过谁,根本没人问他贵姓就自己‘免贵’的?还有,‘从今以后,我不仅是你们的良师,还是你们的益友’,啊呸呸呸!”
晓曦的头探出门外,在走廊里四顾半天,仿佛电视剧里的特工,“走了走了,”她回过头,“黄容,他们走了,快点,快点呀!”
容儿一跃而起,端着脸盆飞快地和晓曦飞快地穿过走廊,向公共水房跑去。
洋洋看着两个女孩子有点夸张的举动,不以为然地在鼻子里“哧”地一声,塞上耳机。里面隐约响起Back Street Boys。翠萍一个人整理着床铺,有些落寂的样子。
“恶心死人了!”容儿回到宿舍,放下脸盆,“这什么破学校啊,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又怎么了?”晓曦正琢磨着秉着“八不”原则内裤和袜子该怎么晾,看着容儿怒气冲冲的脸。
“我洗脸的时候听他们说,俄语班,日语班,和法语班也被迫搞班长必须是男生的狗屁。”
“多好啊,系领导一视同仁。”晓曦笑着。
“你知道日语班有几个男生吗?两个!俄语班更夸张,一个!那个男生压根就不想当班长,是被徐伟逼着当的!”
“俄语班一共几个人?”
“十八个。十七个女生,一个男生,”容儿叹口气,“那男的好可怜,怎么对付十七个女人啊。学校怎么招生的呀?”
“他是当班长,不是去做鸭,没那么辛苦,”晓曦忍不住笑起来,“你看我这样晾可不可以?”她示意容儿看自己手里的衣架,白色的三角短裤很精巧地被隐藏在T恤衫和裙裤之间,“这样,外面就看不见了。”
“你以为人家那么傻吗?这样他们会特别留心,看里面有没有内裤。”
“那怎么办呀?”
“索性大方一点,看就看,习惯了就好,谁不穿内裤啊。唉,对了,工学院对他们的男生有没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会光约束我们吧?”
“有,”屋子哪一边响起一个细小的声音,“我听人说,工学院要求那些男生不许在走廊里打赤膊。”翠萍终于找到机会插进容儿和晓曦的谈话,话说完,脸又微红了。这是大军告诉她的。
“有没有搞错,这算什么约束?”容儿很不爽,“我们哪一个打赤膊?再说,我还就想看他们打赤膊呢。”她颇为惋惜。
“轻点,”晓曦说,“‘不说容易让人误解的话’,你这话被人听见,容易误解哦。”
容儿又高兴了,“我再出去一趟,看那些男的穿不穿衣服。”
容儿索性光明正大地到走廊上去看男人了。
晓曦和翠萍靠在阳台上,这栋宿舍楼面前一排水杉,水杉那边是个操场。
两个人开始聊天。晓曦这才知道翠萍和郭进是老乡。
“他家在县城,我是山里的,”翠萍解释,“从县城下去还好多路。”
“你的普通话很标准,没什么口音。”
“我们家不远住了个女华侨,是新加坡回来的,说喜欢老家的风景,回来养老。我给她做家务,她在国外住久了,常说普通话,”翠萍腼腆地补充,“还教我英语,所以我才喜欢英语的。”
“你想家里吗?”晓曦问她。
“想我妈。”
“我也想,”晓曦叹口气,“你是第一志愿吗?”
“是。”翠萍回答。
“你喜欢这学校?”
翠萍点点头。她的脸上有种单纯的满足感,“你呢?”
“一般吧。”
晓曦摇头。她的第一志愿是北外,为此一直都很努力,最终没有考上,反而惋惜高中时熬了那么多夜。
“我什么都不懂,以后你多教我。”翠萍诚恳地说。她已看出,宿舍里三个女孩,晓曦最好接近。
“我也不懂啊,”晓曦笑起来,“以后我们住在一起,就都是朋友了。”
翠萍回屋里去了,晓曦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夏日的余热渐渐散去,空气里浸润着丝丝凉意。
水杉林那一边的操场上突然响起了口琴声。开始不太连贯,慢慢流利起来。是卡伦.卡朋特的“昔日重来”。琴声在夜气里款款弥漫,调子里有种淡淡的哀愁。
晓曦听得出神,不由跟着哼起来。哼到一半,琴声却突然断了,树林那边一个人影闪动。晓曦一惊,下意识地蹲下,等她再站起身,树林那边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晓曦喜欢卡伦.卡朋特的歌。那位才华洋溢的歌手充满质感的声音里飘着似有若无的无奈;歌曲的主题并非总是儿女情长的缠绵,却显得干净空灵,像这首“昔日重来”。
宿舍们打开,容儿冲进来,一屁股坐在床上,“吓死了,刚才在走廊里碰到一个变态男!”她咯咯地笑着。
“我站在这儿,那男的站在那儿,背着看发型有点像林志颖,转过头来,吓我一跳,简直就是赵本山的干儿子,穿件真维斯,自我感觉好像还不错,手上这么大一块卡西欧电子表,”容儿比划着,“就这样,你看,”她把手臂缓缓地高举过头顶,摆出一个姿势,然后握拳回到眼前,十足健美运动员的架势,重复几次,“见过这么看表的吗?”
“我开始以为他想对时间,后来以为他是要炫耀那块卡西欧,最后恍然大悟,他这是在表演胳膊上的肌肉呢,真受不了。”
“有观众才会有表演啊,”晓曦笑起来,“那男生现在大概在跟人说,‘吓死了,刚才在走廊里碰到一个不解风情的女变态,真受不了’。”
容儿的注意力却已经转开,“你就这么睡觉了?”
晓曦被她问得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我是说,你睡觉前,都不好好洗脸吗?”
“我洗过了。”
“不是,睡觉前洗脸,要专门把毛孔都打开,让脏东西出来,然后再涂保湿的溶液,这样明天早上起床皮肤才会好,”她教导,“你拿热水瓶来。”
容儿不由分说,把晓曦剩下的大半瓶热水全部倒在脸盆里,水汽蒸腾,让晓曦把脸凑上去,“不要太近,让热气由下而上慢慢覆盖皮肤。对,就这样-----这叫‘蒸面’,我们这个年龄新陈代谢旺盛,最好天天蒸,否则容易长痘痘黑斑,等长出来就来不及了。”
晓曦在容儿指导下做完“蒸面”,用过磨砂膏,惊讶地发现皮肤竟然真的像婴儿般地细嫩。
“当然啦,这是资生堂的。”
“是…北京的药店吗?”
“那叫同仁堂,资生堂是日本化妆品,”容儿摇摇头,“你可真够土的,不过以前我也不懂,我一个姨妈做化妆品生意,这方面特别讲究,还专门去日本上过课,她说日本女人每天洗完脸要往脸上抹八层东西呢,所以看上去皮肤才那么好。她每两个月都要去日本进货,买两大箱回来。这个是磨砂膏是果酸的,去死皮超好,我用了几个月,黑头就一点都没有了,你看我鼻子,”容儿把鼻子凑过来,果然是光洁白润,“美不美?”她臭美地问。
“美,美得我恨不得想…”晓曦摆个姿势,“咬一口!”
“你咬,咬啊!”两个女孩子咯咯笑成一团。
洋洋高高在上地坐在床铺上,自顾自地听着耳机,对发生的一切置之不理。她的面前是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
“唉,方越洋!”容儿拍拍她的床,“你也来试试吧!”
“什么?”洋洋不情愿地拿下耳机。
“要不要试试我的洗面奶?”
洋洋不耐地摇摇头,又插上耳机。
“你那样洗脸,真的很伤皮肤的!”
洋洋已不再理她。
容儿又去问翠萍。
“我…明天吧。”翠萍看着容儿那套瓶瓶罐罐,迟疑了。
“明天什么呀?就今天!”
于是翠萍在容儿的逼迫下也变得“皮肤如丝般润滑”,她看着镜子中自己光润洁白的皮肤,惊喜不已。
容儿很有成就感,“明天我叫我们家阿姨给你们也带点保养品来。你们那些青瓜洗面奶,大宝SOD,统统扔垃圾桶里算了!女人用在脸上的功夫,三十年后才看得出来的,现在偷懒,以后后悔也来不及!”
“免贵姓徐,林则徐的徐,伟大的伟,”外语系教学大楼阶梯教室里人头济济,徐伟老师正在给大家训话,窗外蝉鸣荫浓,屋里风扇哗哗,“我是你们的年级辅导员,我们的系主任孙闻天教授由于要参加外事活动,会来迟一些,叫我先开场,那我就不客气了。”
容儿,晓曦,洋洋和翠萍坐在教室右边靠窗的位子。
容儿不动声色地把一张字条传到晓曦面前,“看前面第二排,我们班咸肉同学旁边就是俄语班和日语班的咸肉。”她随后在“咸肉”二字后面加上了一个重重的“s”。
晓曦目光一扫,果然,郭进身边端坐一胖一瘦两个男生,胖的油光水滑,瘦的黝黑精干,乍一看仿佛悟空和八戒簇拥着师傅去西天取经。
而三个男生居然心有灵犀地都在认真低头对着徐老师的口水做笔记,晓曦感叹,这就是当班长的素质吧。
据说他们三个住同一间宿舍。大概只有外语系才会有这种事,三个班的最高领袖难兄难弟地天天结伴去吃饭打水上厕所。
“五花肉。” 晓曦在纸条上写。
容儿捂着嘴笑。
突然,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到课桌上歪歪扭扭刻着的几排字:
经院的美女管院的狼
工学院的才子气昂昂
新闻系的娘子好容貌
数理化的傻蛋排成行
读法律的女人最猖狂
文史哲的光棍好凄凉
体育系的流氓满街逛
外语系的小妞骚又浪
晓曦皱着眉头,在纸条上写,“恶心。”
容儿不出声地笑得花枝乱颤。
讲台上徐伟老师正在慷慨激昂,“大家知道,我本科是学哲学的,在外语系可以算是外行,要我考英语八级估计三十分拿不到,但----是,”他的声音提高两度,“我坚信一点,隔行也许如隔山,爬山的方法却是共通的。我读书的时候有段时间很烦恼,面对那么多哲学大家的作品不知从如何下手,自己很累,效果也不好。后来我想通了,与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如认定一位著名哲学家的理论,去搞,好好地搞,认真地搞,专心地搞,搞出…成果来。大家猜一猜,我决定搞谁?”
前排的好学生们蹦出几个人名。
“对,那位同学猜对了,叔本华!”徐伟老师激动地说,“大一下学期,我决定搞叔本华,从那时直到毕业,整整三年半时间,我一直都在搞叔本华…”
“叔本华做错了什么?”容儿写。
“…我大学毕业论文写的叔本华,得了优秀论文奖,可以自信地说,国内外近年关于叔本华的研究,我都通读过,这是很不容易的。”
“今天我问大家,你们上大学的目的是什么?读外语的目的又是什么?这里两百十六个人我想至少一百五十个人会说是为了找个好工作,这我理解,但我作为过来人,希望大家能够明白一点,大学很可能是你们人生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真正能够自由自在地,随心所欲地,无牵无挂地,学点东西的地方。这一点,你们也许要到毕业时才会真正体会,但到那天才体会,就晚了。”
徐老师吐了两颗象牙后言归正传,“外语,不应该只是一门工具,的确,我们培养的人才很多服务于公司企业,实用性很强,但语言文学同时有它深厚的社会价值。所以,我和大家分享经验,希望大家也能下定决心,踏踏实实地,专心一意地,选择一位大家,比如那个…英语的,莎士比亚,狄更斯,海明威,日语的,川端康成,夏目漱石,俄语的,托尔斯泰,契诃夫,法语的,莫泊桑,福满楼…选好了,认真去搞!”
法语班的角落传来低低的笑声。
前排一个女孩提醒。
“哦,福楼拜,”徐老师泰然自若,“我说过了,外语我是外行,只能给你们指个大方向,师傅领进门,学艺靠自身嘛。”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有些系的辅导员选择避口不提,我的态度一向是很开明的,就是感情问题。”
“我作为过来人,还希望大家能明白一点,大学,也很可能是你们人生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能够自由自在地,随心所欲地,无牵无挂地,去谈一次恋爱,或者,你精力够充沛,有人愿意合作,去谈几次恋爱。”
“作为你们的辅导员,今后四年的良师益友,本人的心情,是不乏矛盾的。作为老师,我希望你们的精力统统放在学习上,作为朋友,我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说句不怕我太太见怪的话,我自己的初恋就是在大学时代,而且,就是一位外语系的女孩,可惜啊,有缘无份,”台下微微骚动,徐伟老师自以为酷地伸手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撸,大约是“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意思,“当时心情不无失落,可回头想想,也是人生中一种情怀。和外语系有缘,毕业的时候,正好外语系有留校名额,我想都没想就申请了,为了---”
“打击报复。”
晓曦在纸上飞快地写。容儿打勾表示严重同意。
“……恋爱是一种双向选择,值得骄傲的是,我当外语系辅导员这些年,我们系的女同学从来不缺选择,相反,往往面临选择太多的问题,甚至弄出跨院系的纷争。我举个例子,去年,物理系和数学系各有一位男生,扬言要为我们系一位女生自杀,其中一位连遗书都写好了。当然没真的自杀,可是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数学系那位还是建模队的主力,这一来严重影响了去年我校在全国高校建模比赛里的成绩,人家系领导亲自找上门来。而我们的女同学怎么说呢,‘关我什么事’,这怎么讲话呢,数学系主任当场就拍桌子了,他们的辅导员以前跟我是同学,经常一块儿斗地主的,现在也不理我了。我私下问我们那位女同学,人哪儿不好,她说数学系的‘个子太矮’,只有一米六九,我说那物理系的一八四呢,又怎么看不上了,她说‘我一米六二,找男朋友要在一米七二到一米七八之间,否则走在一起不好看。这回我生气了,个子高矮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你看不上人家,干啥去招惹人家,把人家招惹到要死要活,这不是有点------那个------那个吗?”徐老师一时词穷。
“红颜祸水!”容儿写。
“那位女同学专业很不错,形象也好,本来系里考虑留校,这样一来,只好放弃,而且,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最终在档案里也有所反映。”
晓曦心想,这男人够狠的。
后来才知道,徐伟老师说的所谓初恋,是当年系里一位全校驰名的神仙姐姐。神仙姐姐长得中西合璧,有奥黛丽赫本的风韵,兼江南女孩的秀美端丽,加上性格开朗活泼,引各系英雄豪杰竞折腰,且折得好生腰肌劳损了一阵,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时有大道小道消息流传说她名花有主,绯闻男主角顿为千夫所指人尽可诛,可惜豪杰们忘了一点,全国并非只有一所Q大,毕业时,神仙姐姐不动声色地和一位不知怎么勾搭上的清华才子去美利坚双宿双飞,留下满地破碎的心等着环卫工人打扫。
而徐老师的所谓“有缘无分”,真实含义是,神仙姐姐压根就不认识他。在这场自发的比武招亲中,他连上正面战场的资格也没有。他的所谓情怀,是屌丝对女神的情意,安全到他的太太都觉得没必要吃这份干醋。然岁月流逝,癞蛤蟆与天鹅的距离看上去仿佛也不是那么遥远了;毕竟,总有一些热心而执着的群众演员会认定自己无法上位,是被梁朝伟恬不知耻地抢了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