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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桃花(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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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里静悄悄的。
那盏猴子头颅做的灯被重新点燃,但烛芯被挑得更细,火焰微弱地跳动着,仿佛一点点动作带起的微风,就能将它吹灭。
香台前方的石板地上,被刻意堆了满满一地的骨头,杂乱无章,细而长的肋骨将映下来的烛光分割成黯淡的片状,仿佛这里供奉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妖魔。
吱呀一声,本来被紧紧关上的大门,又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似乎连声音都是一种提醒,足以让人看到“生”的希望。
逃吧,趁这机会,逃吧。
似乎有人在这么提醒着送上门来的祭品。
祭品不但没逃,反而淡定地自己掀开了盖头。
“中午好。”
楚长璀捏了捏脖子,这轿子真不是人坐的,他感觉浑身发僵。
“你就是这么迎接你的新娘的?”
晏不溯的声音幽幽传来:“副本要结束了。”
楚长璀理所当然道:“我是来带走这个的,当然,还有你。”
他刚走一步,裙摆便勾了他的脚尖,这身裙子太不习惯了,楚长璀干脆拿刀片从裙摆处划了一道,让它瞬间变成两块精致的破布。
他拿起香台上的人像,朝着晏不溯晃晃,问:“要在这里说?还是上去说?”
他不留给他拒绝的选项。
晏不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正红镶金的衣料,衬出楚长璀的皮肤,是几乎接近没有颜色的冷白,烛光映在他的眼底,如同两颗琥珀色的星星,浸在沉沉的黑暗里,依然熠熠生辉。
令人心头发软。
晏不溯把他带了上来,树藤编出了一片柔软坚韧的网,几乎搭成了一个平面。楚长璀摸了摸,树藤乖巧地卷了卷他的指尖,无声的欢迎。
“我想过了。”楚长璀盘腿坐稳,也不多废话,迅速进入正题。
“这些绿色的树藤,代表着你已经完全掌控的,而那些枯黄的,是还未吸取足够的‘养分’。”
“也就是说,只要解决这一部分,我就能带你走了。”
晏不溯安静地看着他。楚长璀说的确实没错,但最重要的‘解决这一部分’,可远没有说出这几个词来得那么轻巧。
楚长璀掏出一个玻璃瓶:“首先,我要你治疗的能力,越多越好。”
晏不溯将树藤盖了上去,不一会儿,淡青色的透明液体装满了整个瓶子。
“其次,我要你闭上眼睛。”
晏不溯笑道:“我只剩一只眼睛了都不行?我的新娘?”
楚长璀坚定地摇了摇头:“高级保密。”
晏不溯无奈地点头:“好了,闭上了。”
他感受到楚长璀凑了过来。
穿了这么久的喜服,他身上还带着一丝夏日的燥热,与清丽的熏香。
“闭上了?”他似乎在确认。
他的气息几乎吹到了晏不溯的脸上,嫩芽被吹得一摆一摆,满是欢心雀跃。
紧接着是血的味道,一下子在狭小的空间中扩散开来,那些尚未饱食的贪婪树藤,如同见血的鲨鱼,闻风而动,试图探出尖端,寻找更为新鲜的血肉。
晏不溯下意识去约束它们。
他见过它的威力,一个婴儿在几息之间,便被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而这些年来,受晏不溯的控制,它们饿了更久。
楚长璀用自己的额头贴上晏不溯的。
他的发丝是温凉的,皮肤柔软而带有弹性,鼻尖还有一点点汗珠。他的眼睫毛一颤一颤,扫过晏不溯异样而可怖的脸。
“别控制它们。”
楚长璀说。
说完这句,他随即换了个话题。他把小甘和桃花的故事讲给晏不溯听,他讲得很慢,声音很平静。
“……最后,我把真相告诉了戏班的老头,然后让他带桃花下山。”
“你做得很好。”晏不溯说,“就算是我……”
“我觉得是你的话,就会这么做。”楚长璀说,“不过我还是个坏人。”
“死去的话就太轻松了。我想让她背负,无论是死亡,还是她接下来的人生。”
“当她发现,她这辈子最远可到达的地方,也如同她父亲一样,莫过于山脚下的一方镇子,她会怎么想?”
楚长璀的语气依然平静。
“当她回到村里,有人认为她是已死却未熄的鬼魂,又有人冠以她山神之妻的名号,要求她展现神迹,她又该怎么做?”
他在山神之妻的四个字上,加上了自己也没留意到的重音。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晏不溯想摸摸他。
“别动!”楚长璀厉声。
“我一直都知道你会做得很好……”晏不溯安抚他,“现在,听我的话,你该走……”
他突然停住了话头。
那些贪婪的枯藤,它们在争先恐后地从晏不溯的皮肤内剥离出去,那种迫切的渴望甚至与晏不溯本身隐隐产生了共鸣,让他理解这些可怖藤蔓的思维。
它们不是在寻找食物,而是找到了新的寄体。所以它们打算离开晏不溯这个与它们纠缠、对抗多年的讨厌宿主。
“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沉了下来,“长璀?”
“我在想办法把你带出去。”楚长璀说。
他的尾音里夹杂着一丝颤抖。
或许之前,在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就在极力忍耐了,但楚长璀掩盖得太好了。晏不溯离开了他八年——对晏不溯本人来说是更长一段时间——他也不会忘记楚长璀是多么擅长忍耐疼痛,但是,是他不如当时那般擅长判断了。
“答应我的,别看。”
刀片划过玻璃瓶口,发出碰撞的脆响。
然后是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楚长璀伸手把它捡起,然后放进另一个瓶子里,立刻发出类似灼烧的声音。
他全程都在用右手。
晏不溯不知道楚长璀天生是左利手还是右利手,但他遇到楚长璀的时候,对方习惯用左手写字。
随着日子过去,他发现,因为同一批的其他人都是右撇子,他用左手写字吃饭的话,那些研究人员和安保,会在平时的相处里,顺口称呼他为“那个左撇子”——一个数字代号以外的名字。
似乎能显得他更加与众不同一点。
后来,当晏不溯和楚长璀相处久了,楚长璀好像就无所谓左右手之分了,有时候他还会炫技似的给他展示,但做一些高要求的精密操作时,他还是会换回右手。
“我再问一遍,你在干什么。”晏不溯一字一顿地问。
与此同时,那些枯藤还在源源不断地进行着难得的迁徙,晏不溯再试图控制它们,但已经收效甚微了。这些枯藤,就像是一个快要渴死的旅人,突然遇上了一片湖泊,恨不得一头猛扎进去,自然不会再回顾小小的水囊。
又是啪地一声。第二次了。
晏不溯不会睁开眼睛,他说到做到,但不代表他不会对楚长璀的行为置之不理。
“你在割你的左手吗?”
“这把刀片还是灰鹰借给我的,可惜估计没法还给她了,她跟我说,下次她藏舌头底下,看我还敢不敢借。”
“是,还是不是。”
又是这样,当晏不溯的声音不带着那种刻意掺杂进去、几乎成为本能的温和的时候,他会显得很可怕。
“……不是。”楚长璀狡辩。
第三声。
“手臂。”
“……”
猜对了。楚长璀不会跟他说的。
“停下,我不会说第二次。”
楚长璀垂下眼睛,把刀片往袖口里藏。
晏不溯抓着他的左手,从手背开始往上,楚长璀整个小臂上不剩几块好肉了。因为刀片上沾了充作治疗的藤汁,被硬生生挖掉的部分表面形成一片片薄膜,阻止血液继续往外流淌。
隔着薄膜,晏不溯甚至能摸到他的骨头。
又因为这些薄膜的存在,他每次都要不厌其烦地重新将皮肉挑开,再一次吸引枯藤寄生过来。
“那瓶东西呢?”
“腐蚀性溶剂……”楚长璀眨了眨眼,“灰鹰找的原料,我配的。”
“不要转移重点。”
楚长璀的想法很简单,简单得可以称之为粗糙。只要将枯藤吸引到自己身上,在它扩散之前把那块地方挖掉,用溶剂腐蚀,枯藤无处可逃,也会死亡。
只是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会拿自己做这种事罢了。
而楚长璀也不知道,到底需要多少血肉,才能将晏不溯身上的寄生藤剥离干净。
他只是在赌而已。
晏不溯不假思索,绿色的树藤就箍住楚长璀的手脚,让他不得动弹,也不再能伤害自己,而他不成形状的左臂,被晏不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楚长璀小声抱怨:“疼。”
“刚才你不疼?”
楚长璀不说话了。
晏不溯终于睁开眼睛看着他。楚长璀的嘴角还有一点点上扬,仿佛在笑他的肆意妄为和晏不溯的无可奈何。
“是我错了,从头开始,是我让你误解了。”晏不溯说,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不是他,不值得你这么做。”
“……你怎么不是他了?”楚长璀挑眉,“你要是这时候跟我开玩笑,我会生气的。”
“……就像是碎掉的镜子。”晏不溯说得很慢,不知道是纠结,还是艰难,“每一块碎片都还能照出人来,但还是……不是原来那块。”
“我也不过是碎掉的其中一块罢了。”
他看见楚长璀没在笑了。
就是这样,晏不溯想,放弃我这个甚至难以称呼为残次品的‘东西’,放弃掉这些念想,成为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然后你会在这里过得很好,更不会为了别人而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
“晏不溯。”
楚长璀很认真地叫他。
“你是不相信你自己,还是不相信我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