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他是虚伪的人 ...
-
听说编辑部新来的实习生是个高大俊朗的运动型男孩。
这时间从火车站返城的路堵得水泄不通。纪一舟歪在出租车后座,回应着耳机里女同事滔滔不绝的赞叹声,视线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窗外。
“这个月来编辑部串门的大姐们快把门槛踩踏了。”对方似乎在ktv,嘈杂的背景音下她不得不以近乎嘶吼的声音说,“真的很帅哦!要不是订婚了,我也想去套个近乎呢。”
纪一舟随手把玩起手边礼品袋上的尼龙绳,笑道:“我支持你试试,万一呢?”
他看到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三五成群走过,年轻男孩的眼睛亮闪闪的,纵使脸上有几粒青春痘也无伤大雅。有几个边走边闹,比划着投球的动作。纪一舟眼中笑意更深:“婚前睡睡年下小奶狗也不亏咯。”
“真以为谁道德底线都跟你似的?马里亚纳海沟不能望其项背。”
“李老师这话过分了,亏我在穷乡僻壤不忘挖点土特产给你千里迢迢背回来,我这把老腰容易吗?”那头笑得花枝乱颤,纪一舟闭上眼睛,按压着眉心。
这半个月下乡调研,脚不沾地走了七八个村子,采访、拍照、应酬,全是他一个人做。昨天夜晚镇上送行,他喝得酩酊大醉,睡过头,差点错过中午的火车。现在眼前都是花的,脑袋里嗡嗡响个不停,他怀疑某根横贯过太阳穴的神经正在打颤。两人你来我往胡扯,好几次纪一舟都没听清对方的话,只是嘻嘻哈哈地打趣。
聊了约莫十分钟,那头叮嘱他明天上班别忘了这次调研的材料,说罢,又笑:“我又说废话了,纪大主任办事啥时候出过差错?”
“还得靠李老师耳提面命嘛。”
说完这句,他几乎没了说再见的力气,额头抵着车窗,等那头挂了电话,忙不迭对司机招手:“师傅,就这儿,停车吧,我、我——”
车还没靠边,他已踉跄着冲下来,蹲在路沿石上吐了个天昏地暗。
不知为何,忽然想到李苑八卦的那个男孩——读研三,大概二十四岁?还是青春无匹的年纪,别说宿醉后坐半天慢车,便是连着两天彻夜不眠复习,只消洗把脸,也能神采奕奕地跑去考试。
而他刚过完三十岁的生日。
到家时天已黑透。纪一舟先去宠物店接他寄养的德牧纪明亮,还没走进店里,就看见狗子在扒玻璃门,呜呜嗷嗷朝他叫。纪一舟忍不住冲进去一把抱住它,一人一狗坐在地上缠成一团。
店老板邹也正在柜台算账,头也不抬:“也没见他对别人这么亲。”
“毕竟是我的狗嘛。”纪一舟很得意,揉揉纪明亮的脑袋,任它在脸上舔来舔去的,也不躲,“你说是不是?大宝、亮亮,可想死我了,有没有饿着你,最近好不好?”
狗子轻轻叫了两声,歪着头看他,而后把硕大的身体完全埋进他怀里,低声呜咽着。
“你最好换份工作,不然干脆把狗给我。”邹也皱眉,打印账单,用颇具赞叹的眼光打量纪明亮,“这么好的狗,摊上你这种主人,三天两头往我这儿扔,也太可怜了。”
“也就最近这个项目有点急。再说了,你不也算是半个主人?”纪一舟朝他抛个笑眼。他并非惊为天人的大帅哥,模样普通,但笑起来很漂亮,眼睛里满是深情,整张脸却显得放松,加上那点玩世不恭的腔调,暧昧得很。
邹也把手机屏在他眼前一晃:“我打算定下来了。”
屏幕上是个穿消防员制服的男人,留着缩腮胡。纪一舟愣住:“你喜欢这样的?”
“跟你只是凑合一下嘛,我现在遇到真爱了。”
纪一舟笑:“这已经是你第三个真爱了。合着满世界都是你的真爱。”
纪明亮乖乖巧巧地蹲坐在一旁,睁着无辜的圆眼睛听两个大人说话。邹也摸它脑袋,笑得很灿烂:“我每次都很认真,心想说不定这次就行了。平时老说咱们这种人不可能,但我觉得还得看人。”
纪一舟笑笑,沉默了一会儿,说:“祝你得偿心愿。”
毕业后到这个不熟悉的城市工作,他在网上找当地靠谱的狗舍,认识了邹也。从他这儿领走纪明亮,开玩笑说两人是狗子的家长。邹也常常帮他喂狗。他也想过把关系深入些,奈何谁都不肯翻身做1,也就罢了——他蛮喜欢邹也,但也就罢了。
做人不能太执着,什么都不要看得太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也就罢了。
纪一舟牵着狗,溜达回家,进门后径直摔进沙发里,拾起地上的毛毯随便一卷,对狗子说:“先等一会儿。”
纪明亮乖顺地趴在地上,抬起眼睛观察他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它坐起来,舔舔主人的脸,跳上来蜷进他怀里。狗子已经长大了,反倒比人占的位置更大,它把爪子搭在纪一舟身上,看起来更像是狗在抱着他。
这一睡就到了隔日清早,生物钟自动让他醒了过来。昨天忘了给狗擦擦脚掌,纪一舟忙不迭对狗道歉,哈欠连天出门遛狗、吃早饭,回来收拾妥当,提着一大堆礼品袋上班去了。
B市的民俗协会和作协、戏曲协会、杂技协会等文化单位都在一个办公楼。他是民协非遗办公室的副主任,说是副主任,手下不过俩人。隔壁是B市民俗杂志编辑部,每季度出版一本刊物,至多在省内流通几百册。
换句话说,这楼里多半是一群闲人。要不是这个月B市下属的镇上忽然说要申个非遗项目,他也不会把狗子在家一丢半个月。邹也说他三天两头扔狗,是夸张了——纪一舟想想纪明亮那双无辜的、湿漉漉的黑眼睛,默默哀嚎一声对不起,一点也不夸张,那么好的纪明亮,离开它一秒钟都是造孽。
他先跟主任打过招呼,给大家分纪念品,而后提着礼物往隔壁走。一拐出门,就听见李苑的大嗓门:“纪主任说给咱们带土特产了!对啦,我跟他说了小赵你的事儿,肯定有你一份儿。听说小R村的花生饼是一绝,可得好好尝尝。”
纪一舟心一跳,低头数袋子,刚好三个:张编、周编、李苑。他把小实习生忘了。好在他多买了两袋。正想回去拿,又听张编说:“说起来,小赵和小纪是系友吧?当时一看你的简历,我就觉得这孩子肯定没问题。”
纪一舟本科在省城A市大学的中文系,虽不是国内顶尖,也算是很不错的院系。他的系友里着实出过几位人物。也因为这个,系友们要么继续深造,要么去北上广,至少也留在省城,少有到B市来的。纪一舟乐了:哪个想不开的家伙要跑到这儿实习?奇了怪了,还有比他没出息的人?
“对哦,我算算……小赵入学时,纪主任当时——”
“博二。”实习生说。
“哎?你认识他?”
“他读直博,二年级时我大一,刚入学。”男孩的声音很清亮,声调不高,平平和和的,但没什么起伏,颇有些冷淡。
“记这么清楚?那肯定是熟人呀!快跟我们说说,纪主任那时候有啥风流韵事?他大学时咋样?”
真是熟人就糟了,得让这小子赶紧闭嘴!时间紧迫,纪一舟直接闯入,摆出风风火火的姿势迈进去,刚伸手说了句“大家伙好”,就听见实习生的回答:“他是个虚伪的人,我讨厌他。”
编辑部的办公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张编不在,四个人面面相觑,纪一舟笑得春风拂面,率先开了口:“纪某人出差回来了,来来来——”他把礼物分别放在三个同事的办公桌上,轮到那实习生时,两手空空,故作惊讶道:“李老师,这就是你说的实习生?百闻不如一见呀,一表人才!”
对方确实生得端正,只是有些娃娃脸,乖巧白净,高中生似的。个子挺拔,让纪一舟想起学校的篮球特长生。
李苑忙说:“对对对,叫赵星桥。小赵,哈哈哈哈,刚才还说呢,是你系友。”
纪一舟拍拍赵星桥肩膀,要他站起来,左右打量两眼,靠近他比划了一下身高:“现在的小孩了不得嘛。”
他靠得很近,发顶在赵星桥下巴上蹭了蹭,他今早用了西柚的香水,是略微发苦的甜。赵星桥显然吓了一跳,往后要躲,奈何身后没有空间,只能僵直了站着,死命朝后仰着脖子。纪一舟偷笑,像个慈爱的老父亲,再接再厉摸摸他的脑袋,揉一揉,再揉一揉,才退回来:“头发长得也好,比纪明亮的脑袋还好揉。”
李苑哈哈大笑,周编打圆场:“你才比小赵大几岁?我看你也是‘现在的小孩’!”
纪一舟皱起鼻子哼一声,周编是长辈,平日里很疼爱他们这些年轻人,他投其所好,常常这样撒娇。周编果真喜上眉梢,拉过他问这次调研顺利与否。
这是正事,纪一舟收起笑容,站直了把调研结果一一讲明。周编是本地人,熟悉镇上情况,有问题的地方可以给不少建议。李苑原本在整理旧杂志,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凑上来听。
赵星桥只是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望着纪一舟。他的眼神专注,好像在看很宝贵的东西,仔仔细细的,没有丝毫攻击或冒犯的意图。
因此,纪一舟没有察觉。聊完,他请李苑把张编的礼物收好,等他上班了拿。小R镇盛产花生,正是收获的时候,他拿来的都是从地里现挖的,还带着泥。
“看起来不好看,味道蛮好,我特意请老乡帮我挖的。不是啥好东西,大家伙尝尝鲜。李老师,回头给你转个花生菜谱。”说罢,纪一舟又转向赵星桥,“我昨天才知道来了实习生,要是早知道,就多买一份了。”
赵星桥一愣,摇头说:“没关系。”
李苑追到门外,看纪一舟走远了,回头敲赵星桥脑门一个栗子:“还好他没听见!小赵办事儿牢靠,就是不会说话。”
赵星桥望着空荡荡的门,一副若有所失的呆愣模样。停了好一会儿,问:“纪明亮是他的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