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上雪》无处可逃

10、第八回 （下）

　　十四着了男装，青衫方巾，后背负剑，攀上山岭，方才极目远眺。
　　山口隗傲，而眼前之景，却直叫人想起一句话——
　　青山一发是中原。

　　她不是第一次去南方，却是头一次生出这样的感慨。即将踏上的，是一片崭新而灵毓的土地。前边路途险恶万端，她却不惧，孤身一人，什么牵挂也无，反倒让人勇气倍生。
　　她抹了抹脸颊边汗珠，顺着山势往下走。
　　小道边遇到一个樵夫，忙抓住问道：“这位老丈，临安府往这边走，可对？”
　　樵夫见她说官话，只道是年轻游学的侠客，于是笑道：“顺着山路下山，便是临安。”
　　她心中不免有些微的雀跃与兴奋，一丝不苟行礼道：“多谢老丈。”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
　　又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钱塘自古繁华。
　　据言当年金主完颜亮听完柳永此句，心动不已，直欲提兵十万南下。
　　如今战争的阴霾早已过去，民生富庶，海内清晏。

　　此时，虽不是桂花飘香，亦不是荷香浮动的季节，临安城内，十四牵马入内之时，绿意洗亮了双眼，只因细雨飘朦，仿佛踏入烟水之中。
　　街道是青石板铺就，水坑中积雨仿佛圆镜，被马蹄踩碎，路边几苇青草沾上水滴，亦轻柔一折，绿得愈发柔亮。
　　瘦马打了响鼻，又抖了抖身子，溅起水星万千，噗泠泠的便落在十四脸上身上。十四抹把脸，又四处看了看，左手边便是一家小客栈，于是抚了抚马身笑道：“好马，好马，可别再犟着了，我这便带你歇息去。”
　　店家殷情替十四摘下身上蓑衣，笑道：“客官来临安赏春？”
　　十四点头，笑道：“我从北边来。南边这天气，可真是湿得很。”

　　正是龙井上新的时节，店家端了茶碗来，道：“客官可还没见过梅雨时节？到了那时，才算潮湿。”指了指那套十四正坐着的木椅道，“手指一拂上去，便有一道水痕。”
　　虽是努力的在说官话，到底带了些南方的口音，十四听得一会儿，忽见门口奔进一个玩水的小童，不由笑道：“这小伢儿是你家的？”
　　店家讶异道：“公子这口音，倒像是本地人。”
　　十四一愣，方才想起自己脱口便说了“小伢儿”，琢磨了一会儿，又眯眼向外望去。整个世界便似一副浓淡不一的水墨画，只是画家手一抖，墨色浓郁了些，便有些似天边乌云，沉沉洇不开的阴黯。
　　她忽觉烦躁，将手边茶碗一推，问道：“店家，这临安府内，可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店家笑道：“西湖十景，公子都可以瞧瞧。只是一点，北边宝石山那边，可别去。”言罢还略微四顾，又压低了声音道，“公子这般眉清目秀的，也幸而不是女子……”
　　十四微笑：“这临安府中，莫非还有恶霸，做些强抢民女的行径？”
　　店家摇摇头，却不说话了。

　　十四回到房间，方才将长发散下，又拿了布擦拭，忽然一支小小的袖箭从半开的小窗中射进。她侧身一避，叮的一声，小箭插在桌上，箭尾犹在发颤。
　　她扔下手中麻布，指尖微微用力，将箭骨捏碎，取出一粒小蜡丸。
　　“李喜妹，二八，居城东浣纱巷。天目山派嫡传弟子。”
　　十四读了两遍，缓缓将纸片烧掉，心中记起天目山剑派的武功招式，仔细一想，倒是不难。武艺一道，招式无优劣，所差者，不过是内力真气罢了。
　　天色渐暗，十四和衣躺在床上，又劳顿十数日不曾休息，既已收到第一份暗令，心中安定下来。数着窗外雨滴声，缓缓合上心中吐纳的息数，她闭目，浅浅入睡。

　　隔了漾漾一波蓝灰色湖水，潮生楼隐在一大簇绿意如绣的荫木之间，只见黑顶白墙。仿佛便是山中隐士，只闻其身，不见其人。
　　公子信远眺，笑道：“此处地方，雪霁选得倒好。”
　　话音尚未落下，山间小宅，忽的升起炊烟袅袅数缕，青白色泽，仿佛游云蜿蜒，最是烟火气息，却偏偏缥缈出尘。
　　公子信伫足看了良久，笑道：“空谷佳人，真是难为她了。”

　　他缓步踏进阁内之时，阁中女子低着头，似是在描红，又似在习字，并不抬头，只是笑道：“青青，你的脚步越发轻了。”
　　公子信嘴角微弯，并不出声，立在原处不动。
　　雪霁只着了素色轻纱，淡青色泽，拿一支碧玉簪将乌发束起，颈间露出的肌肤只见白玉无暇。
　　她放下手中羊毫，懒懒回头一望，却蓦然愣住。
　　公子信立在不远处，似笑非笑，目光柔和望着她，眼梢轻轻勾起，慵懒又似随意，笑道：“这便是待客之道？”

　　雪霁连忙站起，颊上浮起淡红一片，声音也有些发颤：“公子……公子何时来的？”
　　公子信缓步踏入，却不答她的问话，笑道：“岂非你传书相邀？”
　　雪霁柔唇一动，星眸中微光闪烁。
　　他望着她的小案，轻声问道：“在习字？”
　　似是提醒了雪霁，她忙将镇纸下那张宣纸扯下，藏在身后，略微局促道：“不是……公子……”
　　公子信凤眸轻抬，眼前的少女亦不到双十年华，眉峰如黛，脸颊尖俏，不施脂粉之故，更是清美难言，脸上的尴尬之意更让她添了一份生动难言。
　　只是怀春少女，又哪里有丝毫钱塘艳妓的盛名？
　　他心中微微一动，沉吟的片刻，雪霁悄然走到他身边，仰首望着他，楚楚道：“公子……雪霁等您，已是三年了……”
　　他的脸庞……俊美中又带了数分深沉，墨黑的瞳子中更是能见自己一汪心事映出。雪霁忽然想起自己初见公子信的时刻，他仿佛于万千人中，只挑选到自己，俯下身，柔和问道：“你叫什么？”
　　自己回答了什么，早已忘了。
　　年轻的贵公子似在沉吟，望着漫天飞雪，忽道：“便叫雪霁吧。大雪散去这一日，方见晴好。”

　　公子信低头看着她，有片刻的失神，伸手揽上她的纤腰，收抚着她的乌发，柔声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雪霁不敢动，只觉得是美梦一场，连回答亦是不能——
　　“你……恨不恨我？”公子信的声音不似往日，薄唇贴着她的耳侧，又带出几丝温热，“……恨么？”
　　雪霁只是摇头，而公子信神色愈发柔和，揽着她的手缓缓下滑，直到将她手中攥着的纸抽出，轻轻的抖开。
　　密密麻麻的只写这两个字而已。
　　他看着这份字迹，上边的两个字既陌生，却又熟悉。
　　怀瑾。
　　这两个字，早已无人再唤他，如今所有的人，只以公子相称，便是他自己，也忘了曾几何时，有人追着自己的衣角，于荷池边，俏生生的唤自己——“怀瑾哥哥”。
　　他怅然望着怀中的女子，柔情缱绻之间，又似是望着另一个人。

　　雪霁在他怀中不安的动了动，断续解释道：“公子，雪霁并非故意，您的名讳……我……”
　　公子信只是静静注视着她，嘴角微笑仿佛初莲轻展。他闭目，一道极美的容颜在脑海中一闪而现，仿佛在瞬间受了蛊惑，他俯下身去，缓缓吻住樱唇，语中有些薄责，轻声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叫怀瑾……”
　　他吻得愈深，动作却更加轻柔。
　　雪霁似是不能置信般睁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年轻男子，这般柔情蜜意，连那如刀锋般锐利的轮廓线条，此刻亦不过化作绕指轻柔，尽是怜惜之意。
　　她重又闭上眼睛，柔软的身躯贴上身前修长硬朗的男子体魄。片刻之间，不愿、也不及去想其余一切，只愿承迎。

作者有话说

　　安了安了，我会填我会填。不写那几个狗血场景我也觉得可惜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