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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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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与会的人一脸倦意地走出会议室,周伟凡回头看向杨易深,杨易深扬了扬头:回去吧。周用眼神问:一个人可以吗?杨易深点头,没问题。
长时间盯着投影屏幕,眼睛不出意外地花了,杨易深眺望窗外,城市的灯光糊成一片重叠的光影。喉咙像被刀锋剌过,水早就起不到滋润作用了,他清了清嗓子,还是很难发出声音。
他靠着椅子假寐,朦胧中感觉有人来试他的温度。那人轻手轻脚地把他扶起来,在肩头轻拍,起来,起来吃个药。
他睁开眼,依旧坐在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独自一个人。手机躺在一边,一百多条数据推送和邮件等在那里。Katherine问会议结束了吗?秋梨膏和感冒冲剂放在了你的办公桌上。明天的课安排在下午四点,是否要去?司机在哪待命?花溪还是未来域城?
杨易深意识到,一场无关紧要的公益课,Katherine在亲自安排。关心和期许都超出了一般阈值,身边的人没理由看不出那种特别。张曦已经离开几个月,杨易深感觉从前那种莫名的情愫已经化成淡淡的细线,正在逐渐离他远去。他只不过,只不过很关切张曦,想知道的这个“学生”,有没有为自己人生的课题探索到一些新的解法。
“明天不用车,让司机和小谢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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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心图景学校。
午饭过后,时间尚早,秘书处的人和接洽老师带着张曦一行四处参观。
走在校园里,张曦一点都没有梦回中学的感觉——没有整齐划一的课桌椅,没有成堆的教辅书,教室的门开着,老师站在学生中间,课上有来有往,像是某种讨论小组。宣传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招贴,“挽住生命——急诊室的故事”的海报是电脑制作的,在一排手绘图中顿显精致。
路过音乐教室,偌大的房间里坐着几个孩子,正在拉琴。指导老师冲他们点了点头,继续上课。大提琴手在某个小节上不得要领,老师把他拍走,在他的琴上演示正确的手法。接洽老师笑着说这是学校里最好的一组四重奏,明年将出国参加比赛,时间紧迫,最近都在抓紧练习。
宁海小声问张曦:“你中学是这样的吗?”
张曦反问:“难道你中学这样?”
宁海摆出个“六”的手势,不无可惜地说:“小学毕业到高考结束,六年,我连音乐课都没上过。”
张曦想起在岳县跟杨易深去过的学校,那里的孩子跟着视频学英文版《三只小猪》。偏远山区与这里隔着的不仅仅是空间上的距离,即便从小生活在S市,张曦也觉得这里的校园如空中楼阁,不甚真实。
他开始担心他们的课可能会无人问津。这里的生活太过丰富灿烂,小孩个个圆满自信,很难说会向苦难投去目光。调试好设备,布置完假人,宁海注意到门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正等待签到。他拍拍张曦:看看,人不少哇。
出乎意料,一百人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后来的只能站在门边。主持人开始暖场、介绍讲师,张曦有些紧张。虽然带过教,但给这么多人上课还是第一次。
初中生们对宁海演示的心肺复苏很感兴趣,看过一遍之后,纷纷跃跃欲试,有几个几乎要从课桌后窜出来。他们忍不住要交流,手势乱飞,看不出谁有半点羞怯。演示告一段落,宁海马上被提问淹没,这些孩子的理解力和观察力极强,他们不单轻松掌握了表层信息,还在十几分钟之内在广度和深度上进行了思考。除了少数问题的答案可以脱口而出,大部分都需要重组知识和经验来解答。
张曦暗暗捏了把汗,这么多问题,换成他大概率招架不住。他环顾四周,教室一览无遗,杨易深并没有出现在视线里。教室门欠开,一个娇小的身影挤进来,冲他招了招手。
“你不是来不了吗?”张曦用嘴型问。施盈盈本来已经请好假,结果临时被拉去做病理切片,没能跟张曦一起过来。
“搞完我就来啦。”施盈盈冲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主持人结束了问答环节,请学生上台实战。一个男孩对着假人的胸廓刚要按下去,有人蹲在身边说:
“他还没死于心脏骤停,可能就先死于内脏破裂了。”
“这里才是正确位置。”张曦男孩的手移到胸骨中间,“边按边观察是否复苏成功。”
假人能模拟呼吸脉搏。每按一次,仪器上就显示一次搏动。不知道是程序设定的问题还是出了故障,一连按了几十次,心率仍未恢复。等在后面的学生着急:“该轮到我了吧?”
男孩满头是汗,顾不上后面的人,也没听见张曦说的“力竭就需换人”。他又重重按了几十下,等仪器终于吐出了纸条,心率恢复平稳,胳膊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
但救死扶伤的感觉真的很妙。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线条,男孩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其他两组已经完成了三轮实操,身后的同学早就去旁边排着了。张曦把纪念品递给他,半开玩笑地说:“恭喜你救活了他。但由于力气过大,按断了七根肋骨。”
男孩望向张曦,反问:“可我救了他的命...活下来不更要紧吗?”
“...说的没错。”
——也许你会因此陷入纠纷。张曦点头,终究没忍心把更大的难题抛给他。
男孩还是面露困惑。张曦本意是想提醒他发力不当,只自己重点给错,只好宽慰道:“通情达理的人都不会怪你。但你得...注意位置和力度,那样就能保住肋骨了。既然是救人,就尽量减少伤害的发生,是不是?”
“他们...还会感激我吗?”男孩问。
小孩子的索求真实直白,张曦真诚地回答:“当然会。你这可是见义勇为啊。”
休息之后,换张曦主讲。学生们显然没有上一堂课兴致高,位子空出来不少。有人在打瞌睡,直到张曦开始自我介绍,还没回过神来。张曦说,刚才学的心肺复苏,你们以后可以用来救人——也有可能用不上。不过在急诊室的话,我们每周都用。
“——你们有谁到过急诊室吗?”提问。
台下纷纷摇头。施盈盈看到冷场,特想冒充一把学生。张曦冲她微微摇头,继续话题:“都没去过吗?也对,谁没事去急诊室啊。”
有人笑了。张曦接着问:“大家有没有认真考虑过’生命’这个议题?”
“当然想过。”被看起来大不了多少的人质疑,中学生们略感不爽。话题就此打开——活着就是摄取能量维持生理机能;活着就是要体验世界;活着就是活着,没有特别的意义…为了让自己的主张更有深度,有的孩子搬出了哲学,小范围开启了辩论。
声音渐小,张曦笑道:“深刻。回头要跟大家请教。其实在急诊室,’生命’的含义挺狭隘的,就等于’活下去’。如果有机会来(当然还是希望大家别来),你会发现在这里,\'生命’的概念可以具体到一次醉驾,一颗误吞的豆子,一瓶农药,几万块钱。”
他开始讲工作中的见闻。急诊室的全景在学生们的面前缓缓展开,复杂精密的仪器和眼花缭乱的药品首先就把注意力死死地扣住了,它们会充当起临时的内脏和血液,争分夺秒地延展生命。真实的抢救场景被重放,主讲人也出现在其中。那是一场真正的接力式心肺复苏,至少四个人轮番上阵,为一名突发心梗的男子挽回生命。胸膛被按下弹起,上过台的男孩心想,这种力度,难道肋骨不会断吗?
实际上,病人在抢救中断了十根肋骨。好在死而复生之后,他更在意医生救了自己的命。
镜头被推来推去,最后落到主任的脸上。
老丁刚刚换下来,汗水沿着脸颊上的皱纹往脖子里淌,白大褂的领口湿透了。他冲镜头摆手,视线转向监控器,盯着屏幕上的数字和波形,嘴里念念叨叨。视频张曦看过很多次了,今天在大屏幕上才读明白主任的唇语:
“这不行…太年轻…必须得回来…”
因为不能控制情绪被骂惨的罗杉杉一定不知道,从不在医患和家属面前说任何绝对性词语的主任,在这种时刻会跟她有一模一样的表现。
“他活了吗?”
张曦点头,下一页是患者出院后寄来的锦旗和明信片。
“算奇迹了。心肺复苏做了六十分钟,自主呼吸第二天才恢复。”张曦说,“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急性心肌梗塞的死亡率在百分之三十以上。”
“病因是什么?”
“熬夜,抽烟,喝酒,经常性的焦虑,持续摄入高油高脂…心脑血管疾病的根源基本就是这些。但这个病人…完全没有。他不抽烟不喝酒不熬夜,严格控制饮食,为了不刺激情绪,连恐怖片都不看。”
学生翘首,等着主讲说下去。
“他得了一种叫家族性高胆固醇血症的病,从十几岁就有很严重的冠心病。这是一种隐性遗传病,一旦发病,很难活过三十岁。”
台下鸦雀无声了很久。
“…倒不如别过那种日子了,该吃吃该喝喝,好好体验人生呗。”一个学生打破沉默。
张曦问:“有多少同学也想这样建议他?”
一多半的学生举手。
“...开始我跟大家的想法一样。既然没多少时间,过精彩一点不好吗?”
“他在感谢信里写,对他来说,虽然很多事不能做,但只要活着,能做的事就更多。”
“他当时三十二岁,已经活过了这种病的极限。”
“越稀有就越珍惜。想活下去的人会努力给生命赋予力量。人生有长有短,但每个人都只能来一次。”
他讲起他目睹的致母女双亡的醉驾案,激动处学生都站起来。
“司机判死刑了吗!?”
“危险驾驶和交通肇事两项罪名,七年有期徒刑。”
学生震惊,这都不死吗?
张曦:“已经是顶格量刑了。如果司机死刑,这场事故就会死三个人。”
“可这不公平,”男孩们吵着,“至少要以命抵命。”
张曦伸出两根手指:“可他撞死的是、两个人。”
“什么都弥补不了这个家庭受到的创伤,就算偿命,那对母女也不能起死回生,继续过她们的人生。”
施盈盈紧张地望着张曦,他捏紧了话筒,咬着嘴唇,台下的情绪被他带动了,愤懑在学生之间传递。“七年太轻”“修改法律”“复仇”...他们挨个说出自己对司机的惩罚,每个“方案”都与法律相去甚远,同时兼顾了未亡人应得的赔偿和司机承受万劫不复的痛苦。张曦听得出了神,一时间,他觉得很痛快。
主持人结束了逐渐失去秩序的讨论,张曦回过神来,一下子就注意到最后一排的边上,坐着一个好久不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