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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夜静月流衣 ...

  •   3、夜静月流衣

      天上一弯娥眉月,挂上交枝柳梢头。
      霍州城里大部分商铺都已经关门谢客,唯有流云细雨楼之类的烟花之地生意正在火旺。风敛月快步进得大门,便有些倌人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风敛月也无意多看他们一眼,只道:“我有些事要去见你们的老板周茶墨。”
      于是一位小僮引着她直奔一处精致雅舍。掀开锦绣门帘,墙角一个雕刻着鸳鸯戏水纹样的香炉中紫烟袅袅,掠过描绘楚襄王梦中幽会巫山神女图案的屏风,甜香满室,中人欲醉,这便是流云细雨楼的老板周茶墨日常起居之所。小僮端上香茶,风敛月道谢接过,与周茶墨寒暄了几句以后,便将来意挑明。
      周茶墨怔了一怔,然后笑道:“姑娘这般厚爱,倒真是无眠的福气。不过,还得要过问一下无眠的意思才行。前两天有一个客人想给无眠赎身,他却死活不肯,我都从没见过他会这般牛心左性的,真是奇怪了。”
      风敛月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那事情最后怎么了结?”
      “还能怎么了结?无眠都说出宁可一死也不肯跟她走的话来,我也只好作罢。”周茶墨叹道,“不过那位客人是先前赎了无眠又把他卖回来的那一位,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无眠才不肯让她赎走罢。那位客人再三保证,说她的正夫已经病死了,无眠过去不会再受委屈。但无眠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仍是不肯跟她去。姑娘待无眠一向和气,谅来他不会这般不识相的。不过万一他真是拗起来冲撞了姑娘,还请见谅。”
      风敛月点头一笑。于是周茶墨让小僮去找了陆无眠过来,不一会儿陆无眠进来看到风敛月,两人相视微笑,周茶墨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噗哧一笑道:“我还以为无眠拗了性子,原来是专门等着姑娘啊。既然是两厢情愿的事儿,我也会顺手推舟成全二位——不过,先小人,后君子,这价钱可是得先商量清楚的。”
      陆无眠闻言便要告退,但周茶墨笑道:“别走,你留在旁边伺候罢。”
      风敛月自然猜得出周茶墨的用心——陆无眠在一旁看着,她要和周茶墨砍起价来就要多一些顾忌。便忙忙说道:“不消人伺候,无眠还是下去吧,杵在这里干巴巴地站着也怪没意思的。”
      周茶墨笑道:“原来姑娘是心疼无眠在一旁站着累呢,真是个怜香惜玉的多情人。无眠,你便挨着姑娘坐下罢,她为你这般费心,你可要全数看在眼里惦记在心里啊。”
      风敛月心中着恼又不便发作,只得在心里面暗骂:“好你个奸猾狡诈的周茶墨,我只跟你买一个陆无眠,但你年年都要跟我买两三次布匹呢。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到那时候我要是不把被你敲走的竹杠给敲回来,我风敛月的名字就倒过来写!再说,就算有陆无眠在一旁看着,我该砍价的还得砍价,绝不会让你周茶墨压过我一头去。”
      于是两人开始打叠精神唇舌交锋,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正在激烈之处,小僮敲门进来,在周茶墨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周茶墨赔笑起身道:“先失陪一下,敛月姑娘请在此稍候,马上就回来。”然后随着小僮出门,不一会儿,周茶墨摇摇摆摆地回来了,她身旁多了一位容色甚美的妙龄少女,身上剪裁合度的湖水色罗衫越发衬托得肌骨莹润身姿婀娜。风敛月觉得她眉目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陆无眠轻声提醒道:“她曾是无寐接的客人。”
      风敛月这才回忆起来,先前她过来安慰因被人抛弃而消沉的陆无眠而留宿流云细雨楼的那一夜,本想去偷看华无寐的活春宫,结果被一个怪人给撞倒摔崴了脚,之后从华无寐的房里走出来察看的少女,便是眼前这一位。
      “来来来,我先来介绍一下,这边这一位,是从薰州过来的古桃夭姑娘;而这一位呢,是我们霍州本地的风敛月姑娘。”周茶墨满面堆笑地扬声说道。
      古桃夭目光一跳,显然也认出了风敛月。虽然场面有点尴尬,风敛月也只得挤出笑脸来打个招呼。古桃夭脸色淡淡的不甚随和,但也客客气气地给了回应。两人礼貌性地寒暄了几句,心中都十分疑惑,周茶墨介绍她们两个认识究竟要做什么。
      “古桃夭姑娘想要给无寐赎身,风敛月姑娘想要给无眠赎身。”周茶墨目光闪动,脸上的热情微笑立刻变换成了无奈苦笑,“两位贵客这般情深意重,这倒是无寐和无眠两个人的莫大福分和荣幸,可是这一下我的流云细雨楼便要去了两大台柱,还能怎么开张做生意呀!”

      风敛月暗自咬牙,脸上却笑道:“周老板这话说的……实在是太过谦了。流云细雨楼里美人荟萃,最当红的固然是琴棋书画四公子,可其余的也十分出彩啊。”
      “哪里哪里,我这里要是真少了无眠无寐这几位,其余的无论是从名气上还是资质上,都一时半会儿填补不来空缺啊。所以要当真将他们放走,简直是在割我的肉,而且还是心头肉。”周茶墨摊了摊手,“无韵先前遭遇不幸,再走了无寐和无眠,流云细雨楼实在经不起这么大的损失呀!”
      “周老板的意思,是不想放人啰?”古桃夭似有些不耐烦,两弯黛眉微微挑起。周茶墨察言观色,连忙笑吟吟地说道:
      “不不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二位可是我流云细雨楼的贵宾,风敛月姑娘更是常客,我虽然十分为难,但倘若两位心意已决,自然也不会不放人——只要二位也体谅我的处境才好。无眠的赎身价是五百五十两银子,无寐的赎身价是六百两银子,再不能少半分了。”
      “周老板,”古桃夭把茶盏搁在一边,悠悠说道,“虽说我不是霍州本地人,但你们霍州的事情我也是稍有耳闻的。谢敏敏只给了你三百两银子就赔了袁无韵的一条性命。说句难听话,她下次要来,你也拦不住;何况,谁能保证她再不折掉你流云细雨楼里的一个头牌?到那时候三百两银子再换一条命合算,还是今天跟我们好好谈一谈,找出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价格合算?”
      周茶墨被她一针见血说中痛处,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下来。风敛月十分解气,在一旁抚掌笑着打圆场道:“这话说得很是!周老板,你我算是老相识了,平日里相互提携帮衬的时机并不少,就别再开玩笑,给我们一个实惠的说法罢。”
      三人讨价还价,最后终究是以陆无眠四百二十两银子、华无寐四百五十两银子的价目达成一致。风敛月付的是现银,而古桃夭拿出来的是一袋合浦大珠,又跟周茶墨为这些珠子能抵多少银两而耗费了半天口舌,说得口干舌燥,茶水都换过了三盏。待得一切尘埃落定,华无寐和陆无眠各自随着古桃夭与风敛月迈出流云细雨楼的大门,两人先前交情不错,今日能够同时脱离风尘,不过从此要天各一方,俱是悲喜交集,依依不舍地道别之后便分道扬镳。

      风敛月已经坐在马车上,浅浅笑道:“无眠,快上来罢。”
      站在车边目送载着古桃夭和华无寐的马车远去的陆无眠答应一声,上得马车来,侧着身子坐在风敛月旁边。他听着马蹄得得,车轮辘辘,几疑是梦,悄悄伸手在自己的另一条胳膊上拧了一把,好确定这并不是自己在做白日梦。
      风敛月看到他这番举动,忍俊不禁,又想起一事,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低声说道:“无眠,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可不要恼我。”
      陆无眠答道:“什么事?姑娘只管问,无眠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听周茶墨说,先前那位客人想再来赎走你,你却不曾答应。”风敛月这才询问道,“她的正夫已经病死了,不会再有人折腾你。你为何不肯跟她去过舒坦日子,倒要留下来等我把你赎出去当个绒线铺上的文书?你莫要生气,我这般问你并无其他意思,只是好奇而已。”
      “或许在大多数人看来,前一条路子要比后一条出路好上许多罢。前者锦衣玉食,后者却要自食其力。”陆无眠静静地回答,“但前者的代价,就是身不由己。在流云细雨楼里当倌人,看客人眼色,看老板眼色;在她家里当侧室,看她眼色,看其他侧夫眼色,以后她续弦了还要看正室眼色,再说我们吃过绝育药以后没有一儿半女依仗,谁也指望不上,更要看她的子女的眼色。我从十岁被卖入流云细雨楼,到现在已经身不由己了足足九年,再也不想这般下去。”
      他的语气云淡风清,但风敛月却听出了其中的惨痛之意,不由得暗悔自己不该为着那一点好奇心让他自剖心腹。她沉默了半晌,才说道:“……无眠,今儿已经很晚了,你先去我府里过一夜,好好休息。明日再让人送你去绒线铺,到时候你就有得忙了。”
      陆无眠微微含笑道:“无眠一定会尽心尽职的。”
      “你从明天开始就住在绒线铺上好了,虽说粗陋,但普通的用具都是齐全的……对了,你从流云细雨楼出来,周茶墨什么都不给你带着吗?”
      “虽说客人给的现钱我们跟她是三七开,但一切开销是要我们自己支付的。刚才周茶墨打了半天的算盘,最后只给了我半吊子铜钱,用具衣裳都必须留下。”回想起当时情景,陆无眠又气又好笑地说道。
      “那我等一下再叫他们找几件衣裳给你带去更换罢,不过都不是好的。”风敛月也不由叹气,眼波扫过陆无眠那令人赏心悦目的面庞——让这般美貌人物穿寻常伙计穿的粗布衣裳,实在是太糟蹋了。
      可若要给陆无眠好的衣裳,一来不符合规矩,二来她刚为了赎他花了一大笔银子,再让她破费,那就成了冤大头了。反正这也是他自己选的道路,她又何必觉得不自在呢?

      这个夜晚,很安静,很清净。
      此时的流云细雨楼应该还是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潮湿的汗水、浓郁的酒味、芬芳馥郁的熏香和脂粉香气搅和在一起,在暧昧的笑语里,酝酿发酵成一种妖娆迷乱的味道。而在这里,所有的人应该都已经睡了,没有喧哗,没有响动,枕着安详的夜色,好梦沉酣。
      先前的九年已经让他养成了晚睡的习惯,虽然一门心思只想早些睡着,辗转反侧了许久还是不能蒙周公召见。无可奈何之下,陆无眠索性披衣起身,打算去外面走一走,等有了睡意再回来休息。
      风府他先头来过几回,大致知道这里的布局。这儿是风府的后院,有后花园、风敛月住的闺房、厨房,还有下人住的厢房。一路分花拂柳,走过宁谧秀美的后花园,陆无眠找了个石凳坐下来,仰头看着蓝紫色的夜空中,月光像透明的羽毛那般飘舞着无声地落下,心中一片宁静。
      这样才是他所想要的。
      久违的,遥远的,渴盼很久的,有些不习惯的,却又是真真实实的一切。
      突然,有细微的叮叮当当的声音被夜风传来,如果不是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夜里,压根不会有人能听到这样的声响,更难以分辨这声音起自何方。陆无眠皱了皱眉,侧耳细听了好一阵子,最后抱着“反正回去也睡不着,不如过去察看个究竟”的心理,寻声而往。
      越走近风敛月的卧房,这声音越来越近。可风敛月卧房里没有点灯烛,应该已经睡下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无眠踌躇半晌,终究还是压抑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从门缝向屋里窥望。待得看清楚室内的景象,他的心便像是被虫子咬了一下,猛地收缩。

      风敛月钗环尽褪,披散的长发在末端用一方帕子随意地束住。她侧着身子坐在床上,身上只穿着一袭洁白的轻罗单衣,旁边搁着一个绣花的钱袋,而她前方不远处的地上则放着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百无聊赖般地,她一次次从钱袋里抓出铜钱来,或者是一枚,或者是一把,漫不经心地向木匣子投去,有的正好掉在匣子里,有的直接掉在地上,有的落入了匣子里又给弹跳出来,不甘心地跳跃滚动几下,终于还是平平摊倒在地上。
      刚才他听到的那些丁丁当当的怪异声音,原来就是这么产生出来的。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她探入空荡荡的钱袋中的手指一无所获地收回来。满地的铜钱上反射着从窗口里透入的清泠泠的月光,如同斑斑眼泪,星星点点。
      然后响起衣料摩擦的悉悉簌簌声。风敛月慢慢下得牙床来,无声地蹲下身子,将那些眼泪一点一点地拾起。
      很诡异的景象。偏生风敛月面上的表情却很平淡很坦然,似乎已经习惯了用这样一点也不有趣的游戏,来消磨过难以消磨的漫漫长夜。
      陆无眠只觉得刚才还很柔软惬意的月色和清风都一下子冷了下来,这一幕让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是患上了失眠不寐之类的疾患么?太奇怪了。风府有的是钱,完全可以给她请最好的大夫来辨证论治,用最好的药来调养治疗。以他对她的了解,风敛月是不可能拿自己的身体健康来开玩笑的。
      除非……是心病难医,相思难解。
      她一个未婚的女子,富户人家的大小姐,顶上没有长辈拘束,又是韶华妙龄,正是年少轻狂、肆意风流的大好时机。惹上什么情孽烦恼,也是不足为奇。
      时隔半年重新见面的时候,他看到风敛月容颜清减,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先前只当是她东奔西走、费力劳心所致。看到如今情景,才知道真正的缘故。
      先前的风敛月,总是那样温软明媚地笑着,说着,走着,即使对他述说自己幼年时的不幸经历不曾流露出多少消沉,谈及她的风流韵事也不曾表现出多少牵念,眼波流转间流光溢彩,鲜活生动。
      而如今,虽然还是在笑,在说,在走,却少了一些什么,仿佛正开到鲜妍烂漫时,却被人折下来夹入了书页里的花朵。
      先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已经不见了。
      心念及此,陆无眠看着那个寂寞单薄的身影,胸口突然有一种微涩的惆怅的东西,如夜色下潮水一般无声无息地涌动翻腾着,又缓缓随着血脉流通出去,渗透开来。
      只是,那个让她有这般伤痛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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