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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   天边浓云翻滚,却一直将雨不雨,不得偿他所愿,可又总不肯痛快地断却他的希望。
      还不过午,天色已晦暗地如同日暮,元子攸路过晖章殿外,远远地见到有白鸟绕着屋脊盘旋,而他的皇后正站在殿外阑干前,一身白裙,挽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发髻,满头只一根发簪,此外一点珠翠都无,阴暗的天色下脸近乎透明,那几只羽翼洁白的鸟在她手上啄食,飞来,又飞去。
      那个瞬间,元子攸觉得她空灵得也像一只飞鸟。
      雨不来,风却绝大,撩得几只白鸟在空中低低哀鸣,甚至吹垮了尔朱英娥松垮的发髻,她的发簪坠地,不过数寸长的短发在风中散开。
      她在数月前曾被已故的胡太后迫令剃发出家,如今发长尚不及肩,昨日被发冠遮挡并不显眼,今日这一下却教殿下站着的元子攸忽然一阵心痛。
      她落发是为先帝,可说到底,不过是为人胁迫。像她太原王尔朱荣最宠爱的孩子,其实也不过政局里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脆弱得很。想来太原王并不真的疼爱他这个长女,让她再嫁给自己,又可曾顾及过她的感受?
      偏这时惊雷乍响,白裙的少女受了惊,掌上的饵食全洒落在地,白鸟争相扑地啄食,她仍怔怔不动。
      元子攸苦笑,自己又能好到哪去呢,反去操心她的快乐,来日也不知长与不长,但只要他跟她之间没有那一个尔朱荣,自己又何苦为难她?
      反正他这一生再无可救药,自甘堕落,何必拖别的无辜女子下水?他不爱,也不该爱什么人,渴求什么夫唱妇随。
      但他跟她之间绝不能有那一个尔朱荣。

      群鸟啄食已尽,便振翅散去,东西各自飞。白裙的少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根本不曾注意到自己新婚的丈夫刚从阶下走过。
      元子攸转身往明光殿中走,心中盘算着数日后围猎,围猎后便可教尔朱荣撤离洛阳,若那一日他与他的交易能作数,此生他们当不复再见。

      他本拟尽可能地少惊动人,将这场围猎敷衍过去,没想不过第二日,姐姐元莒犁带着元宽入宫,却不知元宽如何这便得了消息,见他便下拜,“叔父……侄儿,侄儿也想一道去。”大约是想见识屠戮河阴的尔朱荣……究竟是何样人物。
      元子攸自然知道多去一个他便多一分变数,可脑中突然想起那一日萧赞的话,到底没有拒绝。

      再过一二日,贺拔岳来拜,依旧一身白衣清雅。若他不是尔朱荣帐下部将,元子攸定要引之为挚友,只可惜,四月十三日,将一切变作了不可能。
      二人相对,一时也不知话将如何起头。在殿中沉默许久,元子攸道,“将军今日可得空,若是,不如便陪朕出宫一趟。”

      “曾听人讲起,将军是敕勒人?”二人默然行了半路,元子攸才问。
      贺拔岳奇怪于他的开头,却也还是依言颔首,“是。”
      “将军还记得那夜太行山上那敕勒伴当唱的歌?”元子攸说罢,不待贺拔岳回答,自己轻声唱起,“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歌》。”贺拔岳低声道,“自然记得。”
      这歌那夜在太行雪山上似乎牵动了他们所有人骨血里的野性,元子攸的喉音清润,于此空旷的洛阳街上唱来,却是落寞、凄怆,又悲凉。
      “其实我很小时就听过这支歌,”元子攸轻声道,说着勒马,“就是在这里,长秋寺。”

      他下马,仰头,天穹再没有那样孤独而奇怪的鹰,寺外也再没有那独自唱无人能懂的歌的异族老人。
      “这造长秋寺的刘腾算来其实也是一切的祸首,可小时候,我与兄弟确实爱来,”元子攸道,“那时候长秋寺外,行人摩肩,观者如云。尤是四月初四之日,常有异人,吞刀吐火,爬杆走绳,马戏舞狮,无奇不有,我也在那时见到了洛阳的繁华。”
      “可如今门庭冷落,香客杳杳,佛身都已破落。一年前,哪怕只是半年前,任谁会料想到如此?”他说着停步,回头,“可见,将军,世上事其实都不可捉摸得很。”
      此言一出,贺拔岳忽然像是受到什么暗示一般,“陛下……我只是见了高欢入帐,以为他又要劝说太原王自立为帝,忙去阻止,先前那费穆的话我是一概不知!我是真的……真的不知太原王会这么做……”
      他原是在解释四月十二日那一晚的事。
      从前多少个日夜,搅得元子攸魂不守舍,他也曾不顾一切地想弄清楚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也无数次回想那事变前的最后一个貌似平静的夜,可终究没有寻到他想要的答案。而时至今日,他已不想再触及那一段竭力被自己尘封的事了。
      他只是一笑,“我与将军说洛阳,将军却与我说河阴。”

      “将军今后有什么打算?”两人出寺,信马而行,元子攸问道。
      “世事变幻,可说不得什么打算,”贺拔岳道,“此别洛阳,还是随太原王北上,去平葛荣与萧宝夤。”说着眼望远方,叹道,“戎马倥偬,再之后的事,可预料不得。下一回得见陛下,却不知是何年了。”
      元子攸心中也生出依依惜别之意,也有那么一刹想脱口留他,可明知他尚有两位兄长,他自己也终是要追随尔朱荣的,于是最后也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陛下新婚,下臣理该赠一份贺礼,”贺拔岳道,“只是下臣半生从军,流转南北,到如今仍身无长物。”但他说着又取出一锦囊,珍而重之地交给元子攸,“此物,下臣敬赠陛下。”
      与尔朱英娥这段婚姻并不是元子攸所想要,自然更无所谓贺礼,但见贺拔岳如此郑重,元子攸也郑重接过。那锦囊入手甚轻,根本掂量不出是什么,疑惑中元子攸忍不住抬眼看向贺拔岳,贺拔岳却不多言,只是道,“陛下见了,会明白的。”

      回到宫中,拆开那锦囊,取出的却是两枚长牙,微曲、坚硬、锋锐,些许的磨损痕迹,其一有一道纵向的裂纹——当是狼牙。
      元子攸也没想到贺拔岳竟会赠他这样的新婚贺礼,将那对狼牙握在掌心,一个人在阔大的明光殿中坐了一刻,忽然明白了贺拔岳的意思。
      那对狼牙,定是取自初见那日在太行山上追逐自己,后又为尔朱荣所射杀的白狼,贺拔岳是想让自己顾念那时的情谊,又或许,是暗暗向自己表明他不负自己的心迹。
      元子攸忽又想到从前那个向自己投诚的奚毅,到底……也不是所有人都那样坚定绝对地站在尔朱荣那一边。
      这样想来,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样孤弱无依了。

      他又看向掌中的狼牙。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这婚他成得不情不愿,因而绝无人向他道喜,更没有谁赠他贺礼,因而贺拔岳这对狼牙,倒成了他唯有的贺礼。
      狼牙既是一对,又名曰新婚贺礼,自然有一半是赠给尔朱英娥的。
      不知从前塞上,二人一是尔朱荣带在身边的长女,一是追随尔朱荣的部将,二人曾相识否?
      他摇摇头,只觉得自己思绪散漫,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再不去多想。他留下那枚破损的狼牙,将完好的另一枚差人送到尔朱英娥那里去。

      几日后的洛阳郊野上,元子攸执着弓时,心思仍在这纠缠不清的世事人情上面。
      骄阳烈日,他的箭镞泛着银光,那猎物在他面前不远处慵慵懒懒地似乎打着盹。
      这一日的围猎自然是皇帝先射,张弓、搭箭、瞄准……元子攸近来有些荒疏了身手,不过这第一箭一向讲究彩头,是以他此时要射的猎物早是被动过些许手脚的。
      在场诸多人,尔朱英娥、元莒犁、元宽,尔朱荣那边,尔朱菩提、元天穆、贺拔岳、尔朱世隆、高欢、奚毅,他那些带进洛阳的得力部将几乎都在,至于再旁的,元子攸就大抵不认识了。
      热热闹闹,却各怀鬼胎。这时候元子攸便忍不住想,若自己这一箭失手,会有什么后果。
      他松手,弦响,他刻意偏了准头,是以这一箭虽中,却不在要害。那猎物虽被人动了手脚,但到底是活物,受了此痛此惊,猛地便在场中奔逃起来。
      他这一箭未得手,近乎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众人尚来不及弄明白是什么情况,却听元子攸扬声,“今日君臣围猎,只求尽兴,诸卿不必拘束!这便各自请吧!”
      众人一时还不敢动作,独尔朱荣酷爱射猎,这时竟真的越众而出,纵马去追那猎物,众人一见如此,皆争先恐后跟上。
      元子攸脸上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勒马后撤,这时人影纷纷,皆已跑在了他的前头,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尔朱荣那宽大沉稳的背影。
      元子攸忽然扬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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