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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暮色残阳映血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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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暮色残阳映血春
宁曦月和尹修离进到宁毓和的小院里时,太医已经离开了,宁毓和正躺在铺着厚毯子的藤椅上晒太阳,细细地看着一幅画。春日的暖风里多少还带着些寒气,宁曦月瞧见他身上什么都没盖,眼风扫过立在一边的侍女,不悦地皱了皱眉。
“你别给她们脸色看了,我穿的很多。”宁毓和小心翼翼的把画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抬眼看向妹妹,冲尹修离点点头:“泽诚也来了?咳……太医怎么说?最多还有一个月?”
宁曦月挥手屏退了下人:“不是没有转机,你别多想。”
“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咳咳,你撑住就好。”
尹修离瞥见宁曦月脸色,知她不想再深谈,连忙岔开了话题:“谨言和谨诺呢?”
提起两个孩子,宁毓和的脸上终是浮上了不舍:“又不知道跑哪疯去了,刚来的时候哪都不敢走,咳,现在倒好,都是曦月给他们两个宠坏了。”他强撑起身子,却因动作幅度太大连咳了好几声,好容易缓过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他微微一笑,对面色有些哀戚的女子欠身:“这两个孩子,终究还是要托付给你了。”
宁曦月忙扶他躺下,强笑道:“大哥这么说,便是和曦月生分了,谨言……会是君宁的下一任摄政王,而谨诺……我会让她快乐长大,保她一世平安。”
宁毓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扫视了一圈周围,见没有旁人,整个人周身的气息都沉了下去,他似是在斟酌,一字一字慢慢问道:“曦月啊,你告诉大哥,这世上,真的有宁曦悦其人吗?”
尹修离皱起了眉。
当年先代摄政王代天巡视华山,不慎跌落山崖而亡,王妃惊闻噩耗,早产血崩逝世,只留下一对双生女婴。
宁曦月与宁曦悦。
姐姐尚在襁褓中就被先帝指为摄政王,六岁就入了朝;妹妹则引得蓬莱阁里的那位踏入尘世,成了侍神女,从此一入蓬莱二十年,再未露过面。
宁曦月站直了身体,不自觉地挑起了唇角。
宁毓和此时的表情让她想起来半年多以前她卧床养伤期间,眼前这人曾推着轮椅到她病榻前,给她细数她摄政十余年来的得失,站在一个普通百姓和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上,给她讲她的成长与不足。
他们两人并不亲厚,但宁毓和却是的的确确把这个之前从未谋面的妹妹放在了心上。
“没有。”她轻出一口气:“摄政王宁曦月和侍神女宁曦悦,本就是一个人。”
尹修离的眼中漏出了一点震惊,尽管他早有猜测,如今被宁曦月当面证实……此事若为世人所知,还不知道要掀起什么风浪。而且据他所知,当年王妃生产之时,先帝和端王先后派兵围了摄政王府,双生女的消息是先帝公诸于世的,那么凭空捏造出一个宁曦悦的目的是什么?端王……又知道吗?
他越想越不敢想,一个猜测大胆成型,却听宁毓和也叹了口气:“查查你父亲的死因吧。”
“我一直在查,我不相信父王的失足而死是偶然……就像……我不相信宁府灭门之祸只是水寇所为一样。”这是她第一次在宁毓和面前提起这件事,宁毓和本来还算温和的神情瞬间退的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空白,无悲无喜。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是疲倦的很,整个人都萎进了躺椅里,声音喑哑;“不管是不是有主使,你都要记得,水寇一日不除,江南百姓便一日不得安稳。”说完,他又拿过石桌上的那幅画,用手指细细描摹着画中人的脸。
宁曦月点点头:“过年的时候漠庭会派人来朝贺,我等阿姐的消息,等漠庭完全稳定下来,估计就是明年开春吧,我就出兵荡寇。这个是……嫂子吗?”画上的女子穿着鹅黄色的裙子,倚门而望,乌发压螓首,素腕曳碧镯,耳畔垂明珰。她不知是冲着谁在笑,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带着江南女子温婉的风情。
宁毓和没有回答,只是合了眸子,将画拥入怀中,一如拥爱妻入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阴阳两隔不过一载,肺腑痛彻远胜十年……
宁曦月和尹修离对视一眼,知他有了送客的意思,便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他其实并不喜欢我。”两人并肩安静地走着,宁曦月突然开口。
尹修离沉吟一会儿:“与其说他不喜欢你,倒不如说,他不喜欢‘宁’这个姓。”他侧头看了眼宁曦月的脸色,反被笑骂了一句:“想问什么就问。”
“我是想问,先帝为何弃他而用你?他当年身子的确是弱,但还不至于差到现在这个地步。宁家世代单传,好不容易到你祖父那里有了两个儿子……”
“是为了君扬吧……你可别忘了,先帝幼年被人灌了毒,本来这皇位是轮不到他的,只是那些比他更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死的死,失德的失德,端王尚年幼,他拒绝不了百官跪求,便登了基。”她心不在焉的答着,一句都不在重点。
尹修离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毛,心里明白今天不是谈这个的时机……而且如果他的猜测属实,那么对宁曦月的打击……他不敢想下去,便缄了口,暗下决定要先她一步查出真相。
“姓宁的确不好。”她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太祖以君宁为国号,诏令宁氏代代摄政……可君臣之间永远躲不开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外人眼中看来,生在宁家就意味着富贵权力,可在我这,姓宁就注定了一辈子要活在担惊受怕中。”
尹修离沉默不语,如果是别人这么说,他可能会回一句民间还有人食不果腹,可面对宁曦月,他说不出来。
“我六岁摄政,第一次上朝是先帝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的,听了一半就直打瞌睡……一直懵懵懂懂到八岁,那年先帝驾崩,是我宣的遗诏。直到君扬登基大典的那天,我为君扬加冕,带领百官叩拜新君,我才真正意识到,我是这个国家的摄政王。”
八岁,别的孩子还在跟西席耍小聪明的年纪,她却已经肩负起了半壁江山。
“我抱怨过,为什么生在宁家,为什么要承担这些,为什么我父亲早早就死了,如果他还活着,我是不是就可以做摄政王府无忧无虑的小郡主,是不是就不用为了震慑百官而在凌迟刑场连吃三天饭……可是那年我和阿姐偷偷跑到黄河泛滥灾区,看见无数百姓还在为生存苦苦挣扎,我就知道我没资格抱怨这一切……”她侧头看了眼抿着双唇的尹修离:“就像阿姐出嫁前对我和君扬说的,我们食百姓供奉,自当为家国分忧。”
她昂起头,轻笑了起来:“大哥还要谢谢我,若没有我,当年该承担起这一切的就是他了。”
这才是他认识的宁曦月,尹修离终于松了一口气。君扬登基不过十二岁,宁曦月也不过八岁,偌大的江山就这样落在了两个孩子的肩上,他还记得父亲私下里叹息主少国疑,可谁也没想到,正是这两个孩子,一路立威信、诛佞臣、收兵权、施恩政、抚民心,手段强硬,以稚龄撑起了险些风雨飘摇的社稷。如今君宁万国来贺,海晏河清,人人皆颂天子圣明,摄政贤德。纵然杜言仍稳坐丞相之位,却也无法阻止君扬正一步步握住大权。
却少有人知道,为了今天这个看似平衡的局面,这两个孩子究竟付出了多少代价。
“你做的很好,就算是宁毓和也不见得能比你做的更好。”尹修离斟酌着语句,“你与陛下一起长大,默契非他人可比,若你二人无法彼此信任同心同德,如今朝堂之上三足鼎立的局面绝不会出现。可即便如此,有些话我也是一定要说的。”
宁曦月脸色微变:“你说。”
尹修离似是下定了决心:“同心同德,同舟共济,同床异梦,同室操戈。你自己也说了,历来君臣都躲不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结局。如今陛下对你的宠信举朝皆知,可一旦杜言和端王都失了势,你二人之间必生嫌隙。”
他说完,面色已是一片苍白。
宁曦月脚步猛地顿住。她心中巨震,这些道理,不用尹修离说她自然也懂,但是从尹修离口中说出来,就宣告了这人的立场:
他效忠的对象不再是天子君扬,而是她宁曦月。
这些话,本该在不可见人的密室里悄悄相诉,他却选择在这一片明媚春光中坦诚相待。
“即使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背叛他。”她知道,若真有一日她谋朝篡位,第一个拿剑指向她的人,就会是眼前这位声名赫赫的骁骑将军。她伸手拍拍尹修离笔直的脊背:“我的君扬哥哥,又何尝不是以国士之礼待我。”
尹修离有些恍惚,他还记得那年出征之前,宁曦月的声音毫无起伏:“本王以国士之礼待卿,愿卿能以国士报之。”
他抚掌:“臣若是连这点眼光都没有,也枉担才名了。”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大笑起来。
宁曦月将尹修离送至宁府大门,才回到书房,她取过尹修离拟好的折子,正准备誊写,就听有人敲了三声门:“小姐,是我。”
她落下第一笔,扬声道:“进来。”
素锦推开门,脸上竟是少见的急切:“小姐,后院出事了。”
宁曦月笔下未停:“什么事这么慌张?”
“小聂前天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福叔昨儿命人请了大夫,大夫也说不出什么,只开了些退热的药,谁知那孩子身上脸上今日竟起了脓疮,和他同屋的阿远也都有了高热的症状……福叔怕是什么传染症,让我来通报一声。”她语速极快的交待清楚始末,就看见宁曦月停了笔,脸沉了下去。
“最近奉安可有什么异状?”她抬头,深深皱起了眉。
素锦细细回想:“啊!昨天听两个丫鬟私下议论,说最近奉安城多了好多灾民打扮的人,听口音像是豫州来的……”
宁曦月放下手中的笔,右手握拳抵在口鼻之间:“让宁一去传摄政王令,禁军带上防具将灾民集中到西郊病坊,把他们隔离起来,此外挨家挨户搜查,如有高热者,立刻送到西郊,一切军民人等均不得违抗。另外责大理寺查察豫州牧,出现疫情为何不上报?”她停了一下,刚要再开口,就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素锦得她眼色出门去看,带进了一个人。
“顺子?”
“王爷,”来者宫中宦官打扮,躬身道:“皇上召您和丞相还有端王进宫。”
宁曦月收了手中的奏章,站起身:“我知道了。顺子,你先回宫,去太医院召集所有人,不管是当值的还是休沐的,谁若是半个时辰后到不了就收拾铺盖走人。素锦,备两顶软轿,我亲自去接小聂和阿远,让宁福把他们用过的衣物被褥全部烧掉……让奉安府衙役通知百姓烧醋,另外也要沿主路烧醋,告诉各司长官,一个时辰之内办不好这些事情,就把乌纱给本王摘了!”
素锦猛地点头:“是!”
“等等!”她长出一口气,“去尹府,叫尹修离进宫。”
宁曦月一声令下,摄政王府的影卫四散奔走,她定了定心神,去后院抱了那两个高热昏睡的少年上了软轿,自己坐在了脓疮开始破浆的小聂身旁,把嘴唇干裂的少年揽进了怀里。
八年前,她在王府后院划出一块地方,收留了二十多个乞儿,找了先生教他们读书习字,练武学艺。小聂就是这二十多个乞儿中的一个,性格最是孤僻,似是对她的收留不屑一顾,也不愿意理会任何人,学东西却是飞快。
她没空理会这个孩子到底怎么想,也无意顾及他的身世,只以为他学成便想离开。可就在刚才,这个孩子迷迷糊糊抬眼看见她,就死死地揪着她的袖口,似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怎么也不肯撒手。她低头听见他的呓语:“我没病……睡一觉就好……别抛弃我……”
她心里蓦地一酸,揽紧了这个孩子,轻轻拍着:“我不会抛弃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