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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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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梨园行的规矩,拜师学艺定契是首要的。
徐沛官当初是被家里人卖到戏班里去的,那个时候他识不得几个大字,是被戏班老板用刀割破了手指头给压在纸上画了押,然后就让师傅给领了去做徒弟。
徐沛官不知道当年自己摁了血手印的契条上内容是什么,不过就眼下来看,上面也不过写的就是师徒双方自愿,学艺授艺为期多少年,生死病症各有天命,空口无凭,立字为据一类的内容。
保人自然是刘班主,立保人是要拜师的徐沛官,签字画押后,徐沛官给章岩了叩了头,眼下章岩也接了徐沛官递过来的敬师茶,一干人等瞧着他轻轻用茶盖撇了两下茶沫子,砸了两口,便是不由得叫了声好来。
“诸位,诸位,同兴楼那边,我早就预备了桌子,还请各位赏脸移驾同兴楼!”今天终于把这事办妥,刘班主的脸上自是红光满面,喜上眉梢。
若是光听他这话,别人倒还以为他这里围了不少人,但是实则今日加上那作陪的也不过七八人,还大多都是他集瑞班里的人,章岩这边本该来的他师傅,还有他那个红透半个北平城的师弟秦云楼,却是没见着人来,哪怕是跟他关系匪浅的那个陈公铎,也是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定契之前,刘福就着这事问过章岩。
章岩回说傅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也不好请他老人家出来走动,收徒这事儿也早就跟他提过,赶明儿挑了个好日子,带着这徒孙去瞧他便是了。至于陈公铎,章岩给的说法是他一去津门多日,莫说一封信,就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想是有什么急事耽搁,更不好叫他,想着这横竖是一个仪式,有人在凑个场面也就罢了,他在与不在也不打紧。
秦云楼那边,刘福回来跟林参月和徐沛官私下说,自己压根就没敢提他那一嘴,因为知道他师兄弟之间好像是有些嫌隙,更何况章岩后来也没提过这茬。收徒的这一天,没瞧见这人,那便自然是章岩没去找过他。可照着道理来说,也该叫上他,这其中的曲折倒是让徐沛官颇有些玩味儿。
在徐沛官的认知里,师兄弟就应该是像自己和参月那样,是要比那亲兄弟都还要亲的,所以对于章岩这种对着自己师弟若即若离的态度,他觉得奇怪,也更觉得好奇。
同兴楼是北平南城的一家饭庄子,比起北平城里那四六九城各式各样的饭馆饭庄子,只一样是他同兴楼是独一份儿的。这梨园行里但凡是祭祖,唪圣,拜师,收徒,还有那拜把子兄弟焚表结义都在他家,为的都是他家行头周到,礼数不差。
只是刘福选这里还有些别的盘算。
这北平城,内外城的自是不需得说的,那是头前儿还有大清朝的时候,满汉分居,九五之尊的皇帝自然是住在在紫禁城里,紫禁城外就是那些个王爷福晋,贝子贝勒,格格公主,在不过就是伺候这些主子们的书吏太监,差役旗丁包衣。那外城则是汉官士绅,文士,商户等等等等。
每年进京赶考的秀才书生们又都是从南城的宣武门而进,各地的会馆也因此应运而生,随之来的就是那些行商的,做买卖的,再然后就是饭庄苑囿,戏院茶楼。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这南城也一天比一天热闹,这里面多的是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就算那天塌下来,大清亡了,皇帝被撵走了,北洋政府又来了,却也是仿佛碍不着这南城里一星半点似的,大柵栏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就没有停过的时候。
人多的地方,也便是嘴杂,嘴一杂,这消息便是传得比火车还快,更何况这大柵栏里里外外还都是梨园行的人,刘福选在这里,想的就是这章岩收了自家徐沛官做徒弟一事,快快的让这行里的人知道,这样一来,他心里也多了几分底气,不怕别人说他那戏班少了林参月就唱不出来戏的话来。
章岩是个人精,他何尝不知道刘福肚子里的小算盘,不过想着这收徒弟早晚也要被人知道,所以也便是由着他去了,只是对于席间来什么人,他没有过多的插手,横竖他不想瞧见的人,刘福也断不会请。
席间刘福不断的端着酒杯诉说着自己对于章岩的感激之情,虽是有些肉麻,却是全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先不请自来打扰人家的清静再三,又有徐沛官打人再后,若是旁人怕是梁子早就结下来了,可是人家非但没有往心里去,还出手解决了俞老四的困局,眼下虽说参月的事还在明面儿上摆着没个说道,可是人家至少现下还是给戏班另谋了出路,哪怕这林参月以后没法儿唱了,就单单凭着章岩徒弟这个头衔,也怕是少不了日子成为台柱子,
章岩瞧着他说那些话,却是没什么想说的,只是觉得这酒席间的应酬真是累人,纵然是那桌上摆着老些山珍海味,他也瞧不入眼,想着还不如徐沛官做的那一盘糖醋鱼块来得让人舒心。可着今天这桌子酒席他还是真避不过去,所以也只得挂了笑脸应承着。
好不容易终于把这场面挨了过去,一行人各自回了家,章岩自是和林参月徐沛官一处回去不提。
章岩洗漱了之后,却未熄灯睡下,抽着夜里睡前那常抽的一袋烟,他坐在门口瞧着对门那未曾灭掉的灯光,窗棂上印出两人凑得近近的影子来,那是徐沛官和林参月,此刻这两人怕是睡不着吗,凑在一处说些什么。
徐沛官是做了他章岩的徒弟了,白纸黑字的画了押,不会有什么改变,这往后的日子便是教会他那些自己曾经擅长的东西,这是再清楚不过的。
只是那个林参月,颇有些让章岩觉得头痛。
资质不算得拔尖儿,可他自己还是不想认命,也倒是难为他这么拼命才挣下在这梨园行里的一亩三分地儿来,可惜只是却没办法长久的走下去。
对于这样清醒的人来说,章岩觉得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没意义。
刘福原来说是让他去做琴师,章岩也原有这个考量,只是想着中间又横出俞老四那一杠子事来,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说到底他还是想着当年的闹出的那些事来,若是现下又出事,怕是于谁都不好收场。
当真是为了难,章岩这样想着,又长叹了口气。
徐沛官本是想着出来去撒泡尿就睡下,又瞧见章岩在房门前若有所思的长叹着气,便转身去厨房倒了杯茶,递到了章岩的跟前。
章岩瞧着他递过来的那杯茶,笑了:“敬师茶已经吃过了,你这杯茶是做什么的?”
“醒酒茶啦!”徐沛官回道,“往日我瞧着你这会儿都该睡了,现在你坐在这里,以为你酒没醒,所以给你倒了这个过来。”
章岩接过茶,一口喝了,道:“你那个宝贝师弟呢?他今儿晚上也喝了不老少,你怎么都不给他倒醒酒茶去”
“参月酒量好着呢,那点酒于他算不得什么。”
章岩拍了拍自己身边的门槛,虽没说话,但是徐沛官知道他的意思,于是倒也是不推迟的一屁股坐了下来。
自从徐沛官打定了主意要跟着章岩唱戏,两人的关系便再也不似从前那般针尖对麦芒,只不过徐沛还是有些个不太习惯,尤其是林参月在的时候,他总觉得会多少有些不自在,不过私下里,两人关系还是和往常一样好得跟一般人似的。
章岩没有说话,只是抽着烟,脑子里还是翻腾着跟林参月有关的事。
一袋烟之后,章岩才慢悠悠的开了口,问道:“徐沛官,你从前的师傅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徐沛官张了张嘴,原本是想回他的话,可是这话临到嘴边了,他却突然想不起那个师傅姓什么叫什么来了,只记得被卖到戏班子学唱戏的第一天,就被师傅结结实实的被打了一顿,说是给杀杀下马威,收收德行。
明明连对方长什么样儿也都记不全了,却是清清楚楚的还记得这些呢?
徐沛官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开蒙学的那一天,师傅说,这人哪,就没有不看戏的,有了看戏的人,就有了戏班子,有了戏班子就有了角儿。
这角儿是什么,角儿就是那戏班里拔尖儿的那一个,他能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戏台上他是独占整个戏园子里的叫好声,戏台后他更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
老话儿说得好啊,这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你若是想要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所以进了这戏班子里学戏,就别想着能有舒坦日子,要是觉着苦,你就跟祖师爷求你自己能早些成角儿,也就不枉遭的这些罪了。
徐沛官还记得那个师傅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好喝点酒,今天高兴了喝两盅,明天不高兴了也喝两盅,酒量差酒品也差,一喝就多,喝多就醉,醉了就打人。于是徐沛官的身上,经常瞧不着一块好地儿。
那个时候的徐沛官对于角儿也并没有太多的概念,他在戏班唯一的念头就是每顿饭那一碗嚼不烂的盐水豆子也比挨家喝的菜糊糊强,至少能顶大半天的饿不是么?不用和在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是他唯一觉得庆幸的事儿,以至于唱戏练功,出错挨打的那些个苦,倒也觉得没什么了。
教戏的那个师傅,没几年就死了,大冬天的醉倒在大马路牙子上,天亮的时候被人发现,早就没了热乎气儿,还是徐沛官拿了草席子一裹给抬回来。
旁的人都说,他死了,徐沛官就不用遭那些不必要的打了,可是徐沛官却没这么想,他师傅下葬那天,他还偷偷摸摸的掉了几次眼泪。
虽说师傅平日里待他不好,可是这人在教戏上却没克扣他半分,章岩素日常说他基本功扎实,底子牢靠,说起来也都全托了这个师傅当年的栽培。
徐沛官把这些话都说给了章岩听,但是他却不明白章岩为什么要打听这些陈年旧事来,只是想着现下人家也是自己的师傅了,想问什么,自己也不能不说,于是只在末了追了一句:“你不会像我以前那个师傅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扒了我的裤子就开打吧?”
“这话儿是怎么说的?”章岩有些好笑的问他。
“打,我倒是不怕的,只是别在参月跟前打,一来是我好歹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被他瞧见了怪丢人的,二则是他从小瞧见我被打就会担心得直哭,所以还是不要打了。”
章岩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感受那些微扎手的触感,半眯了眼道:“我觉得比起这个你,倒是应该担心点别的。”
“什么?”
章岩咬着嘴窃笑着在他耳边低声说:“跟我定了契,那可就是你这人现是我的了。咱先不说演出收入都归谁的事来,横竖你现在上台唱老生戏还早,至于那家务事嘛,现在都是你师弟给包圆了,你师傅我这儿也就还剩下点不可与旁人说的事儿要你帮忙打理了。”
章岩说着这话儿的时候,呼吸全喷在他的耳边,虽着话没有挑明,可又轻轻的咬了一下他的耳垂,舌尖轻轻的划过耳郭,饶是徐沛官再是个糊涂蛋子,也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于是那脸瞬间就跟煮熟了的虾子一样,红透了。
“……我可没听说,拜师签契还有这样的规矩……”徐沛官没有推他,只是缩着脖子略略的躲了躲,然后又低声道,“……你要是真要那样……”
“怎样?”章岩盯着他支支吾吾的样儿,觉得自己都快要憋不住笑了。
“……横竖身上也掉不了几块肉,你要怎样就怎样吧!”徐沛官说着猛然的挺直了上半身,脖子也扬得高高儿的。
瞧着他那像是要赴菜市口就义一般的神情,章岩终于还是没憋住,噗嗤一声儿笑了出来,此时,徐沛官才知道,对方又拿话儿在逗着自己玩儿。
哎?怎么就能这么老实的又着了他的道儿呢?
徐沛官回首瞧着章岩,章岩正笑得前俯后仰,眉眼儿都弯了,只是他那双依旧漂亮得让人心泛桃花的眼眸里,确是像是印进了漫天星辰一般,璀璨得让徐沛官挪不开眼。
有那么一瞬间,让徐沛官有些恍神,仿佛这世间,就剩下了章岩的笑那样,什么都吸引了不了他的注意力,只需要盯着他的眼睛看,就好像自己是拥有了这世间最宝贵的财宝一般。
究竟,自己答应做他徒弟那天,对方是用着什么样的心情冲上来对着自己的嘴乱啃一气的呢?
明明之前自己不乐意的时候,这人就惯做些无赖的德行来,现下凭着那契书,自己又说了那样的话,他却反而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想到这里,徐沛官又觉得那心里不免生了些许落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