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陵天下》顾青衣

5、七、八

　　——燕帝

　　这季连城也不知怎的，我来了这些日，仔细观察，他竟当真一个近身侍婢也没有，云衣好歹是西藩郡主，身份尊高，这天下谁不知季王爷那点断袖的爱好，云衣也不知是给他当王妃还是当侍女的。

　　这些天我倒经常和小红小翠一处玩耍，大家混得也熟了，连较为腼腆的小翠对着我那点恭谨也渐渐没了，我不得不开始考虑我做人是不是真的这般失败，又一想丫头们这么放心大胆大概都理当以为我绝不会对她们生出别的念头吧，不由哭笑不得。

　　那两个时常帮我穿戴的小香和小月也同样的伶俐可人，我看着欢喜得紧，便终于也把她们四人调了来做近身侍女，却着实受不了那“小小”的名字，便一路红袖添香翠屏剪烛的改过去，四个丫头倒也颇为高兴的接受。

　　由此云衣当上嫁我这许久终于不用再为我鞍前马后的正牌王妃。有时我却也感慨，季连城疑心甚重，身边一个亲信都没有，却能对云衣如此推心置腹，那该是多深的感情与信任，这般想着，便对我来到这时空睁眼第一个看到的女子越发喜欢依赖起来。

　　这天宫中太监来传旨，大王召见。

　　这些天我都是上朝沉默寡言，下朝后立时匆匆离开，与燕王几乎没什么私人交流时间。

　　不过既已准备许久，左右躲不开，我倒也不怕面对他了。

　　翠屏和剪烛伺候我更衣，丝质的黑色长袍，下摆覆及脚裸，领口宽松，直至腰部方略系银白腰带，晶莹的锁骨和雪白肌肤，映着纯黑衣衫，说不出的慵懒魅惑。流瀑般长发一根银白丝带随意系在脑后，长长拖曳。红袖在一堆琳琅饰物中挑了半晌，口中只是喃喃道：“不配不配，这个不配，这个也不配，都不配……”红唇高高翘起，足能挂上一只油壶，煞是可爱。

　　我看得有趣，不由失笑，走近她和那堆饰物，一眼便看见其中一串简单的银色铃铛，略微摇晃，便是当真银铃的悦耳清脆。不由欢喜，拿起递了给剪烛。

　　剪烛服侍我几天，倒也略微知道我喜好，便含笑把铃铛斜斜围一圈在我腰间，剩下的便随意垂下。

　　添香偏了头看我，半晌迷醉道：“我家王爷真是世上最美的人……”却立时又皱眉，“可是王爷穿着这身打扮去见大王……”

　　会被人当成不敬么？我怜惜的抚弄小丫头长发：“要记住啊，小添香，季燕然呢，就该是这副模样，无论对着大王或是乞丐，他总是他自己。”我是懒人，也是庸人，怕惹祸，怕杀头，但至少首先站在任何人面前的，该是我原本的自己。

　　我这人，既上天赐我得天独厚的容色，自是要行行处处对得住它。

　　便自逶迤乘轿向皇宫方向行去。

　　到了乾天宫后花园，倒是相当意外看到裴若山魁梧身影。走近向大王施礼：“下臣见过大王。”

　　欲要跪拜，却被燕王拦住，听他笑道：“今日也并非朝堂之上，燕然你何必多礼。”

　　听他叫我燕然，不由心中一动，口中不忘继续客套：“大王，礼不可废。”这才回头冲裴若山友好的笑笑，“裴将军有礼。”

　　裴若山眼睛何止长在头顶上，简直已经长到背后去了。不过我宰相肚里能撑船，自是不会与他这五大三粗计较。

　　“燕然总是这般行止规矩。”燕王大叹，转而又多看我两眼，笑道，“自你十六岁那年我无意中夸你一句‘国色无双’，你便再也不肯着其他颜色，如今总算见到不同往日的燕然，我心甚慰。”

　　他口中自称“我”，对我说话那般自自然然亲昵温柔口吻，我都不会听错，心中不由更为疑惑，这燕王对我，究竟是何等心思？答道：“燕然感谢大王的厚爱，怎愿忤逆，但……”我沉吟片刻，终于道，“燕然自问，却是更爱本色。”

　　旁边的裴若山冷哼一声，显是不满我如此猖狂对大王讲话，我暗中翻个白眼，你满意不满意，与我何干！

　　燕王却恍若未闻，只满目欣慰笑道：“燕然终于也能有了一两件事能随了自己心愿，哪怕是此等小事，孤也深感喜悦。”站起身来，一手执了我一手拉裴若山，“今日风光甚好，两位爱卿便陪孤一道走走罢。”

　　我们自是不能有什么意见。

　　沿着御花园一路而下，风光确然无限佳好，只听燕王笑道：“孤日间听闻一桩趣事，倒也说给两位爱卿同乐。说是这大唐与平骧近几年来日益交好，这大唐东君，一日收到平骧的礼物，甚为高兴，便自送了一位美人给平骧来使宁远宁将军。那位美人可是大大又有名，天下第一才女边夜绯边姑娘的名头，想必二位爱卿也知道。这平骧有二将，左宁右史，宁远史冀希，一张一弛，为平骧打过多少胜仗？哪知自从宁将军带了这边姑娘回平骧，不知怎的却叫史将军也见了去，也看上这边姑娘。此二将为一女子，如今已然闹得成了天下间的笑柄，听闻连市集之中，也把这段趣事当成笑话来讲。”

　　我听得有趣，不由笑道：“这宁史二将确然有趣，只怕也身不由己。倒是这大唐东君，好一招天外飞来的美人离间，那边美人受了重托而去，这史将军便是咱们裴将军这般的铮铮铁汉，”我含笑瞟一眼裴若山，“只怕也非得拜倒在美人的石榴裙下不可。”

　　裴若山原本听得出神，到最后一句，果然大怒，想必甚想骂我，却找不出言词来，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涨成紫青色。

　　我低头闷笑，燕王也是大笑一阵，方道：“美人离间，燕然这词用得甚妙。却不知从这故事里有了甚想法？”

　　便知绝不是当作故事听听而已，我思索片刻，道：“我国与平骧临边，那东君殿下既能离间平骧双将，我燕国又何不趁火打劫？但平骧东方王与蔺丞相都是能人，我方却不能掉以轻心，便自派了人去向东方大王指出这美人之计。两国交壤，平骧国力不若，此时若能与他们结成盟友，日后对我国也颇有助益。”

　　燕王拍手称好，大笑道：“燕然不愧我燕国第一智者，想法与孤不谋而合。便再考上燕然一考，却是派谁去出使最为妥当？”

　　我片刻沉吟，道：“我朝尤谨尤大人，能言善辩，最擅外交，由他出使，想必能不辱使命。”还有最重要一点没有说出口，尤谨身为太子太傅，向来与太子交好，若能赢了平骧那层助力，想必日后对太子益处更多，看燕王神色，便知我又再说中他心思。

　　裴若山却是满脸怪异看我。也是，于情于理我这“大反派”都不该让太子白白得了这便宜，想必这五大三粗家伙正在思考我又有甚诡计了。

　　如此高明的美人计呢！我想到那天下闻名的大唐东君程钺，不由心下有些感佩，若非我来自二十一世纪，又从小熟读古书兵法，却能否有他这机变呢。

　　那时我尚且不知，那个叫程钺的男子，自与我相遇，从此便是一生无解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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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闻红衫笑

　　“大王对我，是有些真心的关爱罢？”回到王府，我有些疲惫问云衣。恍惚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已越发习惯用“我”来代替季连城。

　　云衣为我斟茶，点头道：“先陵王早逝，王爷自小对大王依赖，两人关系，一如亲生父子。”

　　亲生父子么？我叹息，终究不是亲生呢。想起从前为我操碎心的父母，不由心中一酸。

　　有一句说一句，他若是跟我玩勾心斗角虚情假意那一套，饶他是一国之君，我自信也不会输了给他。但如此真切的来自亲人的关怀，却是我抵挡不住的。

　　一夜无话。

　　三日后，朝会上大王派太傅尤谨，出使平骧，向众臣表示陵王足智多谋，于过油功。下朝后称赞恭喜不断，烦躁之余，我越发心中沉重。

　　便寻了个借口罢朝几日，称病在家，却整日在向来清净的沈溪茗处独霸一方。这样还不止，除了裴嬴每日学武功，我把红袖添香翠屏剪烛一干侍女尽数招了来，自己也办起学堂，却是在沈溪茗处。

　　沈溪茗一日比一日叹息看我。

　　我只作不见。每日里仍与云衣几人玩在一起，叮叮咚咚，欢声笑语，好不快活。也缠着沈溪茗教我轻巧功夫，再教红袖几个丫头一些简单的防身术。

　　这王爷差事不是人当的，我已然摊上，倒更求做个富贵闲人。赚钱岂不比甚议政监国、带兵打仗来得洒脱有趣？

　　如此呆了几日，我心中倒也有了些计较。

　　由此便开始练字，铁画银钩，玉笔狂草，连沈溪茗也是称奇。我作画，叫吓下人拿给府中裁缝，对比制衣。动笔，写下的，心中所念所想，仿佛依然是昔日那孱弱却心思浪漫下笔旖旎的少年。也写这时空不曾有过的一个个流芳传奇的故事，给众人当起了那一千零一夜中每日一个故事的王妃。

　　今日说到楚汉争霸，中国那千年的战神、我生来仰慕的齐王韩信，成败两萧何，死生一妇人。

　　吕后用计斩韩信，红袖听得泪水涟涟：“天下间竟有这般狠毒的女人，淮阴侯好生可怜。”

　　我笑：“若是让这位征战无数的韩将军听到有个小小女子哭他可怜，还不知要作何感想。”

　　云衣悠悠道：“忍胯下之辱，建不世奇功，最终却因不愿真正谋反而被杀害，这韩侯爷，好壮阔的一生。”

　　这话却是说到我心坎上，我笑得更开心，目光从裴嬴身上扫过。胯下之辱么？看裴嬴红一阵青一阵面色，用脚趾头也知道他此刻想法，我不由更为高兴。便听沈溪茗轻叹道：“这韩信，最后纵然当真谋反，只怕也无人说他不是。”

　　“兴亡俱是百姓苦。”我叹，“何况无论刘邦疑心多重，之后诸多错事，但昔年知遇之情，韩信性情中人，怎不铭记于心。”

　　沈溪茗目光奇异看我。我想起那悠悠天地男儿，心中不由激荡，拊掌放生歌道：“大河如龙，群山有虎，长啸仰天，长歌当哭，龙盘虎踞，有钟有鼓，龙腾虎跃，有文有武。一把剑划开万丈天幕，一腔血注解千秋史书……”

　　沈溪茗目光澄然，听得片刻，便抚琴伴我。云衣面色嫣红，长身，旋转，起舞。

　　红袖几个丫头倚在一旁，浅笑私语。我唱着看着，便觉，生活待我，已真真幸福。

　　一袭笑闹，宾主尽欢。

　　夜间，我独自前往太子府。除了宫中东宫，太子在宫外尚有府邸，我知他每月十五，定然便在这宫外的太子府。

　　今夜正是十五。

　　我武功自是比三脚猫还要不如的。不过也无甚好惧，若然不幸落网被抓，堂堂陵王，散步散到太子府，那也没甚好说的，最不济便沦落到□□一把太子而已。

　　我甚至连衣服都没换，只在脸上象征式的蒙了层浅纱毕竟以我的身手想在太子府来去自如的可能性，基本上等于零。低头看一眼自己裸露在外肌肤，月光下简直诱人得快要滴出水来，不由叹息着掐自己一把：“季燕然啊季燕然，你可真是个美人。”

　　空气中似乎有一道忍俊不禁的笑声一闪而过，我转头，什么都没有，恩，一定是我的幻觉。

　　来到太子府外，唉，高墙大院，幸得我早有准备。

　　特制的绳索端端正正扔上墙头，我吃力的爬上去，看一眼内侧即使夜间同样可见的奢华辉煌，再更吃力的爬下墙壁——当然是落在里面。

　　迎面两个巡逻的侍卫，还未惊叫，我已然一把面粉撒了过去，得意的拍拍手，搞定。这面粉可是云衣给我的，据说是她一个当大盗的朋友闻名天下的迷香，绝对保证质量。

　　云衣正是厉害啊！这样厉害的美人儿是我老婆啊！我边走边感慨。

　　这么大一座院子，太子此刻会在哪一间呢？我寻思，用我三脚猫的轻功勉勉强强上了房顶，我小心翼翼的一路走着。

　　脚下是一座最大最辉煌的院子，脚底下瓦片下的□□声大的像杀猪一样。这样放荡的夜生活，在太子府中还会有别人享用？我思考片刻，却又摇摇头走开。

　　初见太子第一眼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这些日我考虑甚多，想到他平日刻意种种所为，越发觉得这太子比想象中更不简单。

　　再向前走一点，一间普普通通的微微传出亮光的屋子，里间一些轻微的谈话声，我很是有些欣慰，擦擦额上的汗，是这里了。

　　要不要揭瓦呢？我苦思半晌，还是觉得太危险，索性只趴在那瓦砾上留神细听，要说这古时的房子，隔音效果实在差到一流，又想起方才那□□的□□声，不由面上一红。

　　这时却听到屋中之人汇报的竟是我这几日的日常作息。不由一阵冷汗，饶是季连城那样精明的人，府里也有内奸不成？要知我来了这些日，王府可一个家丁也没招过。

　　又听得燕嬅的声音传来：“看来他这些日倒规矩得很。”

　　“是。”方才那声音恭恭敬敬道，“甚至连往日苟且□□之事也收敛不少，近来别说府中几个早已被冷落的男宠，便是向来深受他喜爱的裴嬴，也很少与他亲近了。”

　　是压根没有好不好！我狠狠锉牙，脸上却是一阵阵发烧，这该死的燕嬅，关注的尽是些什么！这才想起王府中竟还有些男宠，我却一次也没去看过。

　　正自寻思，已听一声暴喝道：“是谁！”

　　还没反应过来，全身突然被裹进一层不知什么东西里动弹不得，随即被人抱在怀里，我又惊又怒，正自拼命挣扎，已听得一声貌似有些熟悉的轻笑：“季燕然啊季燕然，你可真是个美人。”

　　我面上一阵发烧，该死的！

　　“别动，我可不想美人被旁人看了去！”我抬头，率先看见的不是漫天星光，而是头顶比那星光更耀眼的眼睛。只这一眼，已有几道劲风迎面而来，他大笑着长身而起，我见到他，红衣似火，似能在这夜间也轻易燃起的一团烈火。

　　躲过几道攻击，他低头向我笑道：“可怎么办，美人，若不是带了你这连翻墙也要动用绳索的大麻烦，我自可轻易落跑的。如今加了些难度，你却要怎生报答我。”

　　房门开，我看见走出来的燕嬅，面沉如水，只隐约听得身旁那明亮的声音仿佛在笑：“不如便索要美人的一个吻，如何？”

　　燕嬅看过来的瞬间，我惊叫，那叫声却已被一道火热气息封在唇间。那双星辰般的眼睛此刻就在头顶，我呆住，任由他吻上我，唇舌霸道在我口中游走，辗转交缠，愣是半晌没反应过来。

　　很久之后我承认，事实上，那时我已然被他吻得半分的力气也没有，只得装傻充愣的挽回几分已经没有什么剩余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