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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青蛟船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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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穿惯了劲装武服的少女,此刻一身白绫衫袄裙立在成衣铺的铜镜前,面若新月,樱唇似火,额间一点梅花将开未开,乌发亦梳成了时下流行的双螺髻,脚上则穿着双银缎珍珠绣鞋,一眼望去,竟似姮娥仙子初落凡尘。比画里的仕女们都要美上三分。
四个少年都有些看傻了,忽然间生出一种以前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位小师姐的错觉。
明玉闲暇时常爱翻一些诗词歌赋,此刻脑中忽浮现出那一句“白绫衫照月光殊。”松玉已在脑子里将自己昨夜说的那句“日后谁有本事娶到咱们冰山小师姐”自动改为了“也不知小师姐日后会便宜哪个王八羔子。”
被一群热血方刚的少年人如此盯着,谢乔第一次露出不自在的神色:“嗯,这样……是不是很奇怪?我换一件……”
“不不,不奇怪。”
松玉第一个开口,因太过急切,舌头都打结了:“小师姐穿这身衣裳很好看。”
“还有,老板娘你梳妆打扮的手艺也很好,很好。”
剩下三个少年也有些脸红的挠了挠头:“对,很好看。”
谢乔见他们一个个都抓耳挠腮、目光躲闪,总觉得还是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可感觉是一回事,要真正分析出个缘由并用语言表达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眼下尽快赶赴泽都才是第一等大事,谢乔没心思多想,与老板娘道了谢,并付了两颗灵石与她,便告辞离开。
……
泽都位于东州之东,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自打碧海珠被盗,泽王便下令封禁所有通往泽都的大小官道,只留水路通行。
谢乔等人一路向东抵达江都之后,便雇了艘小船,沿泽川北上赶往泽都。期间每到一地,必沿途寻访唐遗年和那神秘人下落,可惜都一无所获。
非常时期,无论官船私船,想要进入泽都,都必须先到码头上出示通关文牒,验明正身,并接受严格的搜检。
已是腊月,又临近年关,所有船只都想赶在河道结冰前入泽都。好巧不巧的是,这两日东州又降起了大雪,更让这本就严重超负荷的水运雪上加霜。这日天还没亮,通往码头的那截河道上已聚集了大大小小千余艘船只,排队等待搜检。
谢乔立在船首,拿手搭在眉骨上,逆着风雪张目望去,只见江天之上彤云密布,阴沉沉压下来,将整条江都笼在一片灰蒙蒙的颜色中。密密麻麻的大船小船首尾相接,挤在并不算宽阔的江面上,好久都不见往前移动。
他们的小船亦已在水上困了整整一日。
“小师姐,外头冷,到船舱里避避吧。”
明玉已默默陪着谢乔站了好一会儿。见雪似乎下得更大了,怕她冻着,忍不住开口提醒。
“嗯。”
谢乔点头,刚要转身回舱,“呜————”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忽然由远及近、在江面上传响开来。
躲在船舱里的人纷纷涌到了甲板上。无数双眼睛,同时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
谢乔和明玉也循声望了过去。
天空被阴云压得更低,朔风呼啸,将好大一天的雪卷到江面上,纷纷扬扬。一艘形如蛟龙的巨大船体,逐渐从江天一色的灰暗中显露出形态,并发出犹如奔雷的声响,仿佛千百只猛兽在怒吼。船身足有三丈高,给人好强烈的压迫感,前后各挂着四桅帆,帆上绘着象征泽国王室的青蛟图案。而位于船中央的船楼上,则竖着一根青色大旗,旗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一个好大的“泽”字。
“是青龙,是青龙回来了!快让道!”
不知谁喊了一声,原本沉默观望的人群一下子沸腾了。紧接着,所有的商船客船都在这一瞬间蠕动起来,慌慌张张的往河道两边靠去。谢乔他们所乘的小船也被众船推阻到了靠近江边的浅水湾里。
明玉忍不住问邻船的老头:“老伯,这青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大家都这么怕它?”
“看样子你们是从外地来的。”老者捋须而笑,望着那艘蛟船的方向,满目敬畏:“「青龙」乃是泽国王室灵脉所在,传说由上古青蛟所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惜自十年前七国大战之后,青帝一统九州,天下尽臣服于北煌姬氏,六国灵脉衰弱,「青龙」就此沉睡了下去。而今「青龙」作为天子宝船,代王上巡行四方,惠泽万民。君威所至,诸恶皆避,我等普通小民自然敬之畏之。这次若非那恶贼潜入泽都盗走碧海珠,王上只怕也不会轻易将青龙召回。”
“你们快看,青龙马上就要过来了。”
果然,老者话音刚落,沉郁苍凉的号角声混着轰隆隆犹如滚雷的沉闷巨响在耳边响彻!巨大的青蛟船体携卷着一江大雪,前后八面吃饱了朔风的大帆烈烈招展,以腾云驾雾的气势飞速驶了过来。千尺雪浪一下下拍打着江岸,两侧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尽被青蛟船投下的巨大阴影所笼罩。
凡夫俗子,芸芸众生,在这沉睡的上古神物面前显得如此微茫而渺小。
那老者首先跪了下去,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都张开双臂,目光炽热的望着那艘遮住了天与日的青色船体。
明玉和松玉几人早就看呆了,若非脑中还有最后一根弦提醒着自己仙门弟子的身份,险些腿脚一软,跟着那些人一起臣服在上古神物之威下。
“诶,小师姐,你要干什么?”
明玉讶然望着谢乔塞进他手里的竹蒿,一脸茫然。
“我去那艘大船上瞧瞧,你们看顾好自己。”
“啊???”
明玉张大嘴巴,里面能直接塞进一个蟠桃。
等其他几人反应过来,那抹纤瘦身影已轻飘飘消失在风雪之中。
……
谢乔仅用一只纤细的手腕挂在船舷上,紧贴着又湿又滑的船体,耳膜被近在咫尺的号角声和船体发出的轰鸣声震得嗡嗡作响。
纵然如此,她依旧清晰的捕捉到了那一缕温柔的笛音。
“南风之薰兮,可解佳人之忧愁兮。南风之薰兮,可解吾民之愠兮。”
谢乔记起,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个人,温柔的将瘦如野猫的她抱在膝头,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吹着这样的曲调,哄她入睡。
她垂下眼皮,隔着湿透的白绫衫摸了摸怀中的那块玉佩,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像潜伏在暗夜里的小猫一样,弓起身,手脚敏捷的攀爬而上,恰好卡在上一轮守卫过去、下一轮守卫还有两步远的时候翻入了甲板中。
「青龙」不愧是天子宝船,船上光船楼就有建有三座,首尾两座各三层高,中间一座却有九层高,楼身之上无一例外的绘着美轮美奂的青蛟图案。从下往上仰望,只见叠楼高耸,飞檐入云,一砖一瓦皆雕琢精致,一梁一栋皆陈设有度,一江大雪映衬下,更显气势开阔,纵横捭阖。每层楼的楼四角都各挂着一只铜铃,铃身在风雪中剧烈的摇摆着,发出雅正的声响。
“唉,多好的东西,咱们平日里都吃不上,全拿来喂那群畜生了,真是暴殄天物。”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那可不是普通的畜生。马上就到王都了,也喂不了几顿了,忍忍吧。”
两个厨子打扮的人并肩朝这边走过来,手里各提着两只大木桶。
谢乔闪进暗处,只见那两人走到她方才站的地方,一人先四下扫了圈,便搁下木桶,蹲在地上,五指微曲,在船板上甚有技巧的敲击了七下。
船板下面立刻响起咕隆隆齿轮转动的声音。紧接着,原本严丝合缝的船板竟缓缓分开成两半,往相反的方向移动,露出中间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门。
那厨子站起来,左右手还各拎起一只桶,当先走了下去,另外一个厨子也拎着桶紧跟了下去。黑洞洞的暗门复又合上。
谢乔闪出身,确定没有其他人再过来,便依葫芦画瓢,五指微曲,按着那厨子的手法在船板上敲击了七下。一连串动作做完,她才发现七个敲击点连起来竟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咕隆隆的齿轮转动声又从船板下沉闷传出,紧接着,那道一尺见方、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慢慢显露了出来。
谢乔侧耳一听,下面并无异动,立刻手脚敏捷的钻了进去。
船板之下,是好长一条石阶通道,通道两侧点着一种燃着青色火焰的奇怪的油灯。每盏灯都只能照见巴掌大点的区域,灯焰宛若死了过去,插在油中一动不动,生动的演绎了什么叫做“黑灯瞎火”。更诡异的是,人走在灯下,竟然没有影子投下。
谢乔一路屏住呼吸,沿着这条黑黢黢的通道摸到船底,一股混杂着潮湿腐烂的腥臭气息倏地扑面而来。令人忍不住联想到海市上以脏乱差著称的宰鱼摊子。险些破了她定力。
看位置,这鬼地方应该是船楼的负一层,空间很大,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刚才那些被她奚落为“黑灯瞎火”的油灯都没有。
地板上好像是涂满了某种动物分泌出的粘液一般,又滑又腻,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
谢乔没寻到那两个厨子的踪迹,只得捏紧口鼻,试探着往前方走去。偌大的船楼静的出奇,一路走去,只有两脚踩在地上发出的轻哒哒声响。再不闻其他活物的声音。谢乔走了足足有三丈远,才走到房间尽头。看构造,此地多半是个堆放货物的仓库。
她急于寻到通往上层船楼的通道,可惜兜兜转转绕了好多圈,都只是在原地打转,像是陷入了某种迷阵一般。谢乔轻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不能再没头苍蝇似的瞎转,应该冷静下来好好观察下这鬼地方的布局,熟料气刚吐完,整个地下船舱像是被她突然按中了机关一样,刷刷刷同时亮起好多对大灯笼。有红色,有绿色,有蓝色,有黄色,五颜六色混杂在一起,大小不一,形状不一,高低不一,遍布在船舱各个角落,好不诡异。
谢乔瞪大眼睛,沉默的注视着这些灯笼,这些灯笼也仿佛有生命一般,沉默的注视着她。
“唉…………”
一声沉而绵长的叹息,忽在黑暗深处响起。
几乎同时,冰冷瘆骨的寒意,以不可抗逆之势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
本能的对危险的警觉,让谢乔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一只手,毫无预兆的从黑暗中伸出,一把攥住了她的右脚脚踝。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脚腕捏碎。
谢乔浑身汗毛一炸,险些惊呼出声。低头一看,正好与一双狭长明亮的凤目撞在一起。
“小丫头,胆子不小,敢孤身闯进这怪物肚子里。”
一道黑影倏地翻身跃起,带起一阵衣袂翻卷声,轻飘飘站到了她身旁。语调轻佻惰慢,是个青年。
“你到底——”
“嘘。”
话没说完,一只骨节修长沾满黏腻液体的手眨眼伸至跟前,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巴。
“屏住呼吸,不要出声。否则要倒霉的。”
谢乔一巴掌打开那只手,一脸黑线:“……”
这货自己聒噪了那么久,难道是在放屁吗?
谢乔懒得与他磨蹭,指尖一动,悄悄捏起剑诀,一串水珠刚凝在指端,还没化形,右手猝不及防的被另一只大手攥住了。
这种陌生的触感令谢乔感到极度不适,那串还没成形的水珠啪嗒嗒落回了地面。
“小丫头,刚刚忘了告诉你,在这里,千万不要妄动灵力。”
那人声音难得多了一丝正经,可依旧散漫的很。让人生不出一点信服力。
不过,谢乔很快就没心情与他计较了。因为看不见的黑暗深处,方才那声诡异绵长的叹息声又响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分布在船舱各处的那一对对五颜六色的灯笼,也好像比方才长大了一圈。
阴气像是长了翅膀,呼呼的卷挟而来。几乎同时,“咚!”“咚!”“咚!”沉重响亮的踩踏声骤然从黑暗中传了出来,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喷气声,整个船舱地板都咯吱咯吱晃动起来。像是某种体型特别庞大的怪物。
“唉,还是没躲过。真麻烦。”
那人抱臂,悠悠抱怨了声,好像真的只是嫌麻烦,并看不出有丝毫慌乱。
谢乔却清清楚楚的感知到了巨大危机将要来临时的压迫感,头皮一阵发麻。身子僵了片刻,转头一望,一对儿明晃晃的大红灯笼满满当当的映入眼帘。并配合着那响亮有力的踩踏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她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