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南瓜车》谭曙

1、再见南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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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次见到澈之后，沫沫就养成走后门的习惯，因为这样可以经过那道长廊。长廊建在水池上，夏天盛开一朵朵睡莲，有时澈会靠在柱子上看睡莲，忧郁的眼神也像一池水，沫沫一不留神就沉溺进去。
　　谁说过的，爱上一个人不需要太多，一个眼神已足够。
　　沫沫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会认识澈，那是与她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名字。她刚考入这间名校就听过澈的名字，和一干风云人物出现在同学们的讨论中，她不觉得那个名字对她而言有什么意义。
　　如果不是怕会淋湿辛苦画好的图纸，她就不会跑到长廊避雨，那样可能永远都不会认识澈。
　　那天的雨来得又大又急，大颗大颗的砸在水面上，乱糟糟的很热闹。沫沫的心也像那一池水一样，被打乱了。
　　只有澈，一如既往地宁静，没有被打扰。他从未被她打扰，尽管他听她说的冷笑话会笑，尽管他看她画的书签会夸她的画得漂亮，尽管他说，她身上也有阳光。
　　她注意到那个也字，因此知道了，在校园里流传很久有好几个版本的故事：澈和小湛，青梅竹马，家世相当，澈清俊优雅，小湛高贵明亮，校园内外都是备受瞩目的一对。可是有一天，小湛离开了，那位灿烂得似枚小太阳的美丽公主，骑着她的战马远走天涯。有人说她独自去了一个冰天雪地可以看到极光的国家，有人说她把自己关在有很多书的屋子里，还有人说，她在雨夜与人私奔，那人不如澈英俊不如澈有钱不如澈好气质，可她爱上他。
　　澈说，天鹅飞走了，还会飞回来。他注视着泛开层层波纹的水面，眼睛里闪着温柔又哀伤的光芒。他以为小湛回来的时候会在这片水池降落吗？也许她不回来呢，也许，天鹅飞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小天鹅了呢。
　　澈是个笨蛋。
　　沫沫看着水池里倒映的澈的身影，也像一只洁白优美的天鹅，因为蓄了沉甸甸地哀伤，所以飞不走。她想变成一阵风，把他所有的哀伤都吹跑，但是，她怎么可能变成一阵风，她也是个笨蛋。
　　如果真能变成一阵风，最好是把自己吹走吧，这样就看不到他的哀伤，可是，不能看到他会多难过——还是直接把她的心吹空，就再也不会痛。
　　掏空了心，可能会留下一个大洞，下雨的时候一定要遮好，不然会积水。沫沫想到自己的胸口积了很多雨水的样子，觉得很滑稽，忍不住笑出声，咕咕咕地，夜里听起来有点诡异。
　　“为什么一直对着门怪笑，上面长蘑菇了吗？”源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闪出来，大眼睛幽幽亮，像天上的星星掉了进去。
　　“怎么你每次出现都是用飘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沫沫弯下腰，检察他衣服下面有没有腿，“你不是人吧，是幽灵对不对？”起身的时候深呼吸，很努力很努力，把悲伤赶走。
　　“是啊，我不是人，是吸血鬼。”他每次都只是说说，不敢真露出尖牙齿给她看，怕吓跑她，谁要跟个吸血鬼做朋友？也不敢告诉她，每天她从酒吧下班回来，他都会偷偷跟在后面，想象自己是会隐身的保镖。
　　“那，吸血鬼，可不可以请我喝杯血腥玛丽？”她的邻居源太是谜一样的可爱男生，漂亮的娃娃脸看起来只有十八岁，却会流露出很沧桑寂寞的眼神，总是在晚上突然出现，好象身上藏了很多东西，随时都可以变出来。她猜他是位魔术师。
　　“血腥玛丽酒吧才有，我只有这个。”源太拿出来两碗芒果冰，上面还立了枚新鲜红润的樱桃。
　　“好棒！”沫沫微笑着接过芒果冰， “源太，收我做徒弟吧，我也想学魔术……学那种可以把脑袋里的零件一个个取出来，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的就丢掉的魔术。”还有，爱上的那个爱着别人的男孩，因为太爱了，所以也要丢掉。
　　“没有这样的魔术。” 源太摇头。
　　如果，真有这样的魔术，他会把沫沫从他的脑海里取出来丢掉吗？他不知道。

　　2
　　源太还记得认识沫沫那天，她一边骑单车一边哼着歌，歌曲不成调，却轻快悠闲得令人羡慕，慢哉哉地，从他身边一路飘扬过去。
　　源太见不得她那样快乐，于是使个小手段，沫沫的单车就那么莫名奇妙地往墙上撞了过去。
　　好痛！沫沫摔在地上，却不忙检查有无受伤，只顾紧张兮兮翻看掉落地上的画夹，里面一幅小小素描，画里的男生，有俊美的侧面，迷离的眼神，随风扬起的发丝好像缠绕着心事。那是沫沫眼中的澈，因为怀念着离去的公主，所以王子不快乐。
　　第二天清晨，源太又听到悠闲不着调的歌声，才发现原来沫沫就住在他隔壁。隔壁是处小小院落，三两间房，几棵大树遮蔽，十分阴凉。房主原是一对老夫妇，儿子买了新房，将二老接去同住，小院落闲置着可惜，恰巧沫沫到附近找房子，老奶奶见她伶俐可喜，是个诚实孩子，就租给了她。租金算得很低，沫沫捡到便宜，每天收拾得干净整齐，院子里花花草草也不忘浇水，空闲的时候，就搬了凳子在树荫下画画，天上的云，树上的鸟，偶尔路过的小猫小狗，还有来窜门子的源太。
　　源太的背景总是一片星空，因为他老在晚上出现，有时候沫沫会给他加一对翅膀，她说他长得像天使，很可爱！一只吸血鬼被形容成天使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源太对自己的大眼睛娃娃脸无能为力。他没办法告诉沫沫，其实他不是十八岁，他的年纪可以做她的长辈。
　　沫沫还会做小巧精美的书签，那是送给澈的。洁白的硬卡纸，勾几笔枝条，再添上几片叶子，叶子半遮半掩露出浅红的花瓣，嫩黄的花蕊；或者，是一江流水，水天相接处一叶孤舟，上书：我隔了千山万水，寻你至此……
　　一笔一画，是她惆怅的心事，不知道那个叫澈的男生看不看得到。反正源太看到了，不止看到，还不小心，将她寥落的思绪，种进心里。沫沫说过，爱一个人，就会将他种进心里，生根，发芽，不分季节地开着花。

　　3
　　很多长在心中的树就是这样，花满枝桠，爱的那个人看不到，只好一个人坐在树下，数那一瓣一瓣的想望，因为数得太专注，所以看不到，身边的人，有同样的哀伤。
　　如果沫沫看得到，就不会靠着源太，把眼泪都流在他肩上，如果她看得到，就会听见，在她哭泣的时候，有一种细小尖锐的痛楚，缓缓划过他的心脏。吸血鬼已经没有心跳，却依然感觉得到疼痛。
　　“……源太，我走了以后，要记得想念我啊。” 沫沫坐在树下，看着挂在树梢上又圆又大的月亮，告诉源太，她得到一个去法国做交换生的名额，下个月就走。
　　源太不说话，因为太震惊，所以说不出话来。
　　“只有三个名额，很多人想要都要不到，我很棒对不对？”
　　源太看着她，很久，问：“钱够用吗？在那边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法国那么远，他怕不能够远渡重洋，继续做隐身保镖。
　　他还想问，就这么离开舍得吗，她还没有对澈说她有多爱他，可是，明白的啊，有些沟壑难以逾越，有些身影无法磨灭，澈于沫沫如是，沫沫于他亦如是。
　　“够了。够了。我赚了很多钱呐，别担心！”沫沫笑笑，拍拍源太的肩，“倒是你的魔术要加紧练习啊，等我回来要提高几个档次才行。”
　　“好，等你回来，表演穿墙术给你看。” 源太笑着，大眼睛幽幽亮，像天上的星星掉了进去，只是，这夜的星光有些暗淡。
　　也许真有一种魔术，可以穿越到任何地方，最好，是直接走入那个人的心里。
　　为了方便将来联系，从来不用手机的源太给自己买了一只，银灰色，滑盖，广告语是：我在这里等你。
　　我在这里等你，而你，却等在别处。

　　4
　　澈邀请沫沫参加他的生日舞会，沫沫答应下来，并且为当晚的着装发愁。澈的舞会，一定是衣香鬓影华灯闪耀的，换在以前，她一定不会应约，但是，就要离开了，她多想在走之前，与他跳一支舞。
　　源太听到她叹气，把角落里樟木箱打开，取出件蓝色长裙，精致褶皱，婉约刺绣，如同旧日时光里某位异国公主遗落的一段美丽往事。
　　还有水晶鞋，是的，是的，灰姑娘变身怎么可以少了这件道具，宝蓝色鞋面点缀剔透水晶，舞动起来，仿佛在裙裾间划过流星。只是，王子不需要她将水晶鞋丢失在午夜。
　　源太还开来一辆老爷车，沉稳矜持的黑色，派头十足。
　　“噫？南瓜车。”沫沫绕车一周，冲源太竖起大拇指，连老爷车也能变出来，真厉害！
　　“公主，请！”源太很绅士的为她开车门。今夜，他是她的南瓜车，载着已经变成公主的美丽的灰姑娘，赴王子的约会。
　　沫沫的精心打扮令澈意外，他赞她漂亮，并且邀请她跳第一支舞。绚丽灯光与缤纷人影中，沫沫觉得她迈出去的每一步都不真实，飘忽若梦。从未这样靠近，能感觉到他呼吸吹拂过来的热度，心跳失了规律，手脚僵硬，如同一只上了发条的木偶，只懂得一圈又一圈旋转。
　　真糟糕！她与澈的舞蹈，没有预期的浪漫，很兵荒马乱。
　　“你看起来跳得很勉强，”澈低头，问，“不喜欢跳舞是吗？”
　　沫沫怔怔的，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恍恍惚惚，就被澈带出舞池，他随手拿了两杯红酒，示意她跟他走。
　　他们来到花园幽静处，澈递杯红酒给她，眨眨眼，说：“我也不喜欢跳舞。”
　　“既然不喜欢跳舞，为什么要开舞会？”
　　“因为小湛喜欢。”澈手里握着酒杯，眼睛只管望着夜空，叹息，“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澈所有关注与爱怜，都是属于小湛的，尽管她不爱，还是只属于她，谁也拿不走。
　　沫沫沮丧，将杯中的酒一口气灌下去，赌气似的，告诉澈：“我要去法国做交换生了。”
　　“是吗？”澈点头，“很好，是个难得的机会。”
　　看，没有一点点舍不得。灰姑娘是因为被王子爱上，才变成了公主，不被爱的灰姑娘，即使穿上全世界最华丽的水晶鞋，也终究抵不过他回忆里一个远去的名字。
　　“澈，换一个人来爱吧。”不管是谁，请换一个人来爱吧，这样无望地等待，太辛苦。她也是，会试着爱上另一个人，幸福快乐的渡过她的人生。然后，在很多年以后的傍晚，记起曾陪他一起看睡莲，还送给他很多美丽的书签。

　　5
　　十二点钟声响起的时候，沫沫回到她的南瓜车，依旧一袭华衣，璀灿如星，她没有被打回原形，但是，该醒了，梦再华丽美好，终究只是梦。
　　“谢谢你，源太！” 谢谢他给了她一个梦，谢谢他把她变成公主，谢谢他做她的南瓜车……
　　沫沫没有坐车回去，她想要一个人走走，此后漫长的路途，她会习惯独自前行。
　　她将水晶鞋脱下，提在手里，朝身后的源太挥挥手：“再见，源太！”再见，澈！他始终是她远远遥望的一处风景，她来过，不得其门而入，于是离去。
　　再见！
　　源太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眼睛慢慢湿润，然后，他开始深呼吸，一下、两下……
　　沫沫说过，感到难过的时候，就用力的吸气，然后再用力吐出去，一下，两下，眼泪会变成空气飞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