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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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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晴朗的初冬日,却忽然起了阵风,激起一阵微寒。
唐莞目不转睛地瞧着那周二姑娘,见她如一株茑萝迎风而立。
而后,那周二姑娘轻轻伸出手,将自己臂弯里的一件宝蓝色家常锦缎袍子替赵思骋披上了。
风不大,却偏偏吹得那锦袍衣摆翻飞起来,那是绣满金丝线的赭色里子,呈现出美丽刺眼的光泽。
阳光惨白一片,照的唐莞眼酸鼻涩。她告诉自己不要再看下去,可偏偏头脑里空茫一片,眼与身子已完全不受自己摆布。
他系着金玉蟒带的腰间,还挂着那枚并蒂莲佩。
有那么短短一瞬,唐莞怀疑他早已将自己忘了。
街上行人原本就少,她动弹不得,直直站在那,傻傻地瞧着他们,显眼醒目的很。
似乎是周二姑娘笑着说了句什么,赵思骋扭头看过来。
那正是唐莞站着的方向。
他也见着了她。
四目相接,赵思骋神色微变,漆黑的凤眼欲说还休。
下一刻,他已经朝她的方向大步走来。
至此,唐莞呼吸一窒,终于完全回过神来。
她没来得及多想,只觉得自己打搅了他二人成双成对,如同做贼一般,急速背过身去,拉着翠英的手就跑了。
唐莞还从未跑过如此快过。
身后分明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可他此时追上来,她却避之不及。
翠英在后面气喘吁吁:“姑娘……姑娘你跑什么?那女子……咱们怕她做什么?姑娘你才是……十一郎最欢喜的心上人啊。”
“……”唐莞只听见耳中嗡的一响,脚步随之渐渐慢下来,“是啊,我怕什么?”
——归根结底,我才是他未来名正言顺的妻。
再走十几步,便是唐府大门。
唐莞捏了捏翠英手腕,神情肃然:“过会儿咱们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库房,把他送的六个大礼箱,全搬到府门口来。”
翠英啊了一声,面色紧张:“那可是名贵之物,若是扔了,岂不可惜?”
唐莞缓缓一笑,咬着牙:“谁说我要丢了?”
约莫半炷香时间之后,赵思骋骑着一匹快马赶到了唐府前。
他方才原本是要追上来的,但唐莞如一只兔子跑的没影儿,他带着这刚到越州的周二姑娘去追人,却也不便。只得先将周二姑娘送回王府,自己再折返回来。
刚下马,赵思骋便见唐府门前围着乌泱泱一大片人。
装束寻常,仿佛都是邻里的百姓,其间还掺杂着四五个商贩。
只听得几个女子在高声叫卖:“这六箱,全是永王府的上好名品。一箱珠玉玛瑙,一箱蜜饯果子,一箱灵芝人参,一箱绸缎锦纱,一箱文房墨宝,还有一箱,则是女儿家最爱的木兰熏香,您们哪,买回去送给家中妻儿,她们必定高兴!”
又有人问道:“那一匹绢纱,几文钱啊?”
“市面上卖二两雪花银,咱今儿只收您十文钱!”
“………………”
赵思骋宛如雷劈,僵在原地,好半天没喘上气来。
——她是发的哪门子疯,竟将自己送她的全搬出来贱卖掉?!
再不敢迟疑,赵思骋将马鞭圈在手中,疾步上前挥散人群,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十分阴沉。
他薄唇下拉,神情不悦:“都不许买。”
在一旁叫卖的翠英翠娥等女使见着他来,笑着行礼道:“见过十一郎。”
翠娥是一等女使,她便“率先发难”,依旧带着笑道:“可巧,十一郎将将赶到,还来得及见上这些宝贝最后一面。”
赵思骋拉着脸,负手转身环视众人:“方才可有谁买过?”
众人既知道他是永王府的十一郎,是送唐家姑娘大礼的正主,一时都怕惹麻烦,哪里还敢答话,一溜烟的功夫就全散了。
隐隐有云漫过苍穹,遮住了日头。方才还是晴好的天,顷刻间灰蒙蒙的,拂在人脸上的风,也渐渐冷起来。
赵思骋回过身起,凤眼如剑凝视着她们,嗓音冰冷:“这是我送你们家姑娘的,谁许你们卖了?”
翠娥道:“如今您的心既不在我们姑娘身上,还管这些虚虚实实的东西作甚?”
“你这丫头……”赵思骋听见她前半句话,脸色愈加难看,“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一旁的翠英笑了笑:“十一郎不必摆出这样子来吓唬我们。我们不过是听了姑娘的吩咐,依着姑娘的意思,将姑娘不想要的搬出来处置掉,仅此罢了。”
“她不想要?”赵思骋一张俊脸变作铁青,默然一瞬,他缓缓道,“你们姑娘此时在府中?”
翠娥答得不卑不亢:“不管咱们姑娘在不在府中,也不是十一郎说见就能见的。”
翠英接道:“前头十一郎不是还陪着其他人家的姑娘么?偏这会子不见了那姑娘,十一郎就想起咱们的姑娘来了。敢情咱们姑娘便该时时等着十一郎,您不见的时候,就在府里等着您,到了您想见的时候,只要您问一声,便立刻就会来了?”
这一席话,夹枪带棒,换作别的人听了,定是灰头土脸羞愧难当。
而赵思骋却不怒反笑,点了点头:“好一副伶牙俐齿。这话是你们姑娘教的?”
翠英正要反唇相讥,却是府里施施然走出一名婀娜女子,嗓音婉转:“是不是我教的,对于十一郎来说,很重要么?”
一张芙蓉面,姣好雪白,柳眉秀长,琼鼻挺翘。
赵思骋见着来人,心中悠荡一动。
其时正有一股幽香凉风袭来,犹如春风化雨,将他心头烧得正旺的无名火浇灭了个一干二净。
因浇得太透,他抬眼遇上那一双清冷秋波时,竟觉得稍稍有些心惊胆寒。
唐莞的面色平静如水,立于石阶之上,居高临下望着他。
分明只是几步之隔,可她美目淡扫,黑玉般的眸底始终蕴着一点极为冷漠的漆光,虽是娉婷莲蕊之貌,却也拒人于千里之外。
周围莫名静下来,恍若辽莽雪原,寒意浸骨。
赵思骋只听得自己心跳一下接一下地急,就快要蹦出嗓子眼。
“莞莞……”他快步迈上府门口的石阶,堪堪要对她开口时,她眸中却有一抹寂然的情绪无声闪过,而后唇角一抿,转身重新进得府中。
——竟连再多一个字的光景,也吝于给他。
赵思骋面上血色霎时消散得一干二净,疾行几步追上去。而她并不给他机会,无声地快步前行,她鹅黄色衣带于风中舞动,那样的香,那样的触不可及,而她盈盈一握的身体,便似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他怕极了,回想起方才唐莞转身的神态,决然干脆,竟像是让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似的。
无端的恐惧急遽漫上来,赵思骋心中忽然方寸大乱,直接出言喝道:“莞莞!你站住!”
因他嗓音凄惶,唐莞终于止步,赵思骋再不敢等,趁此机会,一把牢牢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而那手腕冰寒彻骨,就如同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她芳魂不在,只给他留了一具冰冷如霜的身体。
赵思骋脑子里纷乱一片,回忆与她相识、相爱、相伴,离别,到而今重逢的种种,他唯恐这辈子又是全然白白浪费,唯恐再眼睁睁地失去她一次,唯恐再经历一次那痛不欲生的苦楚。
不甘、自责、哀痛、悔恨……心如刀绞的悲凉于心底疯狂丛生,他万念俱灰,再顾不了许多,从身后将她狠狠拥住:“我不能再让你离开我了。莞莞,你可知我再难禁受这样的害怕,我只怕……这是我最后一次见着你……”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这世上我从来没有怕过什么,我只怕你离开我。你方才连看都不看我的样子,实在是让我怕极了……我真的怕极了。”
翠娥翠英本来就跟在身后,见自家姑娘此时被“贴身欺辱”,齐齐抽了一口凉气,立刻便要上前去拉开他。
却是唐莞轻轻扯开他的手,离开了他的怀抱,而后背对着他淡淡开口:“十一郎,你言重了。”
她的嗓音清润柔软,像是三月里落下的海棠花雨,绵软似雪。
可那话里的清冷寒意,教他重重心悸,双肩因极度紧张而陡然绷紧,浑身血液瞬间倒流回去,迫得手脚都发麻起来。
唐莞缓缓转身,一点点正视进他的眼底。
“十一郎或许还有要紧事忙,便不要在我这儿多做逗留了。”
——原来她也有这样冷漠干脆的时候。
赵思骋的心渐渐冷下去,恍惚想起上辈子——他们刚成婚不久,他教她学骑马……
那是芳菲四月天,春日灿烂明媚,晒得她雪白的脸上都起了一层红晕,她下马来,他便自然地伸手去接住她,再将她拦腰抱起……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华光璀璨。这花颜笑靥,便是这世间最美,便是他心中永不能磨灭的一粒滚烫朱砂。
他那时便想着,只要这样抱着她,刹那地老天荒也好……
而后他为她争功名,上了战场,却在战报大捷之时,收到她病入膏肓的书信。
他连战袍也不曾褪下,冒着前线脱逃的抄家罪名回来见她,那没日没夜往府中狂奔的时辰里,他想着,无论如何,他要救她,他要这辈子都能听见她的声音,他要这辈子都能看见她的笑意。
可终究是赶不到了。
冰天雪地的凛冽寒冬,他的热泪与鲜血,在她永远离去的躯体之前,显得悲凉苍白。
他原以为自己能爱她护她,为她争得功名,为她亲披诰命霞帔,为她奉上所有女子都渴望的至高无上的尊荣。
即使这一切功名淹作黄土,他也能什么都不要,只要和她携手共度此生,缱绻温存,红袖添香。
可他与她共度安枕的日子,不过仅仅三年。
而这短短三年,又如何能够?
世间茫茫,他终于是弄丢了她。
却不知为何,他在追思她的十年之后,战死沙场,再有意识时,竟重回王府之中。
短暂的迷茫之后,他没有一刻不比如今更为肯定,这是上天注定的安排。
是上天注定了,他要与她再续前缘。
就算是逆天改命也好,就算是将上辈子全盘作废也好,他一定要再娶她一次,将上辈子的缺憾与不圆满,完完整整地再补回来。
可此时此刻,他面对着她美得夺目、冷到极致的容颜,无数情绪一并涌上心口,却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那万种心绪涌到嘴边,喉头滚动,临到末时,却又只是化作一声轻微的、类似叹息的自语。
“莞莞,我错了。”
这美丽而悲怆的五个字,落入唐莞耳中,终于让她面无表情的面色重新有了一丝鲜活。
但也只是些微动容,而后她似笑非笑:“这话,我仿似有些听不懂。”
周围的女使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下个干净,身处这唐府的偌大中庭,赵思骋却觉得这儿比王府还要寂寥安静。
风声猎猎,吹动庭院翠竹沙沙作响,赵思骋便在这一派初冬萧索里,温声开了口。
“那周二姑娘,不过是个客人。”
——不过是个客人。
“可她却为你,亲手披上了锦缎广袖袍。”唐莞的话音不紧不慢,波澜无惊,“如此暧昧,怎不见你拒?”
“所以我才来向你认错。”
“你何错之有?”唐莞目光如电,直视进他漆黑凤眸眼底,“你打算何时娶她?”
“我不会娶她。我早与她说清,这月陪她在越州最后逛几次,尽了地主之谊,便送她回京师。母亲那儿,我也自会说明,从此与周家姑娘再无瓜葛。”
听他言之凿凿,唐莞却愈发想笑:“原来这些时日不见,你是在陪她逛越州。想你谦谦君子,敢做不敢当,还教青羽来传口信,说你是去了书院温书,准备来年殿试大考。”
赵思骋见她一句句顶上来,心头一急,气血涌动,话音不觉抬高许多:“就算你不信我,气我恼我,也不该去卖了那几箱子东西!我成日里百般想着你,为着你好,原来到了你这儿,你不过是拿我的心血当不顶用的玩意儿,想扔便扔,想卖便卖,想处置便处置?!”
无边的寒风卷上来,院子的翠竹几乎要被吹折在地,他气得浑身发抖,常年的冷静自持,在此刻早已溃不成军。
而那句话终于裹挟着悲凉的怒意,凌厉地脱口而出。
“莞莞,你无非是仗着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