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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Final ...

  •   是春天到来的时间了。或者说,本该在这个时间到来的。
      柯拉在窄小的阳台前踮脚,狂风把她的斗篷吹得呼呼作响,漆黑的兜帽挣扎着扣住少女一半的脑袋,像是枯树枝上迟迟不肯落下的最后一片叶子。天生浓密而卷曲的头发在风的作用下被迫绞在一起,黯淡的石青色让人想到发霉的面包,它们一半被帽子严严盖住,另一半则肆无忌惮地在空中盘旋,模样颇为滑稽。
      她伸臂合上窗户,木材接合的地方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但室外呼啸的野兽拍打着单薄的木板,怒吼着从窗叶错开的缝隙里侵入人类的领地,少女方才的动作不过迟滞了些许它的进攻,终究杯水车薪。
      “怎么样,医生?”
      “从没见过的症状。”
      “那么……是疫病吗?”
      “我想是的。”
      房间的另一侧传来对话声,隐于其后的背景音则是男人持续不断的痛苦呻|吟。被诊断为“疫病”的人平躺在床上,眼珠充血,皮肤苍白,整个人都像是被涂了一层石灰的墙壁。他大张着嘴,撕裂的声带里挤出支离破碎的呻|吟,每一下出声都会让喉咙产生灼烧一样的疼痛,但来自身体其他部位更加难以忍受的痛楚让这成了薄物细故。
      瘟疫在城中爆发已有一月。最开始是些和风寒类似的小症状,但病毒很快侵蚀到全身的组织。人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因此也无从得知如何消灭它。加之近年来气候愈发变得极端,本该回暖的季节却风雪不断。不必怀疑,这座城正确凿不移地奔向终末——已没有人记得它以前的名字,现在人们叫它“王都”,而事实上这个国家没有“王”也没有“都”,仅仅是人类这一场流亡的最后堡垒,坚不可摧的城墙阻挡着异种的肆虐,而现在它正从内部腐坏。
      “维涅草的叶子,泡水喝下去,有止疼的效果。”站在床边的中年男人从脚边的皮箱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一个口子后往手心里倒出几片锯齿状的叶子,“每天,不,每分钟都在出现新的症状,源源不断,我们能做的暂且也只有这些了。”
      “饮用水不足的话,捣碎后直接吃下去也是可以的。”少女柯拉走来,表情平静地插话。
      “但要记得清洗干净。——最好。”黑色衣袍的医生点头补充,手上把那几片叶子用另一张纸包住,递给了撑着额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老人,“很抱歉,药品的需求太大,我无法给您提供更多。”
      “……能撑到什么时候呢?”老人抬了抬眼皮,翕动皲裂的嘴唇。他的言语飘渺,没有实感,似乎只是按着正常的流程扮演着合格的病人家属,实际上对于这类问题的答案丝毫不感兴趣。
      “只要到春天来的时候就好。”
      斗篷少女帮医生合上手提箱,抱到怀里,毫无征兆地答道。
      “是的,希望他能努力等到春天。”医生看一眼身旁的少女,点头赞同,嘴角勾扯出安抚性的微笑,“只要春天到了,天气变好一些,相信一切都会有所好转的。”
      克莱门特医生和他的助手柯拉离开了老人的家,重新拉紧领口,扎进裹挟着沙尘的暴风之中。
      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药草的储备就已经见底。几乎不存在补充的途径,但病人的数目却几何倍地增长。克莱门特只能尽可能地搜刮任何拥有止痛作用的植物,哪怕以前被当作毒|品的麻痹性药物都没有放过,只求尽可能减轻病人的痛苦。时到今日,人们早都对存活不抱希望,唯一能够把握住的东西竟成了死亡。

      两人从破败的广场中央穿过,风沙模糊了大片的视野,柯拉必须小跑起来紧紧跟住克莱门特的脚步,一旦落后便可能再也寻觅不到同伴的身影。这个城市也曾有过一点生机,虽然那段时间短暂而虚幻得像是黄粱一梦:但梦里确实出现过,广场上卖花的小姑娘和散步的年轻夫妇,摆摊的老人和表演的杂耍艺人,而现在却全都随着那场回光返照的终结而消弭无踪。
      他们朝着目的地前行,无法看清前方的道路。柯拉紧紧抱着发旧的手提箱,像是抱着一整个大陆的财宝。风突然转向,迎面吹落她的帽子,芜乱的头发张牙舞爪。就在那时,她看见前方出现了一道光。
      红发青年站在暴风中,灰黄的尘埃在他周身消散,那是一道光,一道闪电,一道裂缝或是一道漩涡,横亘在世界的萧条中央,唯有那里灯火通亮。
      青年朝他们点头致意,沉稳的嗓音里透出温润的善意:“幸会,医生。”
      “劳您亲自前来迎接,赤司大人。”
      赤司。
      柯拉跟在克莱门特身后礼貌地回礼,默不作声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青年的姓氏。即便在瘟疫严重至此的这时候,满怀恐惧的人们仍会低声念出他的名讳,带着一份虔诚的敬意,像尊敬至高神那样尊敬这位青年。
      ——国家陷入难以跨越的危机时,红发的贤者将用他的剑斩开通往未来的道路。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尽管在柯拉眼中,已经少有人的脸上还能看见希望、看见对未来的期许,但在垂死挣扎、或是目睹他人垂死挣扎的时候,总归需要谁来聆听祈祷。
      “……不必如此,直接称我‘赤司’就好。”红发的骑士走在前面引路,引着他们在全城最为豪华的宅邸里绕行。
      柯拉定定看着青年衣摆和领口上绣着的金纹,辨认出太阳一系圣者的图腾,同他腰上佩剑的剑柄属同一个样式。
      克莱门特没有来得及回答,赤司已经停下了脚步,推开前方的屋门,侧身请两人先进。
      “玛琳夫人两天前就开始发热,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还请您帮忙看看。”赤司最后一个进屋,顺手关上了门。
      年逾五十的妇人靠坐在床上,紧闭双眼,似乎在睡梦之中,却不停地咳嗽,额上冷汗淋漓。旁边一位亚麻色头发的年轻女孩拍着她的背,努力为她舒缓呼吸。听见克莱门特一行进屋的声音,女孩忙站直了身子,对黑衣的医生和随行的少女鞠了一躬。
      克莱门特看了一眼赤司,青年向他点头示意,自觉地站到另一侧的床边。
      “两天前开始发热?具体的时间还有印象吗?”克莱门特接过柯拉递来的手提箱,开始问诊。
      “是晚上……我母亲吃过晚饭后准备休息,随后就开始发烧。”一旁的女孩急急答道,眼见妇人咳得严重起来,又手忙脚乱地安抚。
      克莱门特打开手提箱,继续问道:“那天的晚餐吃了什么?”
      “很普通的晚餐,黑面包配上一点蔬菜……我记不清了。”
      “是甜罗勒,黑面包和甜罗勒。”赤司突然开口,语气冷静地补充道。
      克莱门特点点头不再发问,在柯拉的帮忙下检查了妇人的眼睛和口腔。半晌,他平静地收起工具,在女孩欲言又止的神情中做出诊断:“双眼充血,喉咙发炎,皮肤出现溃烂,以及发热的症状。很遗憾,与我这个月来诊治的所有病人相同,恐怕是时下流行的疫病。”
      女孩猛地捂住嘴巴,神情并无惊讶,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但在亲耳听见这个结果后,仍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柯拉瞥向另一侧一言不发的红发青年,张了张嘴:“但是还没有到最严重的状况。”她尝试着出言安慰,但语调始终僵硬平板。
      克莱门特抿着嘴拍了拍少女的头顶,熟练地找出一个药包,确认纸上写着的名字后,像先前那样打开一个口子,往手心里倒了少许草药。
      “先试着解决发热的问题,这种药对退烧作用不错。”医生看向瘫坐在椅子上、神情恍惚地抹着眼泪的少女,最后将视线转向看上去清醒得多的赤司。后者接过那一小包草药,放在手心里几乎感觉不出任何重量,轻得好似一根羽毛。
      他听见医生继续交代医嘱:“药物每天三次,可以搭配三餐。多饮水,注意休息。”赤司认真地点头,没来得及回答,便见医生走到挂着泪痕的少女面前,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
      “令堂的病情尚未到严重的地步,现在开始努力一切都可能会有转机,不要放弃。”
      少女愣愣地瞪着眼睛看他,听完这句安慰,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紧紧捂住嘴,竭力制止它们再次流到脸颊上。
      “转机……什么时候呢?”她强扯开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暂且先坚持用药,发热的症状有所起色之后,我会再来……”
      “如果没有呢?”
      赤司在少女陡然拔高的音量下猛一蹙眉,埋头整理药箱的柯拉也闻声抬头。
      几乎称得上是被质问,但医生一时没有答话,少女见此一咬下唇,以一种十分滑稽的姿态强撑着挺直脊背:“不能、再多给一些药了吗?我母亲她……”
      “很抱歉,城里的病人太多,我必须保证最低限度的药品消耗。”这一次,克莱门特在她说完之前就斩钉截铁地出言拒绝,甚至对少女即将仔细阐释的理由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
      他的表情依然平静,眼神中还残留着刚刚安慰人时的温和,但唇齿间吐出的言语却是极致的冷漠残酷——至少在少女看来——穿着黑衣的医生如此轻描淡写、不近人情地便决定了她母亲的命运。
      “而且,希望您能理解,”医生转了身,似乎在对少女说话,但双眼却定定看着旁观了整个过程的红发青年,“比您母亲还要严重的病人数以百计,我必须保证每个人都能分得到一点希望——哪怕微不足道,但这是我作为一名医生最后的职业道德。”
      已经鲜少能从人民的口中听到的一个词,让红发青年下意识地也回望过去。
      他的目光隐隐有些怔愣,诧异中几近暗含了一小缕难以置信。
      瘟疫已使得城中混乱不堪,染病的人在死神的镰刀尖上痛苦挣扎,饱受折磨;而暂时健康的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惨状,捂着口鼻退避三舍,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样就能远离病魔。死亡早已高悬在这孤立无援的城池的半空中,只待神灵的手指微动便能让它迎来终结。人们对此心知肚明但缄默不语,一边恐惧着死亡,一边暗自期待着或将意味着解放的那场审判。
      而面前这位医生,严实的黑衣上分明写着随时为人送葬的觉悟。他知晓结局已定,却不肯真正撒手放弃任何一个人。
      赤司仿佛从克莱门特瘦削的身躯里窥见了一名战士。
      与发色同样鲜艳的赤红眸子微合,年轻的骑士在那一刻突然感受到一种莫大的满足感。他知道有人愿意战斗到最后一刻,那么至少证明他所坚持至今的信念没有阒然无声。
      那个瞬间,两名战士以眼神为独一的密码,彼此确认了相同的道路。
      赤司笑了起来,佩在身上的骑士徽章开始发烫,腰间的剑仿佛也在鸣响:“您说的是,玛琳夫人从先王在世起便侍奉在此,同我们感情深厚,这次多谢您了。”
      青年伸臂拦住了一旁少女欲上前继续争论的动作,借着侧头的动作,充满歉意却异常坚定地看了她一眼:“这些就足够了,如果病情有变,我们会及时通知您。”
      他将克莱门特递给自己的药包谨慎地收好。
      柯拉这时抱着皮箱起身,看一眼赤司,看一眼面显绝望的少女和她身后闭着双眼的妇人,再看一眼礼貌致意的克莱门特,于是她意识到是自己发言的时间了:“药草最好用开水冲泡,但是饮用水不足的话,也可以洗干净后捣碎,直接口服。”
      她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不在惯例中的话:“只是例行提醒,虽然对你们可能没有必要。”
      柯拉觉得,能理直气壮开口向克莱门特要更多药品的人,一定不会缺少能换来区区饮用水的筹码。——按照她的逻辑来看的话。

      赤司送医生与少女助手离开的时候,风暴已经停歇。
      空气中仍嗅得出呛人的尘土味,但至少不需要艰难地迎风前行,道路也终于不再笼罩于风沙之中。
      “留步,赤司大人,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医生向年轻的骑士恭敬地鞠躬,身后的少女也跟着一起做相同的动作。
      “不必加上敬语,医生。我们之间并没有这样的差距。”
      医生笑了笑,脸颊上的皮肤皱起来,让他看上去老了好几岁。
      他轻巧地转移话题:“玛琳夫人的病情是我这些日子来所诊断过的最轻症状,痊愈的希望很大,还请您转告那位小姐,不要太过忧虑。”
      “这样……”
      “是的。虽然现在城里的情况很糟,但我会尽我所能,继续寻找治疗的方法。”
      “这也是医生的职业道德吗?”
      “不,这是人的良心。”医生从容不迫地答道,“我爱这个国家,所以要眼睁睁看着她毁灭而什么也不做,实在是不行。”
      这番话让赤司想起一周前离开最后一位战友,临走前只交代他一件事:代替他们所有人,保护所爱到最后一刻。
      骑士暗中握紧双拳,正要回答的时候听见了女孩的声音。
      “要坚持到春天到来的时候啊。”石青发色的女孩仰着头,眼窝里躺着深驼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等到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好的。”

      这是赤司第一次真正见到克莱门特,这位现下唯一一位还勤勤恳恳做着本职工作的医生,却没想到这也是最后一次见他。
      在那之后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城中的瘟疫不见起色,城外的异种又蠢蠢欲动。赤司作为仅存的护国骑士,以及被人民拥戴上台的执政者,亲自出城击退了进攻。他庆幸于近期的攻势并不凶猛,却不知单靠一己之力还能撑到几时。回程的道路上冷冷清清,无人迎接英雄,哪怕他的战绩堪称奇迹。
      赤司远远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瘦小的女孩仍披着黑色的斗篷,卷曲的短发蓬松糟乱。她抱着医生的手提箱,步伐缓慢地沿街行走,似乎漫无目的。
      他没有在附近找到克莱门特的身影,心中有些疑惑,正打算上去打个招呼,突然见少女在路边停了下来。柯拉侧身,将手提箱打开一条缝隙,小手在里面掏了两下,最后拿出一个药包。
      柯拉的动作像是与那日宅邸里的克莱门特相重合:一样地拆开药包,倒出一小撮叶子,再拿另一张更小的纸包住,俯身在地上放好。
      少女的对面侧躺着一个女人,身上盖着脏兮兮的旧毯子,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仅剩皮包骨。她眼窝深陷,颧骨凸起,浑浊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眼睛呆滞地盯着柯拉的动作,干裂的嘴唇半开,纹丝不动。
      “泡水喝下去,可以止痛。”她说出令赤司感到似曾相识的台词,完全没有对于得到回应的期待,“也能直接吃。”她自顾自地说下去,神情古井无波。
      她所谓的“例行提醒”愈发变少。
      躺在地上的女人没有反应,眼睫的颤动和胸膛的起伏幅度很小,让人几乎忽略,以为她已经和更多人一样成了冰凉的死尸。
      柯拉好像对此司空见惯,闭起嘴巴不再多言。她又将药包朝女人的方向推了推,一只手却忽然从身后出现,丝毫没有嫌恶地拿过它,直接放进了女人朝上的手掌。
      少女一怔,抬起头的瞬间,与鲜艳的赤红色撞了个满怀。
      “……许久不见。”
      四目相对,于是赤司立刻明白了医生不在的原因——这么说并不准确,现在,眼前的少女是“医生”,而克莱门特先一步离去了,就像他在骑士团的那些同伴一样。
      留下来的人负责继承他们的使命和意志。
      “赤司先生。”柯拉叫出了他的名字,没有使用敬称。

      柯拉没有目的地,便索性与赤司一路同行。全国最尊贵的年轻人跟在她身后,路遇染病的人时,她就停下来放上一小撮药,“例行提醒”亦从未缺席。
      “玛琳夫人在几天前过世,她的女儿……紧随其后。”赤司不愿提起这些,但他认为医生有权知晓。
      “赤司先生,这里发生的事,将来会写在历史上吗?”
      “……会的。所有死去的人们,他们……迎来了春天的人们都会记得。”史官是在迁都的途中去世的。
      “您会是‘迎来春天的人’吗?”
      “会的。……你也会的。”城墙岌岌可危,终末的号角正吹响前奏。
      他们走进了广场,柯拉伸手指向中央的花坛,转身对上青年赤色的眸子:“我昨晚梦见了,那里有五颜六色的小花,周围一圈的长椅上坐了好多好多人。”
      赤司顺着少女的指尖望去,在蔓草荒烟中想象出玛格丽塔和红叶石楠,在断井残垣中想象出人声鼎沸。然后,他仿佛置身其中,看见蔚蓝的天空和葱绿的大地,听见和煦的微风和欢快的言语。
      “那就是——春天的样子吧。”
      少女抿着嘴唇,有些羞涩不自在地上扬嘴角,脸颊的皮肤微微发皱,却并不妨碍这笑容的美丽。
      医生抱着她的手提箱,越过城市中央赤司的住所,她从西边走来,现在继续向东方走去。

      那不是赤司最后一次见到柯拉。
      年轻的医生在小小的城市里行医,没有人向她问诊,请她治病,但医生仍每日都为他们开药,在他们身前放上足够一日的剂量,还有“例行提醒”。手提箱的重量越来越轻,减重的速度却已不如瘟疫刚刚爆发的那时候快。她穿着黑衣,外面披着黑色的斗篷,这身打扮总是能派上用场:她为每一个死去的人默哀、祈祷。
      她静静地、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春天。
      而赤发骑士则奔走在更为凶戾的战场上。异种的进扰频繁起来,整个国家却榨不出一滴能同他一道抗击的力气。赤司只身横在他们中间,以身躯化作坚固的盾牌,剑锋便是尖锐的威胁。他势单力薄,艰难地撑起了一天、两天、三天的和平,但在他身后的城池里,死亡仍在疯狂地生长。
      第四天的时候,城墙终是被撕裂开,变异的怪物从无垠的荒野里闯进城市。赤司策马调头,冲入异种横行的街道,他提起剑,太阳所赐的灵力形成致命的闪光。他奋力斩杀每一只怪物,不知疲倦地抬手、挥剑、收手的动作没有迟疑地连上下一次的抬手。血漫到他的指缝里,溅到他的脸上,他的手掌打滑,视野被挡,但剑柄仍被他稳稳握住,出手仍干净利落。
      怪物的进攻源源不断,城里无人尖叫、无人逃窜,赤司仿佛成为了这里唯一会思考的活物。被他从前一个怪物手中救下的人,很快成为后一个怪物的美餐。赤司在潜意识里,清楚这样的反抗没有意义。
      赤发的贤者或许会拯救这个国家,但他不过是区区一介骑士。骑士拯救不了国家、拯救不了任何人,但骑士必须战斗,为了他所爱的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骑士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越过深邃的绝望,赤司看见了一道光。一道奔跑的身影,在怪物巨大的四肢下渺小如尘土,却让赤司略过那些庞然大物,一眼注意到了它的存在。
      马匹已经在刚刚的战斗中丢失了,赤发骑士仗剑斩落挡在身前的阻碍,像斩开荆棘,闯进恶龙古堡的英雄。光辉在他的背后展开,而周围的一切都在阴影里俯首称臣。
      少女医生披着她的黑斗篷,抱紧她的手提箱,迈动双腿向前奔跑。血从她的额前一直流到下巴,红与黑的污迹遮盖了石青的发色,她的双腿应当已受重创,裤腿上尽是扎眼的猩红,踩出的步子留下粘稠的脚印。但她对疼痛视若无睹,不顾一切地跑着。
      赤司看不清少女的表情,他摆脱了一只异种,两人之间终于不存在任何的障碍。但下一秒,利爪从背后袭向瘦小的黑色,仍然温热的鲜红洒向空中,皮箱也从她怀里飞出,老旧的扣锁在半空破碎,最后保持着大开的模样砸在地上。而惯性也引着着少女的身体前冲,于是她终于,如愿来到了骑士面前。
      “赤司……先生。”少女喘息着叫出青年的名字,没有使用敬称。
      匍匐在地的少女勉力伸手够到打开的手提箱,箱子中已看不到纸包,但草药的余味尚存。
      赤司屏住呼吸,没有帮忙,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等待她完成最后的动作。

      怪物疯狂的吼叫消失不见。
      少女用沾满鲜血的双手,从空荡荡的皮箱里捧出一朵鹅黄色的雏菊。
      她艰难地抬高双臂,扬起脖颈,大睁着双眼将手心里的花举到赤发青年的眼前,嘶哑的声带里,挤出动听的嗓音:
      “献给……您……”
      那双手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失去力量,眸光一暗,头颅垂下。
      赤司在最后关头接住了那朵雏菊,看似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花瓣却始终完好。他顺着少女的身后看去,一道长长的红痕延伸到广场中央,玛格丽塔和红叶石楠恍若在花坛里盛开。

      我会是“迎来春天的人”,你也会是。
      没有人把这一段流亡写进历史,因为人类远未走向终末,他的历史仍在继续。
      第五天,最后一位骑士发现了第二朵绽开的雏菊,就在城中心,侥幸未被毁坏的花坛里。
      我还要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直到我碰到什么可靠的东西,或者,假如我做不到别的,至少直到我确实知道,在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可靠的东西为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Fi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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