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身》九千税

28、背靠背好温暖（四）

　　兰篁没和宴珑一起睡床，他一身酒气，她也一身酒气，就算洗漱过了还是有，懒得挤到一起互相熏着对方。

　　更重要的是，她喝酒之后不管醉没醉，会踢被子，把宴珑踢下床就不好了。

　　外间有张美人榻，躺下一个她绰绰有余。兰篁抱了床被子团在上面，虽没宴珑暖烘烘的怀抱，许久没一个人睡了，倒也自在舒坦。

　　不知是美人榻没有大床舒服的原因，还是和宴珑睡习惯了突然离了他的原因，兰篁做了个梦。

　　一开始的场景让人说不上来是噩梦还是美梦，她置身一团白色的雾气中，茫然地跟着直觉走了许久，隐隐绰绰间看到一株巨大的梨树，梨花开的非常繁盛，随风飘飞的花瓣犹如雪一般，洋洋洒洒，落满整个院子碎石铺就的地面，甚至连台阶上也有好些。

　　梨花树下搁了一张软榻，仰躺着一位白衣公子，手里握着一卷书，搭在腰腹间，就着并不暖的阳光小憩，任花瓣落了满身。

　　此景静谧美好，犹如一幅布局合理、线条优美的水墨丹青画。

　　兰篁以为那是宴珑，刚要开口呼喊，发现对方并不是，长的像罢了。她记得不久前才问过他的名字，宴瑜。

　　她便唤了他一声，想问问此处是什么地方。宴瑜歪过头来，睁开眼看她。这一眼犹如百花齐放，华光万千，水光潋滟，怎一个惊艳了得。

　　宴瑜唇边浮现笑容，“是你啊……”

　　兰篁突然有些恍惚，等她定了神，躺在榻上的人成了她自己，头顶的梨花变成红梅，灼灼妖冶。宴瑜不见踪影，方才一幕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兰篁觉得困倦，抬手搭在眼睛上，准备歇一歇。

　　然后她听到一个声音，有些冰冷，阴森，还带着急切。

　　“背靠背好温暖……”

　　她撑着坐起来，环顾四周，想找到说话的人。雾气变浓，目之所及只有稀薄朦胧的日光，若隐若现的红梅，看不到尽头的回廊，一池不会和红梅同时开放的荷花，并没有活人。

　　她凝神又听，那个声音还在。

　　“背靠背好温暖……”

　　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

　　兰篁更困了，她躺回软榻上，仰躺的姿势让她整个人平摊在铺了厚软毛毡的靠背上。

　　那声音又说了一遍，就停了。

　　兰篁突然想起什么，翻身往榻下看，方才的宴瑜就钉在榻木上，与她背靠着背，中间只隔一层木板，一张毛毡。宴瑜面色较方才更加红润，好似吸噬了她的生命力，所以活过来一般……

　　兰篁陡地睁开眼睛，眼前有一张放大的脸，又把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挥手打出去，手伸到半途，想起那是宴珑而非宴瑜，及时停住，不然无辜的宴珑又要断几根骨头了。

　　“做噩梦了吗？叫了你许久都不行，可是被噩梦魇住了？”宴珑摸着兰篁汗津津的额头，把凌乱的额发拨开，见她身体还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颤抖着，贴近她将人揽入怀中，不对她到底梦见了什么刨根问底，只轻轻拍着她的背，“梦都是假的，别怕，别怕……”

　　兰篁也抱住他，在他怀里倚了会儿。她想自己或许该问问宴瑜是怎么死的，为何宁王府再不提起这位大公子，以他和宴珑的长相相似度来看，宴瑜定然是王府嫡长子，身份尊崇无人能比，为何会沦落到死在别苑的地步？

　　如果梦里看见的是真，宴瑜的死可算不上唯美好看，鬼魂的样貌会停留在人死前最后一刻，而宴瑜是兰篁见过最斯文好看的鬼。她不知宴瑜此人究竟是正是邪，对宴珑有没有害，需不需要趁早彻底除掉。

　　哪儿哪儿都想不通。

　　宴珑看她的眼睛里全是担忧关切，兰篁突然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他，以他的性情，还不知要担心成什么样子。

　　想不通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兰篁放下这茬，准备去洗掉一身汗时才发现居然已经大天亮了，她问，“现在几时了？”

　　宴珑道，“已经辰时末了。”

　　兰篁怔怔的，“我居然睡了这么久……”

　　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有些说不上来的疲惫。

　　宴珑关切道，“是不是太累了？”

　　兰篁摇头，有些迟缓呆滞，突然傻了一样。

　　宴珑觉得她很有些不对劲，“你若累了，沐浴后再躺一会儿吧，本想今日带你去骑马，看来要改日子。”

　　兰篁稍微有了点精神，“骑马？”

　　“对。”宴珑轻笑，“有没有骑过？”

　　兰篁的眼睛亮亮的，“我骑过凤凰。”

　　宴珑：“……”

　　兰篁一下子被从噩梦的阴翳中拉出来，表情算得上天真无邪，一脸兴致盎然，“骑马很难吗？”

　　“还好的，我给你挑了一匹性子很温和的，你那么聪明，教一教肯定就会了。”

　　“好，你等我沐浴了换好衣裳咱们就走。”兰篁拍着巴掌，“这是个好机会，你教我骑马，我教你骑龙。”

　　宴珑：“……”

　　媳妇儿真要送他一条龙啊？

　　骑着龙到处跑，让皇宫里自称“真龙天子”的人知道了，他会不会死的很惨？

　　兰篁其实并不是十分看得上宴珑给她挑的马，这是假话，真话是她完全看不上这种坐骑。好歹一代战神，沦落到骑这种小母马的地步，总觉得有点憋屈。

　　她最后骑了上去，完全是看在宴珑一番精心挑选又眼巴巴等着她夸奖一句的份儿上。母马尚未开窍，并不知自己驼的是谁，欢乐地仰着脖子蹭宴珑的手掌求爱怜，被对方安抚似的摸了摸，“乖一些，好好走路，莫吓着篁儿。”

　　兰篁要是能被这小畜生吓到，真是对不起自己的名头了。

　　她拿着缰绳在马场慢慢走了两圈，适应之后就觉得场地小，走起来没意思，提议道，“不若我们出去跑一跑吧。”

　　黑龙要是出现，它那庞大的身躯在这狭隘的地方也施展不开，压倒了什么建筑，修缮倒是其次，懒得费口舌解释。

　　宴珑挑眉，“真要出去？”

　　“是。”

　　宴珑翻身上了自己的汗血马，“想要和我比试一番么？”

　　兰篁被他挑起好胜欲，“比比又如何，我可不怕你。”

　　兰篁一身利落的骑马装，一头长发扎成清爽的高马尾，眉宇中一股飒爽英气，和平时的她完全不一样，更让人移不开眼睛。

　　宴珑心中咋舌不已，第一次觉得自家小娘子或许真的不需要他时刻宠着呵护着，她是有足够力量保护自己的，不过长的温和可欺罢了。他决定这次骑马不再处处照顾她，夹了夹马刺，带马率先走出马场，高声道，“一会儿追不上我可别哭。”

　　兰篁“嗖”一声从他身边冲了出去，留下一串轻灵笑声。

　　宴珑傻眼，他不知道这匹小母马居然能能跑这么快！

　　温和外表下藏着能够叱咤风云撼天动地的力量，果然什么样的主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坐骑，阴差阳错还给挑对了。

　　宴珑心情大好，驱马赶上。

　　仆从还没反应过来，两位主子已经奔出别苑，期间你追我赶，穿过茂密的松树林，直跑到宽阔的河谷才停。

　　“畅快吗？”宴珑迎着风大声问。

　　“畅快！”兰篁当娇娇小姐和知书识礼半点不能行差就错的王府少奶奶早当腻了，来凡间这么久，终于有机会尝试她以前常做的事，怎么会不开心。

　　兰篁停在河谷边缘，环顾四周，觉得这里足够宽敞了，便仰天轻啸了一声。

　　宴珑第一次听到她发出这样的声音，悠长清越，空谷回响。

　　下一刻他瞠目结舌，看四周飞沙走石，狂风呼啸，瑞气千条的一龙一凤双双落在身前的虚空中。

　　凤凰浑身华光璀璨，九条长而完整的凤翎浮在身后，犹如九条灿烂云霞。盘踞的巨龙通体纯黑，黑到日光照射在它身上，竟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

　　这华光耀眼无比，宴珑正担心被别的人看见后果不堪设想，结果发现华光被格挡在一个圆形空间里，空间之外一切如常。他不知这样强大的屏障是兰篁弄的还是这两只无论体型还是其他都很吓人的神兽做的。

　　凤凰只亮了个相就化成人形，居然是个男子，单膝跪在兰篁马下，一脸温顺与谦恭，“主人。”

　　宴珑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他尤为佩服两匹马居然没被吓破胆，仔细一看才发现马匹被施了定身术，不然早吓得把他和兰篁甩下夺命狂奔而去。

　　他指着凤凰，结结巴巴，“这，这是……”

　　兰篁点头，“这是我的曾经的坐骑，名为玖华。”不过已经近千年没骑过，他和金凤生了一窝小凤凰，她就没再打扰他在家奶孩子的“幸福”生活。

　　宴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为何是男的？”

　　兰篁看了玖华一眼，对方会意，捏指念了个诀。宴珑眼睁睁看着他从男人变成了女人……

　　兰篁很贴心地问，“这样会不会顺眼些？”

　　宴珑的表情相当精彩。

　　他又指着半空中一脸殷切的黑龙——他并不能从那颗巨大的龙头上看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就是觉得那是殷切，恨不得巴再兰篁身上狠狠亲两口，让他内心泛酸十分不爽的殷切——磨着后槽牙问，“那这是……”

　　宴珑本以为凤凰是母的，黑龙是公的，这是一对夫妻，结果凤凰是公的，他还没胆大到臆想上古神兽搞断袖的地步。而且看体型和光华耀眼的程度，凤凰的年纪要远大于黑龙。

　　黑龙完全看不起这凡人男子，老神在在俯瞰众生，被兰篁睨了一眼，立马怂了，乖乖化成人形，跪在玖华旁边，满脸别扭，“上神，我从未尝试过化形成女子，没有玖华有经验，我回去定勤加练习，您饶恕我这一次好不好？”

　　兰篁宽宏大量，“无妨，以后你跟着他，保持男人形态正好。”

　　宴珑听到此处，暗暗心惊，他家媳妇儿在天上的身份到底尊崇到了什么地步，才能让凤凰以她马首是瞻，堂堂黑龙做小伏低？

　　好可怕……

　　他想起家里被她乱扔的说是别的神仙送她的新婚礼物的宝贝，想起锦墨居后院的红珊瑚山，想起作乱的鬼怪在她一招之下灰飞烟灭……

　　不得了不得了，深藏不露的媳妇儿实在太可怕了……

　　宴珑的小心脏不由有些发抖。

　　而黑龙在听到兰篁那句话后就炸了，“神尊，您居然把我指给一个凡人？！”他一怒，就显了原形，尾巴一摆，就是一阵地动山摇，大嘴一张，呲出獠牙，黑洞似的喉咙要看要喷出火球来。

　　玖华虚空化出巨大的翅膀把黑龙的脑袋掼在地上，“孽障，休得在神尊面前无礼！”

　　兰篁下马，慢慢向黑龙走过去，冷笑道，“你不愿意？”

　　言下之意，他敢答半个“不”字，龙生也就到这里了。

　　黑龙顿时不敢动也不敢咧着大嘴准备乱喷火了，在玖华的压制下乖的像条被碾住头尾的小蚯蚓，“愿意愿意！小龙非常愿意！”

　　话音一落，再次化成人形，向宴珑行礼，“主人。”

　　宴珑被他这一声主人喊的肝儿颤。

　　他翻身下马，要去扶黑龙，“不敢当，不敢当……”

　　黑龙突然吸了吸鼻子，这个凡人的味道，怎么这般熟悉？

　　他那灵敏的鼻子确认再确认后，一颗迟钝的龙心跳了几个来回，突然福至心灵，顿时别扭和憋屈都没有了，冥枯上神有了玖华看不上他黑龙，退而求其次，能给这位当坐骑，也是相当不错的。

　　看情形，新主人对他自己是谁并不知情，冥枯上神也不知情，有意思。

　　只不知若干年后，这位主人会不会或许后悔而追着他打啊……

　　主都认了，兰篁才想起来还没给两人介绍，事后补救，指着宴珑，“这位，宴珑，我夫婿。”

　　又指黑龙，“这位……”她想了半天，“你叫什么？”

　　黑龙：“……”

　　啊啊啊啊啊他缠了冥枯上神这位毕生偶像足足一万年，被驱逐被冰冻被暴打了无数次，痴心不改，终于感化她，第一次主动让玖华带着他拜见，同意让自己保护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结果她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啊啊啊啊啊好想喷火！

　　玖华实在看不下去了，摁着黑龙不让他作怪，提醒兰篁，“玄黓。”

　　“哦，玄黓。”兰篁半点不觉记不住黑龙名字的行为有何不妥，继续说，“以后让他做坐骑也好，护卫也好，皆可。”

　　宴珑已经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合适了。

　　“你俩都已化人形，仙障解了吧。”兰篁提醒，“今日先认主，至于驯龙骑龙，”她看向宴珑，“今日天气不好，不过若是你想，也是可以的。”

　　并不是因为天气不好，玖华方才密音告诉她，天帝正带着天后天妃游瑶池，若是不小心飞高了，让他看见不太好。

　　兰篁倒是不担心天帝看见会如何，如今她毕竟是凡人，让另外一个凡人太过张扬，奠定了不好的印象，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天帝不喜欢宴珑，就打到他喜欢为止。对冥枯而言，没有什么事是打一架搞不定的，如果有，那就再打一架，再有，就撺掇祎及去刨对方祖坟，断他仙根。

　　宴珑捂着心口，“篁儿，我得缓缓……”

　　兰篁：“那你在一边缓吧，我有事问问玖华。”

　　宴珑：“……”

　　亲媳妇儿，呵呵呵呵……

　　兰篁的神经可以说比玄黓的龙身还要粗了，她招玖华到身边，“祎及去了何处？”

　　玖华搓着下巴回想，“之前还在天宫和天帝下棋，后来就不知去处了。神尊若寻祎及上神有事，小神去您居所看一看。”

　　“不必了，想起来便问一句而已，给我一片你的凤翎，你就回去吧。”叫他来并不是要骑凤凰给宴珑看，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叫玄黓，这条耳聋的黑龙才能听见，只好让玖华把他带了来。

　　玖华拔下一根头发，在兰篁手腕上结了个环，“神尊若寻小神有事，解开便可。”

　　“好。”

　　“小神告退。”

　　“去吧。”

　　玖华回自己的凤凰窝路上，满脑子想的都是：神尊做了凡人，脾气居然如此好了，难以置信！

　　兰篁回头，发现宴珑一脸阴郁，山雨欲来风满楼。

　　“怎么？”

　　“祎及是谁，男的女的，也是上神，他和你关系如何，那红珊瑚是他送的吧？”

　　兰篁：“你是吃醋了么？”

　　宴珑：“……”

　　兰篁笑出声，“我喜欢你为我吃醋的样子。”

　　宴珑：“……”

　　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被迫走上了吃单身龙粮不归路的玄黓：啊啊啊啊啊好气啊！好想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