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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前因: 虚实之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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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任何一种鬼的爪痕。
谷雨之所以如此肯定,那是因为三界之中,自上古蛮荒时期起,就立有规矩——天、地、人三界各行其道,不得相通。
人死为鬼,鬼行鬼道,人鬼两界之间,有界碑震慑着。说白了就是,人摸不到鬼,鬼也碰不了人。那些所谓的鬼魂索命,大抵是死鬼吓人或假借他物才办到的。若是穆江说那个淹死的被水鬼吓过,谷雨倒也认可,但说有鬼在他身上留下爪印了,那万万不可能。
谷雨把这些对穆江如实说了,见穆江神色有异,似乎思索了一会儿里面的门道,忽然眼神带了些许困惑地看向他。
“怎么了?没听懂?用不用我再讲一遍?”谷雨眨眨眼,心下得意,毕竟穆江难得有求教的时候。
“三界不得相通?”穆江眉头微蹙:“那我和你们怎么搅合到一起去的?”
“我说你这凡人用词放尊重点,什么叫搅和!一般人想高攀还高攀不起呢!你以为你一届凡夫俗子那么容易就能进入驻人办还能看见父母官的?那是我们这些公务员有权限……诶?”谷雨的表情忽然僵住,紧跟着,也皱出同款川字纹:“不对啊……这个镜瓮能屏蔽所有法力加持,照理说我开了光的工作证一旦不好使了,甭管你是人还是魂都碰不到才对……”他嘟囔着,求证一般抓住穆江的手臂,反复捏了好几把这人紧实的肌肉,发出疑惑的“啧啧”声,琢磨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拍脑门,如梦初醒。
“幻境!对对对!一定是因为这是镜中幻境才会出现BUG的!”
“哦,我随口一问。”
谷雨费了好大劲得出的答案却被穆江这一句轻描淡写草草带过,某位小神仙被气得直瞪眼——合着这位穆江先生只是习惯性严谨而已?
“走了,下水。”穆江因为眼前这位小仙的突然宕机和搞笑表情弯了弯眼帘,但这表情稍纵即逝,或许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到。他甩下这句冷漠的知会,一个猛子便扎进浑浊的死水里去了。
“下个鸡毛!怎么不淹死你呢!呸!”谷雨不爽地瘪瘪嘴,跟在穆江身后也跳了下去。
河水中的时间是冻结的,一切都静止着,水草不摇曳,鱼群也不会动,就连水纹扰动产生的气泡,都一颗一颗像遗落在时间缝隙里的星尘碎屑一样,被谷雨划水的手掌拨弄到一边,却还能保持着将破未破的薛定谔状态,而在静止的水流下游泳,就像是扒开海洋球一样诡异而有趣。
没有水波纹的干扰,穆江很快发现了靠近河水中心处,有明显的水漩涡,他快速游上前去,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摸到漩涡深处,并用一只手碰到河床底部的泥沙。这地方的泥沙异常疏松,穆江只一碰,手掌就陷入进去,好像水底藏着一片沼泽。而就在泥沙表面,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细小孔洞,那是河床太过疏松导致水流钻入的痕迹,这水一进一出,也就形成了所谓的漩涡。
这时,谷雨也赶上来,表情和穆江如出一辙的凝重。只不过,他看到的可不是什么漩涡形成原理,他是感觉到了这地方极重的尸气。随着他泛白的手掌覆在泥沙上,淡金色的咒文立刻浮现出来,就像是被他这一碰捅了蚂蚁窝似的,密密麻麻爬满了好大一片河床。
界碑!
谷雨浑身僵住,随即吐出一大串气泡来。
穆江被他的动静引得转过身,静止的水波下气泡并没有散开,像某种密集恐惧的细胞把谷雨围了个结实,而谷雨面色惨白,似是一口气没接上来窒息了。穆江微微皱眉,迟疑了一下,猛然游上前去,把小神仙往自己怀里一带,面对突发事件,穆江的惯性思维占了上风,一时忘记了谷雨是个神仙,也没细琢磨神仙用不用呼吸,下意识就凑上去,想度一口气给他。
没想到,嘴巴还没碰上,忽然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就从谷雨怀里浮起来,被穆江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这东西触感相当恶心,就像某种粘腻的表皮,穆江只觉得自己是亲了一只死鱼。
“干嘛呢!”谷雨瞪着眼睛在水里愤愤比划着,把那白花花的东西硬推向了穆江。
穆江怔然之后,猛地朝后躲开,只是这东西巨大无比,他躲了好一会儿才避开,得了空定睛一看,穆江瞬间脸色铁青。
——这哪是什么死鱼!那白花花的巨物竟然是谷雨不知道从哪里抓出来的尸体!还是一具高度腐烂的浮尸!
叮铃——
招魂铃的雌铃,好巧不巧,就在这时也凑热闹似的乍响一声。紧接着,满胸怒气的穆江忽然化作一抹白光,生生消失在了谷雨面前。
*
“回来了?怎么样,怎么样?看见我谷哥了没?”
穆江回过神时,粉团捏就般的一张圆脸正放大在他眼前,乌溜溜的黑眼珠子死盯着他,似乎想长到他身上去才好。
“我得回去。”穆江别开脸,伸长手划拉到一根线香,却紧跟着手上一暖,手背让土地母给按住了。
“回哪去?你当灵魂出窍是好玩的?随便你进进出出不出事的?”土地母给了穆江一个大白眼,硬是把白瓷坛子收了,又将一对铃铛妥帖地收进一只锦绣元宝袋里,说也奇怪,那叮叮当当的小铃铛进了袋子便一丝动静也没了,土地母将元宝袋递给穆江:“收好了,没事别瞎晃,魂散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案子还没查完。”穆江皱眉,幻境里那具浮尸在他脑子里徘徊不去:“我什么时候能回去?明天?”
“什么暗紫深蓝的!不要命啦!”土地母瞪了穆江一眼,那架势颇有一种老母亲操心自家孩子们天凉了有没有好好穿秋裤,袜口有没有提到裤口上面的既视感:“你这孩子消停会儿,我去盛一碗安神汤!”
“你们人界当妈的也这么叨叨么?”土地母前脚走,小太岁精后脚就凑到穆江跟前,撞了撞他的肩膀,又是缩脖子又是吐舌头:“你们是不是管这个叫——更年期?”
“我什么时候能再进去?”可惜穆江穆大作家从不是个顺茬儿接话的人。
小太岁嘴皮子抽了一下:“你们凡人身子骨弱,这魂魄飘进飘出的,总是不太好。三昧真火知道吧?”太岁精拍拍穆江的肩:“肩头这两盏火不稳当,被你的魂儿扑腾灭了,就有你受的了!”
说话之间,土地母端着一碗热汤回来了,穆江接过汤,发现这里面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些莲子、百合、红枣、人参之类的东西。
“喝完了回家睡一觉,明天一早魂位就稳了。”土地母操心地催促道。
“嗯,”小太岁也帮腔:“趁热喝!”他说着,把肉手伸进汤碗里,搅了搅。
穆江:“……”
“他可是千年的灵芝精,洗脚水都有人抢着喝!”镜子里忽然传出谷雨嘟囔:“这小白眼狼,没见过活人似的……你赶紧问问他,我肉身的事儿还有没有办法?”
说好了互帮互助,眼下案发现场也看过了,按照约定,轮到穆江帮谷雨的忙了。穆江皱了皱眉,在那母子俩万分期待的注视下,闷头把汤干了,随即替谷雨询转述道:“谷雨的肉身你们准备怎么办?”
“稷神爷爷之前派天兵天将在整个人界搜查那镇墓兽的下落,都找不到……”小太岁苦着一张脸,肉呼呼的小脸都皱成了小笼包:“谷哥你怕是早被它消化完排泄出去了……”
幻境里的谷雨登时就捏起了小太岁的耳朵,仗着这虚像不知道疼,谷雨也不怕捏坏了他:“肉灵芝蠢蘑菇,怎么说话呢!”谷雨说话间,觉着小太岁精好像变矮了,低头一打量,这小娃娃两只脚竟然已经缩回土里去,双腿退化回了一团灵芝肉。谷雨脸色乍然难看了起来,本是捏着太岁耳朵的手一松,转而拍了拍他的头:“算了……穆江,你打发这小崽子睡觉去吧!”
生生被削去一多半的修为,小太岁已经没办法长期保持人形,这会儿怕是已经撑到极限了。
谷雨跟他打闹归打闹,看他被稷神迁怒,承下自己那半过错,搞成这样,还是挺心疼的。他摸了摸小娃娃的仙根,冷不防这小灵芝一抬头,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吓了他一跳。
“有了有了!谷哥你等我会儿!”太岁精没头没脑吼了一句,骤然遁地闪精了,不一会儿,从地面上钻出一个圆乎乎的小脑袋,却耷拉着眉眼,一副衰到要哭的鬼样子:“谷哥……那个……我跟你说了,你别动怒好不好?”
“到底怎么了?”穆江替谷雨问道。
“那个……我谷哥之前偷懒耍滑的时候……”
谷雨忽而在镜子里干咳一声,可惜小太岁听不见,抱着穆江的大腿坦白从宽,俨然把他穆哥也当成了亲哥:“在我这存了一颗谷子,能变化成他的样子假装工作。”
“谷子?”穆江挑眉。
“嗯,我谷哥的真身是稻谷,穆哥你不知道?”
“别扯这没用的,你让他继续说!”谷雨急匆匆打断他们,心里忽然悬了起来。
多亏他之前为了偷懒存了谷子在这儿,那可不是一般的稻谷,而是他的一片肉身,虽说这比不上真正的仙身坚固,但起码是自己的壳子,总比找些乱七八糟的身体要强,谷雨心里正盘算着,忽见那小太岁从土里抱出个青花白瓷盆,盆里孤孤单单立着一根绿草苗?
“你‘死’之后,我当留个念想,就把那颗谷子埋了,每日给你上香烧纸。”太岁精讪讪偷瞥着镜子:“但,刚刚一看,发芽了……”
镜子里的谷雨此时此刻已经完全不能淡定,简直要被这小糊涂蛋蠢哭,他按着脑门,胸口一阵一阵的闷痛,还不等他吐槽,穆江先吐槽了一句:“所以……你浇水了?”
“没……我就每天在我谷哥坟前哭一哭……”
……
谷雨彻底无语,用五千年的灵芝泪养着,死种子都能发芽,更何况是小神仙的一粒真身!他现在坟头草都半尺长了!
事已至此,怪罪无益。真身一旦发芽,灵力便化作了养料,只有等它继续生长下去,结出稻穗,灵力才能再度聚集回新谷子上,用作肉身。但这不是普通稻谷,起码要等百年才能结穗儿,这么算来,他都能在这小镜子里给穆江送终了……
另一边,小太岁忧心忡忡,一脸很傻很天真:“谷哥……你是不是要销号重练啊?”
“您快闭嘴吧,祖宗!”谷雨心累地闭上了眼睛。
穆江趁机站起身告辞,小太岁赶紧捧起青花瓷瓶问他:“穆哥,我谷哥怎么说?这草苗怎么处理啊?要不……”男娃娃试探地问:“你抱走?”
“不了。”穆江拒绝地后退了半步。
“让他好生养着!”谷雨在镜子里没脾气地叹了口气:“每日接一碗水,手在水里泡半个时辰,然后分三次浇了,每日剪一茬儿头发,埋在土里作肥。”他顿了顿,等穆江转述完,又多嘱咐了一句:“告诉那兔崽子省着点自己的金豆子,修为都没了大半,心里一点数都没有!精气还不知道攒着!蠢死算了!呸!死都活该他死了!”
穆江也跟着顿了一下,眼中忽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不用给他面子,照我原话说!”谷雨气鼓鼓地补充完,见穆江还在沉默,皱眉道:“怎么?”
“没,”穆江极快地敛起眼角那一瞬的柔软:“就是觉得,你废话挺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