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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二章 残碑 ...

  •   卫长轩追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拔列炎眉头微皱:“按理说我不该同你说起此事,毕竟拓跋公曾下严令再不准提起此人,可我总觉得,这个人的一生似乎不该被这样轻易忘却。”
      “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拓跋公把我从亲兵营里拨了出来,安插到这里戍守盘门关。我便被指派到那人的麾下,那时他是昭武校尉,我则任他的副尉。说实话,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暗道他是个中原人,年纪又轻,凭什么骑在我头上。有一次喝了酒,忍不住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知道军中规矩森严,私下饮酒又顶撞上司,是要受军法处置的。果然,他把我带到了校场上,我想多半是要挨上几鞭了。他却问我,是不是不甘心在他手下做副尉。我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干脆承认了。他竟然不生气,反而把佩刀递给我说,那么今日便在此处一较高下,若是我赢了他,他便让我做校尉,他来当我的副尉。我当时只觉得他是不自量力,我自幼练习斩狼刀,到七八岁时便能打赢成年的武士,他看起来远没有我强壮,我猜他多半会输给我。”
      “后来呢,你赢了吗?”
      拔列炎摇头:“那是我第一次领教他的枪,也是第一次知道世上有这样惊人的枪术。那次交手,我出了四刀,而他只出了一枪。他出枪的速度极快,好像只是一眨眼,枪上的寒芒已经对准了我的咽喉。就是那一枪,让我彻底拜服了他。”
      这是卫长轩第一次听到拔列炎这样盛赞另一个人,他好奇道:“他的枪法真有那么厉害?”
      拔列炎想起当日的情形,显得还有些心有余悸,低声道:“我自认不是个胆小的人,可被他的长枪所笼罩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那一刻,我闻到他枪尖上的血腥气,那是杀戮的气息,让人不自觉战栗。”他顿了顿,“后来,我跟他经历过无数次并肩作战,每一次都让我更加确信,这个人是个天生的战士,他好像生来就该上战场,用他自己的力量鼓舞着别人。”
      “还记得有那么一次,他奉命带着二十人沿路探查军情,不巧碰上一支燕虞骑兵,对方大约有三百人,一看见我们便立刻围了上来。我们当时连皮甲也没穿,每个人身边只有一口刀,面对着装备精良的燕虞轻骑,几乎就是待宰的羔羊。对方领头的丢了一截草绳在我们面前,他的意思是若是愿意投降,就乖乖用草绳把自己捆起来跟着他们走。我们几个当然不愿意投降,可敌众我寡,硬拼起来多半也要送命,只能面面相觑着等他来拿主意。他却连犹豫也不曾,上前捡起了那截草绳,还在手上掂了掂。我刚要大怒,却见他猛然跃起,把草绳套到了对方头领的脖子上,硬生生把他拖下了马,而后拔刀,劈斩,一气呵成,等燕虞骑兵回过神的时候他们的头领已经被砍杀在马下了。”拔列炎忽然沉默起来,过了好久才接着道,“那一天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记得我拿着刀拼命地砍杀,敌人好像源源不断地一直围拢上来,我们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四周都是马嘶声,惨叫声,我看见对方骑兵的刀高高举起又落下,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花。到最后,我不知道兄弟们还有谁活着,也不知道敌人还剩下多少,只知道他的后背与我紧紧相贴,始终不曾倒下。我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站起来!都站起来!我们大昭的男子汉,宁愿站着死,也不能跪着生。”
      他闷闷地举起酒囊喝酒:“那一次,我们杀光了那支骑兵,而我们这边只剩下我和他还活着。”他挠了挠头,“有时候我在想,他早就该升作将军了。可或许是拓跋公不信任中原人的缘故,不论其他人怎么升迁,他依旧守着盘门关,做他的昭武校尉,一直到死……”
      卫长轩心中一沉,问道:“难道说,这位昭武校尉后来战死沙场了么?”
      拔列炎低下头,沉重地道:“他不是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是死于自己人的阴谋。”他像是难以启齿,连声叹了几口气才道,“还是因为当年拓跋公要反出大昭的事……”
      他说起这个,卫长轩恍惚明白过来,不由道:“难不成他就是那位替拓跋公承担罪名的守将么?”
      “你怎么会听说过此事?”
      卫长轩只得把当日在东城大狱中所遇到的那位老者的事说了一遍,拔列炎想了片刻:“你说的那个老头多半是叱云沁,他当年因私自叛逃,被问罪入狱,没想到竟活到了现在。”他摇了摇头,“此人对拓跋公十分不敬,我素来看不惯他,不过他和那人当年也是同袍,他所说的那些事倒都是实情。”
      从先前在东城狱听老者说起这位守将的故事,卫长轩心中便隐有触动,如今听了拔列炎的话,他愈发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像是钦佩,又像是憧憬。他忍不住向拔列炎问道:“不知这位镇守盘门关的昭武校尉,叫什么名字?”
      “崔延。”拔列炎显然很久没有提过这个名字,显得有些陌生,而后又重复了一遍,“他叫崔延。”
      一瞬间,卫长轩脸上血色褪尽,他想起义父临终前抚着他的脸,低声跟他说:“你很像你的父亲,像他一样,正直、勇敢……你记住,你原本是姓崔……”
      “崔延……”他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他的胸腔忽然猛烈跳动了起来,像是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却又觉得难以置信。
      “拔列将军……”他声音有些颤抖,“不知这位崔校尉是哪一年被问罪?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留下么?”
      拔列炎皱眉想了想:“他被问罪便是朝中招抚拓跋公之后的事,应该是永康五年,不,是永康六年正月。”他又叹了口气,“他被诬为叛国之罪,判的是满门抄斩,只怕家中已无人幸免。我记得他原是有个儿子,那一年才刚满周岁,唉……可惜了……”
      他说话的时候,卫长轩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他才重新抬起头:“拔列将军,你方才说,看着我忽然想起了他,难道我跟他有什么相似之处么?”
      拔列炎稍稍一怔,不由凝神回想了片刻:“说起来,崔兄的相貌也是十分出众的,那时有不少东胡女子对他暗自倾心,就连洛兰那样大咧咧的性子,见了他也会露出几分羞涩。不过,他同你并不十分相像,只是眉眼之间……”他重新看向卫长轩,忽然有些狐疑,“怎么,难道你同他有什么渊源?”
      卫长轩迟疑着摇了摇头,他转过身,默默抚着烈风背上的鬃毛,想着那个死去了很多年的男人。他自小便知道自己是个孤儿,虽然田文礼待他极好,可他不免总是会去想,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又为何会把他遗弃在破庙里。他想或许他的父亲是个嗜赌成性的匹夫,因为养不活一家老小才把他丢弃。又想自己或许没有父亲,只是某个不幸的女人意外生下的孩子。他也曾偷偷想过,或许父亲是个英雄,是个像茶馆演义里说的那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很快又会觉得好笑,哪有什么英雄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呢?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确实是个英雄,他并没有抛弃自己,他只是英雄末路,葬身在了朝堂波云诡谲的阴谋里。
      拔列炎对他这长久的沉默愈发起疑,他张了张口,刚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卫长轩低低地道:“拔列将军,那个人……有留下什么遗物么?他用过的剑甲,或是他佩过的长枪,再不然便是一纸书信也好,我想看一看。”
      “这……”拔列炎露出为难的神色,“拓跋公曾下令把他所有的痕迹一概抹除,他的遗物多半都被焚毁了,连那柄枪也没有留下。”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拔起地上插着的火把,而后翻身上马:“有一样东西还在,你跟我来!”
      卫长轩愣了愣,立刻骑马跟了上去:“是什么东西?”
      “那年拓跋公意欲反出大昭,后又被穆王招抚,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商议,但已有两个郡县被送出,此罪必要有人承担才是。不久之后朝中便传旨,命崔延即刻入京。因他先前违背拓跋公之令,大大触怒了拓跋公,我们都疑心他此去凶多吉少,甚为担忧。谁知他接了诏令后,只提起枪走到盘门关外,在一处旧石碑上写了几行大字,而后扔下长枪,卸了剑甲,头也不回地跟着传旨的钦史们离去了。”拔列炎高举着火把,声音在风雪里有些含混,“他的东西虽然多被焚毁,可这石碑却被保留了下来。”

      夜半,朔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皆变成白茫茫一片,有雪片飘扬着落在了卫长轩的睫毛上,他微微闭上眼睛。想着那个人明知回京要被诬陷,为何还要回去,他多半已料到自己会屈死在狱中,那么临行前,他会写下什么呢。他闭着眼睛拼命去想,可是想不出。
      “到了。”拔列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魁梧的身躯从马上跃下,而后上前,用衣袖去拂拭一块残碑上的积雪。
      卫长轩跟着他下了马,他拿过拔列炎手中的火把,向残碑上照去。只见残碑上的字迹棱角锋利,确实是金铁镌刻的痕迹,虽经过风霜打磨,却仍旧依稀可见。
      碑上所刻的并不是什么唏嘘感慨之词,只有寥寥数字:战!守家国,虽死不悔。
      卫长轩看着那几个字,像是呆住了。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缓缓触上了石碑。他摸索着每个字痕迹,那些坚硬的刻痕仿佛穿透了他的手掌,如同一抹寒芒照亮了他心中的迷雾,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心底逐渐清晰。
      拔列炎在他身后默默地站着,虽然卫长轩从始至终都背对着他,可他总觉得这个年轻人似乎正在无声的流泪。
      “拔列将军,”不知过了多久,卫长轩转过了头,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抹似曾相识的光芒,“你说的没错,人活着的意义绝不该是仇恨。这世上,总有些事比仇恨更重要,需要我们用性命去守护。”

      永安八年,上元节。
      穆王府。
      一大早,从安平街到穆王府外东大街这一路上便停满了形形色色的大车,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同王府仆役的招呼声混在一处,正是过节的氛围。
      在王府门口清点礼单的方明揩了揩满额头的汗,一旁的小奴早已奉了清茶递上,他一气饮尽,又有婢女笑盈盈拈了小块的软糕递到他唇边:“方管事忙了一早,早该饿了,先用些点心吧。”
      方明不耐烦地推开那只染了丹蔻的细手:“几家侯府的礼单还没清点,哪有什么工夫吃点心!”他转过头,“你们几个,还在躲懒?任这些礼箱子堆在门口,给王爷码长城不成?”
      从年初一到十五,这么些天,王府从未清净过一日。任谁都知道,如今穆王同谢相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两个人物,平日里上赶着还巴结不上,好容易到了年节,正是送礼的时机。送礼的官员各个使出浑身解数,搜刮了珍稀礼品献来,只苦了那些府中的管事和杂役,每日清点搬运礼箱,忙得几乎抽不开身来。
      仆役们摇摇晃晃搬着那些沉重的箱子走入中堂,一路还要小心着,不要被走廊两侧摆放的礼物绊倒。事实上,从王府前厅到中堂再到后院已经码满了各色礼物。远远看去,一片镶金嵌玉贴着大红绸纸,十分喜庆。
      前来贺上元节的客人大都被请到了庆安堂大殿中安坐,这位穆王同他先前那位贪色的兄长不同,总显得有些淡泊,待客的只有宴席酒水,却没有歌舞助兴。好在前来的客人也不是为了观看歌舞,只是为了借机博得穆王的青睐而已。

      内府,墨雪阁。
      这座阁楼顶上的椽条皆是紫光檀打磨的木料,一片沉黑如墨,故而唤作墨雪阁。此刻飞檐下结了冰凌,透了木料的颜色,便如墨色冰晶般晶莹沉透。此时的窗下,有一人正翘首仰望,他瞳孔的颜色黑而深远,与那冰凌并无二致。
      “主子。”唐安在他身后轻声道,“该更衣了。”
      杨琰轻轻颔首。
      唐安低着头走到他身后,这些时日方明诸事繁杂,这位穆王殿下又用不惯其他贴身奴仆,替他梳洗的活计便落到了唐安头上。他缓缓解开杨琰束发的玉带,执了那乌黑的发尾慢慢梳理。过了元日之后,这位年轻的王爷已及弱冠,他在朝中地位已非比寻常,又逢上元这样的大日子,其衣冠自然不能马虎。
      “年前被派去河西的两位钦使已经回京复命了?”杨琰半闭着眼睛,问道。
      “是,”唐安低声答道,“说是……卫将军依然推脱伤势未愈,没有回来。”
      杨琰静了片刻:“知道了。”
      四周蓦然又静了下来,这安静来得太过突然,墨雪阁内的地龙又似乎烧得太旺了一些,让唐安口舌焦躁,连手心里也泌出了汗。他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在为杨琰梳头,心里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若不然,主子写封私信给卫将军送去吧?”
      “不必了。”杨琰的口气淡淡的,他扭过头,“暖阁内的酒席准备妥当没有?”
      “都已备妥了。”
      杨琰微一点头:“谢相的车马来了么?”
      “想是快要到了。”
      “好,”杨琰由着他为自己束上发冠,而后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扶我出门迎接,可不能怠慢了贵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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