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60、三五八、重回正轨的生活

　　黄初四年的六月，是极度不平静的一个月。南征途中的曹丕染病而死的消息传入京城洛阳，不该出现在权力中枢的任城王曹彰突然进京试图掌控局势，引发了朝野惊慌。一番明里暗里的博弈之后，曹丕突然率军出现在洛阳城下，曹彰阴谋败露主动放弃，被幽禁宫中。谋反一案尚未审理，曹丕突然病倒，京城随即爆发疫病，陷入了又一波恐慌之中。病重之中，曹丕立皇长子曹叡为太子，几乎已将后事交代下来，却出人意料地病情好转。与此同时，幽禁中的曹彰突然去世，史书谓“薨于京城大疫”。等到曹丕恢复健康，重新出现在全体朝臣面前，这个夏天已经彻底结束了。

　　我离开皇宫的时候是七月初八。前后算起来，我在宫里待了整整二十天。除了近身照顾曹丕，也是为了隔离疫病的需要。必须确认曹丕病情痊愈，我自己也没有感染的风险，我才能放心回家。只不过进宫的时候我还是五品给事中、六品将兵都尉，出宫时变成了四品南中郎将、加侍中。一个“侍中”的加官，正式赋予我了在曹丕身边出入的资格，南中郎将的官职则是对于我两次南征所立功劳的肯定。一出一入之间，我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有了实质性的提升。

　　这固然是我本该得到的，也是曹丕给我的恩典。我不敢确定是不是我这次“舍生忘死”的忠心表现打动了他，至少我觉得他对我的考验应该已经足够，才愿意给我这样的官职晋升。若说南中郎将并不一定统兵打仗，官职的分量可大可小，“侍中”却是不折不扣的信赖证明。同辈当中能够获得这个加官的，我是第一个。不知这不是用曹彰的血和我的命换来的。

　　不过，我的晋升比起皇族的一系列变动，就是小巫见大巫，算不上什么了。皇族中的头等大事是太子的册立。比起一个被边缘化的王爷的横死，比起本就没有参政权的太后的完全失势，太子的册立才是朝臣关心的头等大事。曹彰的事被大事化小地解释为“擅自进京、违抗诏令”，他的死因更被说成是蔓延京城的疫病。尸体收敛之后送回封地任城安葬。曹丕并不想看见这个兄弟留在京城，留在自己眼皮底下，哪怕人已经死了。

　　册立太子的诏书一出，大臣们纷纷上表向曹丕表示祝贺，称颂皇帝英明。站在朝臣的角度看来，这个太子早就该立了！早在郭女王被册封为皇后不久，便有大臣上书提起册立太子的事，曹丕并未理会。实际上也不是完全没有理会，他私下里询问了一些近臣，有意撇开长子曹叡，从年纪更小的曹礼和曹霖之中选择，因为没有得到支持而暂时作罢。这一次曹彰选了曹礼来当曹丕的接班人，直接让曹丕对曹礼产生了反感。加上突发疫病命悬一线，曹丕下定决心，确立了曹叡的太子身份。这样一来，帝国后继有人，朝臣们都觉得放心了。至于曹丕对其他儿子的感想，不在朝臣的关心范围之内。

　　我知道曹礼这次算是无辜躺枪了。他也不是故意要触自己父皇的逆鳞。他跟我一样，并不知道曹丕在宛城的真实情况。奶奶和叔叔都说父亲已经死了，他不会怀疑奶奶和叔叔联合起来撒谎。对他来说，既然父皇死了，又有至亲的支持，选择自己来继承皇位，自己为什么要拒绝？我相信换了曹叡，他可能也不会拒绝吧。天下至尊的位子，谁不想坐？但既然曹礼撞上了，就只能算他倒霉。曹霖年纪还小，其他皇子更加幼弱。曹丕再不喜欢曹叡，也不能否认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太子人选。

　　太子的正式册封典礼定在八月初一，是个经过测算的黄道吉日。曹丕已经吩咐要举办得盛大而隆重，各项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册立太子是涉及国本的大事，仪式要隆重举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想借此提振天下民心。这次的疑似天花疫病，经过二十多天的肆虐，在京畿地区已经基本平息下来。之所以说“疑似”，是因为最终的疫情程度比预想的要轻得多，无论发病人数还是死亡率，都低于我所了解的关于天花的有限资料。我也吃不准这到底是不是天花。但从曹丕痊愈之后在脖子上留下了一片疤痕来看，还是很像天花。不管怎么说，能平息下来、规模又比预想的小，已经谢天谢地。

　　尽管官方宣称曹彰死于疫病，曹丕还是严肃地追究了责任。主犯臧霸被勒令自杀，两个儿子也被处死，念及早年的功劳，饶恕了家族的其余人。许仪也被逼自杀，削除爵位，念其父之功，免于灭族。曹震被革除一切官职，贬为平民，迁出京城，永不叙用。其他的朝廷官员，深入牵连此事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曹丕都做了相应的处理。对于自己的母亲卞太后，他再次重申本朝不许太后干政的基本方针，至于后宫里的具体情况，外臣就很难知道了。

　　对于京兆王曹礼，曹丕表面上只字未提，私下里听说他叫曹礼闭门思过，非诏令不得出宫。倘若皇子也有冷宫，曹礼算是被打入冷宫了。或许终究是自己非常喜欢的儿子，曹丕没有认真追究，但那份曾经的喜爱，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

　　我回到家之后，和兄弟们都有恍如隔世、大难不死的感觉。二十天过去，夏侯霸已经康复。我一回来见到他，二话不说，紧紧拥抱彼此，感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这个夏天，不论是他还是我，都在鬼门关前走了不止一遭，差一点便阴阳永隔。夏侯霸对于我的晋升非常高兴，比他自己晋升都高兴。他一个劲地说，或许是父亲、大哥、五弟的在天之灵护佑，才能度过这场劫难，兄弟重聚不说，振兴家门更是指日可待。

　　感慨万千的重聚和热闹喧嚣的晚宴过后，我回到阔别许久的房间，感觉都像是不认识自己的房间了。我回家之后的第一顿晚饭，堪称一场郑重的晚宴，全家人——上至嫡母、下至刚刚两岁的侄子，全都聚在一起，庆祝天灾人祸的顺利度过，庆祝夏侯霸的康复和我的升职。老实说，家里很久没有这样盛大欢庆的场面了。这几年接连失去亲人的苦闷和压抑一直如同乌云般笼罩在家人的心中。然而再浓重的乌云总有散去的一天，大家也都希望家族的命运能够随着我的升职云开雾散，重新焕发昔日的荣光。

　　在宴会上，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家人的殷切期望。甚至曹夫人还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了句“若当时娶了金乡公主便更好了。”我假装没听见，曹夫人自知失言，也没再接着说下去。

　　晚宴过后，我有些不胜酒力，踉踉跄跄回到房里，跌在卧榻上爬不起来。杜三和红印连忙服侍我换衣服，打了水来让我洗脸，又张罗了醒酒汤来让我喝。一番折腾之后，我感觉好多了，便让杜三去把陈庆叫过来。不一会，陈庆一身便服来了。

　　“小人见过大人！”

　　我躺在卧榻上答道：“不用拘束，陈庆。我先前回来没见到你，还以为你没住在家里，这才让杜三去找你的。你没睡吧？”

　　他赶忙行礼：“小人怎敢离去？听闻大人回来之后一直和中领军大人以及公子、夫人们在一起，小人的身份不便前去参见，大人莫要怪罪才是。”

　　我用力摇头：“不怪不怪！你回来了，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呢！但你回来这么多天，我都没时间跟你坐下来聊聊，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因而今晚哪怕喝多了，我也想叫你过来。我实在有太多话想跟你说了！”

　　陈庆虎目含泪，稍稍哽咽道：“小人也是！在外一年多，内心无时无刻不记挂大人，恨自己不能跟随左右，护卫服侍。好容易回到京城，又遇上朝中多事，大人在宫中二十多天，生死悬于一线，小人实在……”

　　我拉住他的手，眼眶发酸，说不出话来。他的手又大又结实，布满了常年使用兵器留下的茧子。我再看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命令他：“把衣服脱了。”

　　他愣了愣，我笑道：“别想歪了，把上衣脱了就好。让我看看，你跟着星先生一年多，身体怎么样了？”

　　他迅速垂下头去，应了一声“遵命”，动手褪下了自己的上衣，露出精壮的身体。如我所料，那具身体满是伤痕，前胸、后背、侧腹、手臂，都是他陪我走巴蜀、下江东、征战江陵，出生入死留下的印记。我撑起身体从卧榻上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前跪坐下来，抬手轻轻抚上他的伤疤。

　　触手所及是结实的肌肉。我能看出来跟着星寰一年多，他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不论是气色还是精力，都显得旺盛而充沛。星寰的确尽心地帮他做了一番调理。

　　“这一年多来，星先生把你养得很好，总算不枉我把你交给他。”我笑。

　　“先生对小人十分关照，小人的饮食起居，都是按照先生的吩咐。虽不知先生用了什么手段，确实感觉身体好得多了，甚至比从前年轻时精力更为旺盛。星先生的确是神人。”

　　“是啊，我也感觉他真是个神棍。”我仔细检查陈庆的旧伤，“你看，在江陵之战中的伤，几乎都恢复到完好无损的状态。当时你伤得多重啊！”

　　“小人如今已经痊愈，大人不必担心。小人今后又能跟随大人左右，实在是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叹气：“我请先生为你调理，可不是为了让你养好身体再去拼命啊。你身上每一道伤疤，几乎都是因为我而受伤，叫我看了怎能安心？”

　　他的头垂得更低：“大人宅心仁厚，小人能够跟随大人，实在三生有幸！但是……”

　　“什么？”

　　“但是星先生也跟小人说，大人为人过于仁慈，不够心狠，长久以往难免吃亏，叫小人……多劝劝大人。”

　　我轻笑一声：“还真是星先生会说的话。他大概不仅叫你劝我，也叫你帮我承担一些吧？”

　　“大人高见！大人今后若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尽管吩咐小人！这不仅是星先生的叮嘱，更是小人自身的心愿！”

　　“总有些事要人去做……么？”

　　我长叹一声，为陈庆披上衣服。他诚惶诚恐地说自己来就好，我执拗地坚持，替他系上衣扣，整好衣领。他已感动得流下泪来。

　　我询问他：“星先生都教了你些什么？”

　　“什么都教。天文地理、药理毒物、排兵布阵，一有空闲，先生便教给小人，甚至还教给小人识字读书，做人的道理。先生之恩，形同再造！”

　　我点点头：“先生的用意，我想不用我说，你自己也明白。今后你跟在我身边，不要总是把自己当成是我的部曲。我需要你陪伴我，但更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左臂右膀。而我也不会亏待于你。这次你护驾有功，陛下对你也印象深刻，我会找机会向陛下举荐。总有一天，你也能够摆脱部曲的身份，以自己的名义建功立业，不是更好吗？”

　　“小人不敢有此等奢望。不过小人绝不会令大人失望！”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暂时应该还用不着你跟我上战场，不如趁这段空闲，先给你成个家怎么样？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

　　“小人不敢！大人尚未成家立业，小人怎么能考虑自身私事？”

　　我大笑：“这话别人说也就算了！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怎么还说这么外行的话？你觉得我怎么成家？”

　　陈庆一脸尴尬，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莫非真的不打算成亲？”

　　“这个嘛……若是能让我娶心仪之人，我自然会成亲。”

　　“大人的心仪之人……”

　　我别过脸去，心里还是有点尴尬的。毕竟这等同于出柜，而且是在对我忠心耿耿又极为崇拜的部下面前。

　　“陈庆，你鄙视我这种人吗？”

　　“小人不敢！！小人对大人绝无一丝轻看的念头！”

　　“那就好。”我笑，“也是我运气好。你也好，他身边的人也好，似乎都不怎么在意。”

　　他又看了我一眼，轻声道：“只是小人本以为大人与星先生……”

　　“先生有他的意中人，不是我。”

　　“可小人跟在先生身边一年多，却觉得先生对大人，实在……”

　　我沉默，还是摇了摇头：“不要自作多情了。先生是神人，他的心思，你我凡人怎么猜得透？再说我这样普通的人物，也配不上他呀。”

　　陈庆还想说什么，我岔开话题道：“不过你的事，我倒是心里有点主张——你觉得红印怎么样？”

　　“红印姑娘？”

　　我点头：“我看红印这姑娘挺好的，长相不错，手脚勤快，性子也温和。她年纪也不小了，我很想给她找个好点的归宿。让她嫁给你，我对你们俩都放心，你觉得怎么样？”

　　“红印姑娘的确是个好姑娘。只是小人这等身份的人……”

　　“你的身份怎么了？不是跟她很般配吗？你若是觉得不错，我就去问红印，怎么样？”

　　他深深对我行礼道：“但凭大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