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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周郎火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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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仿制的佛朗机铳和小蜈蚣船陆续运到军中,军队战力大增。明军部署妥当,等时机一到就发动进攻。
俞志辅早已经摩拳擦掌。陆小凤看着他左蹦右跳,笑了笑,手里工夫不停。待在军营无所事事,还是亲自下场来得有趣。朱停做的这个明明就是雷火弹,偏要改个名字叫“心花怒放弹”,说什么用了一定马到功成心花怒放,明摆着是取笑自己现在求之不得。若是被那薄脸皮的得知,少不免一番尴尬。
俞志辅一边在旁打下手,一边偷看陆小凤,看着他时而发呆时而傻笑,大为奇怪。不过是装个雷火弹而已。虽然这个东西不简单,听说可以先点而后爆,也不至于这种反应。这种反应,就像是……俞志辅想了想,一拍大腿,就像是自己随军到广府的头一年在野地里站岗喂蚊子开小差想起家隔壁小青梅时的模样。孩提时小青梅骑个竹马满院跑,自己提个木剑满院追。长大了小青梅脸红红的想说话儿又吞回,自己傻呼呼的徘徊窗下不思归。到后来小青梅举家避祸乱临别泪双垂,自己从军上前线挂甲又顶盔。两小无猜就这样一去不回。再后来,小青梅找了个婆家,海寇赶回了老家。再后来,入海禁了,洋夷来了,上头变了,下面苦了。俞志辅叹口气,一天不太平,一天没有小青梅。
没有小青梅,却多了很多好兄弟。想起同生共死的战友,俞志辅咧嘴笑了。世间还有很多东西比小青梅更重要,更值得守护。他麻利地扎好了手上的活,抬起头,正对上陆小凤玩味似的眼睛,不由得一愣。
“想起情人了?”陆小凤打趣地说道。
俞志辅有点发窘,“想怎样才能杀过去为兄弟们报仇。”心念一动,又说道:“我水性不错,你说是不是穿个铁鞋就能走过去?”
陆小凤眉毛一挑,目光闪动,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从哪里听来铁鞋的故事?”
“常年在海边活动的,对这些赶海的故事都会知道一些。”俞志辅有些得意,笑着说道:“传说东海毒龙岛有绝世海味美人鲍,采集它的赶海人必须穿着铁鞋闭气在海底行走。不过我从没有在市集里看过美人鲍。”俞志辅略略皱眉,“鲍鱼其实不好吃,肉太韧了,要费很多柴火。还不如虾蟹好吃。以前这个时候,我就在浅滩围上一块,每天退潮都能兜着生猛的虾蟹,开水一烫就变红,不需要沾盐和酱料,直接就吃,又简单味道又鲜。”想起过去的生活,他整个脸都在发光。“后来海寇越闹越猖狂,有时候都分不清哪些来自倭国哪些是自己的同胞。按汪大人的说法,是我们自己人从倭为寇诱夷为盗,互相残杀。兄弟们都说,打起仗来,最怕遇到自己人。跟外人怎么打都行。可是自己人啊,又可怜又可恨,打起来一点都不痛快。算我走运,这次赶上了跟洋夷对仗。”俞志辅又兴奋又咬牙,说道:“占了我们的地方,抢了我们的财货,还贩卖人口虐待百姓。仗着武器比我们好,和谈不听道理不讲,又伤了这么多兄弟。我们有理却吃亏,还束手无策。可恶!天公不长眼睛。”
“天公有知一定觉得自己很冤枉。”陆小凤笑了笑,淡淡地说道:“江湖有句话,学艺未精,莫怪人家手下不留情。”拍拍俞志辅的肩头,陆小凤站起身来,负手而立,眸光明亮,语气平静,“要想别人尊重你,首先自己要争气。至少要强大得能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珍惜的东西。”
“强大就不用讲道理?倒过来要去尊重强盗?”俞志辅几乎要跳起,一脸愤然,恨恨地说道。
“不要一说到痛处就跳起。长处短处都要看清楚,知己知彼肯定比怨天尤人管用。” 看到年轻的小将明显来了情绪,陆小凤低头笑了笑,青色的衣摆在海风里翻飞,语气依旧淡淡,脸上却是少见的认真,“强大不是赢得尊重的唯一条件。江湖里也有人不凭武功,而是凭着胸襟智慧性情赢得尊重与推崇。强盗行径自然不值得尊重,但人家的长处我们可以去学习。不但要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还要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才是我们的本事。”眼见俞志辅脸色稍缓,知道他没钻牛角尖,陆小凤心里欢喜,一手勾了肩一手塞了活儿给他。“从来邪不能胜正,强权不能胜公理。看着吧,黑暗必不长久,人间定有光明。沉住气,加把劲,那些地道的渔家菜我想着就流口水,还指望着你请客呢。”
“那还不容易。等打完仗,随便哪处水边摆上一桌,我负责菜,你负责酒,怎样?”俞志辅说得痛快。却不知这仗,打了几十年,到死也没有打完的一天。
终于等来九月南风起。
明军扎营南头,敌军驻点屯门,居于明军以北。这夜秋起南风。月不明,星更稀。黯沉天幕下的大海面目狰狞,黑浪潮涌,触目心惊。在夜色掩护下,明军偃旗息鼓,按计划布阵列兵,一切进行得悄没声息。等到南风大起潮汐渐落之时,小船下水,乘风向北而行。
佛朗机人仗着船坚炮利,多少有点掉以轻心。更何况驻扎已有一段时日,见惯了留守的渔民涨潮休息退潮打鱼。毕竟此时海线上也只有广州府没有完全禁海,地方官府对于民情倒是比千里之外的京官要来得体察,更何况海上收入对地方的贡献也挺大。早晚潮时节的深夜,浅水处总是会有渔船停泊,撒网捕捞,也有些会驶去深水处。为了生活冒些风险渔民是在所不辞的。所以对于乘风而来毫不起眼的渔船,佛朗机人倒也没怎么在意。
陆小凤要的正是这种不在意。
中秋之夜,对岸升起孔明灯。收到信号的明军着手准备了一批破旧渔船,载上柴枝干草,灌以油脂燃料,埋好雷火弹,备好凿船钩。事事具备,就等南风一起,重施周郎火计,效法孔明借风。
借风行驶的渔船在水面一路滑过,扮作渔民的明兵根据船行速度估算时间,点燃了预留的雷火弹后跳入水中。渔船继续滑行,不多时,船里的雷火弹炸开,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佛朗机人如梦初醒,方才知道大事不妙。战钟鸣响,急忙掌舵起锚。谁知长锚拉起,赫然发现不知何时被人以连串锁链在锚锚之间环环扣死,大船根本调不了头,驶不开去。此惊当真非同小可。再看那锁扣,精密细致,不是徒手能解开。火枪打去,金星四绽,只是略有损伤。突变之下,措手不及。转头看海面,火船迅速而至,转眼竟已逼近,风盛火猛,火舌掠过高桅大船,借了风势肆虐。正是人心惶惶,又突然听见背后喧哗嘈杂,回头一看,后方营垒不知何时同样火苗蔓延。顷刻之间,四处烟炎张天。
看着敌船大乱,汪鋐当机立断,一声令下,集结的小蜈蚣船冲入敌阵。两军对峙三月,明军一直居于劣势。如今翻身在望,当真是人人跃跃欲试,个个争当前锋。驾船的、凿洞的、持刀的、挥枪的,士气高涨,斗志昂藏。
堂堂七尺男子汉,生死容易低头难。一国之尊严在这种时候无限的振奋军心。不管千军剑锋,不怕火海万重。刀光剑影里的血与汗,生关死劫里的忠和义,在沙尘里海水里肆意挥洒融在一起。哪里管得了马革裹尸,炮火穿体。只有华夏男儿保家卫国的凛凛志气,以及烽烟战火下对平稳安定的悠悠希冀。
陆小凤看得红了眼睛。不是没听过史料传说,不是没想过战况壮烈,但亲眼所见这种远不同于江湖厮杀的震撼场面,总有着眼睁睁的难以置信和无能为力。没有高深的内力和莫测的招式,只是纯粹直接的力拼。以牙还牙,以血偿血。如果没有火船先行助攻,没有锁扣限制敌船,没有对方后营作反,这次战役明军的伤亡怕是难以估计。只是那点了孔明灯,系了连环船的幕后之人,此时此刻又身在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