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渊》夏之眠

5、真真假假

　　肖宸独自离开，在碧山中漫无方向地走了很久才冷静下来。

　　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迈向前，他的身上泛起一团模糊的金色光晕，朴素的外表退去，重新露出华美的仪容。

　　肖宸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碧山的天一片澄澈，微风轻拂，林间不时有鸟鸣阵阵。

　　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捡了根树枝，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

　　宽大的袍袖自然垂坠，闪烁着金红色的耀耀光华。

　　这身衣服是他真身的翎羽所化，自然蕴含了庞大的灵力，若被别人得到了，就是一件无价的法衣。

　　从作为凤凰重生的那一刻起，肖宸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是柄双刃剑，他生来就具备凡人梦寐以求的寿元，有修士拼尽全力九死一生才能获取的力量，然而一不小心，他也可能成为别人哪怕九死一生也想得到的目标。

　　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天衍世界那么久，第一个对他下手的竟是本可以信赖托付的同门。

　　“呼。”肖宸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心里憋得慌。

　　他看向地面，发现自己刚刚不知不觉画了只小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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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着那只小鸡瞪了三秒，肖宸提起树枝在鸡头上唰唰添了三道荡漾的波浪线。

　　“世界那么大，哪里去不得？”

　　他会把这段往事记在心底，记住这个教训，而他的未来就与那些人无关了。

　　安慰了自己一把后，肖宸丢开树枝站起来，决定回到地宫寻找离开碧山的方法。

　　他并不担心邵明峰惦记着他，因为邵明峰眼中的“肖宸”是过去的肖宸。

　　身为具有不凡血脉的神鸟火凤，他一化形就是现在这副令人惊艳的模样，这让有着前世记忆的肖宸有一阵子很不适应，所以在离开出生地，混入修真门派之前，肖宸做了点小手脚，导致过去别人眼中看到的，事实上都是他前世的样子。

　　后来虽然适应了这一世的新身份，但个人形象已经建立，一时也没有办法扭转。

　　然而事到如今，维持过去的模样也变得没有意义了，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他刚刚想通了一些旧事，视野里出现了深谷地宫的边角，围拢到此的修士已经越来越多，肖宸放慢了步伐，想了想，重新变成拳头大的红毛小鸟。

　　形势与他离开时所差无几，已有不少人进入地宫，也有人保持谨慎，在外围观望。

　　肖宸使了个障目法，让旁人下意识无视掉一只小鸟，通过甬道飞入了地宫。

　　里面的魔气比起外面还要浓郁，古怪的是，明明眼看着许多修士前赴后继涌入了地宫，此刻肖宸身在其中，却只觉得安静到诡异，他将神识外放，也没有察觉到半点杂音，甚至连生气也无。

　　通道的墙壁在黑暗中呈现出阴暗逼仄的颜色，没有雕花没有题字，只是普普通通素色的墙面。

　　为了便于行动肖宸恢复了人身，走过长长的甬道，在尽头推开了一道同样朴素而高大厚重的门。

　　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厅，依然没有人，空空荡荡的大厅只在中央安置了一尊三脚鼎。四面墙壁上挂着的帷幔无风自动，斜对角有一个小角门。

　　肖宸没有急着穿过角门去往下一个房间，而是围着三脚鼎走了一圈。

　　梁文道说在地宫之中过了百年，而外界只过去二十年，乍一听好像地宫之中有扭转时间之力的法宝存在，亦或者这地宫本身就是一件法宝。

　　然而肖宸却有另外一个猜想，结合邵明峰与那两人从地宫逃出后的样子，肖宸觉得这是极有可能的，他猜想也许这地宫的古怪在于能制造幻境，通过幻境让梁文道以为已经过了一百年，通过幻境对他们施以折磨，让他们刻骨铭心。

　　所以他眼前所见所闻，是真是假？

　　他觉得安静到仿佛只剩他一人的空间，是真是假？

　　肖宸分辨不出来。

　　三脚鼎看不出异常，房间也简朴到没有任何其他可以深究之物。

　　穿过角门，一连路过几个风格相似的空旷大厅，始终没有见到其他人。

　　深入其中了他才发现整座宫殿大得不像话，神识扩展范围内就是一座座的宫室殿堂，再远一点因为有魔气滋扰，感知中就像笼罩了一团迷雾。

　　在自己都忘了穿过几重宫室后，肖宸停下了脚步，四周的帷幔依旧在无声飘飞，前方的宫门好像通往无尽的黑暗。

　　他终于确信，自己被困住了，这是一个幻阵，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事实上都一直在阵法中打转。

　　肖宸没有慌乱，所有的幻阵都有阵眼，只要找到就能破除。

　　虽说肖宸本身在修真界的阅历是微不足道的，然而他的传承记忆又使他超脱于普通修士，令他拥有了不凡的见识与视野。

　　就肖宸所知，高明的幻阵让人如临其境，美好如花香、鸟语、人影，丑恶如鲜血、撕杀、欲望，无一不让人心迷失。

　　而这一个简直是肖宸所知最易让人察觉破绽的幻境，简单到好像它故意将错误表现出来让人发现，而后引领你去走一条“对”的道路。

　　肖宸闭上眼，身后燃起烈烈火焰。

　　他吓唬邵明峰时招出了自己的本命真火，此刻用来破除幻象的也是本命真火。

　　火焰以万马奔腾之势席卷宫宇，将肖宸的全部感知范围染成了赤色，而他则如主宰一般让意识在火焰里逡巡。

　　找到了！

　　肖宸举步走向阵眼，那是宫室的角落，一片素色的纱幔安静地依墙垂坠。

　　屈指一弹，一束明亮数倍的火花咬上纱帽底部，唰一下升腾放大，窜至顶部。

　　肖宸静静看着，数息之后，纱幔焚烧成灰，地宫的影像就像宁静的湖心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一圈圈水波，波纹过后，眼前的景象已悄然变化。

　　肖宸的头缓缓地由左至右，由上至下转动，视线扫过，黑色的凤眸中映出冰晶一般的琉璃幻境。

　　他皱了皱眉，感觉事情并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

　　一重幻境消失，新的幻境显现，且眼下这个幻境比起前面那一重显然高级多了。肖宸想起前世的那些水晶球音乐盒，透明的球体中坐着一只孤单的小熊，迎着雪花，表情呆萌，他眼下的处境再像不过。这个幻境就像是一个多面水晶，他站在正中央，上下左右前后，无论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是光滑的镜面，里面映着他的身影。

　　无论他望向哪处，都有千百个肖宸回望着他！

　　肖宸有些发愁，火凤血脉擅长的无疑是火系法术，然而他这几天接连碰上的，先有碧山困阵，后有地宫幻阵，真是难死他了。

　　然而他能做的还是只有——暴力破解。

　　靠着一路烧烧烧，有惊无险地渡过了几重幻境，肖宸又一次站在了最初那间朴素的宫室中，三脚鼎静立在中央，四周的帷幔安静飘荡，不同的是，这一次肖宸感知到了其他修士的存在。

　　不能排除这依然是幻象的可能，他迟疑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按照神识指引的方位而去。

　　作为庞大的宫殿群的一部分，起始的大厅在地宫侧翼，整座宫殿都是暗沉的，几许光线来自灯台上的明珠，昏昏昧昧地照亮寸许地，对于靠神识辨位的修士来说，虽然于行动无碍，但仍然让人感觉不舒服。

　　隐约间肖宸听到了说话声，而后那声音抽抽噎噎变成了细碎的哭泣声，气氛像极了鬼片。

　　他顿了顿脚步，压下心里异样的感觉后，才重新往那里前进。

　　哭声传来的地方是另一间相似的长方形宫室，这座宫殿的主人似乎偏爱这种结构，几乎每一间宫室都一模一样，高挑宽阔，陈设朴素，没有多余的摆设。

　　肖宸接近那间宫室后没有立即进入，而是隐在门后向内看，意外地发现哭声来自于他见过的那名望天仙宗的女修，只是奇怪的是她身边不见其他门人，反倒出现一个没见过的人，看身形大约是名女修，依稀有些年纪了，一头白发凌乱散落，铺在自己身上，掩住了面容，静静躺在一边睡着了的样子。

　　有人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睡着吗？

　　不，不对，那人不是睡着，而是昏迷，或者已经死了。

　　肖宸慢慢走进房间，刻意弄出轻微的响声，告诉里面的人有人进来，避免惊扰到她。

　　哭声戛然而止，女修抬起头来，一脸惊惧瑟缩。

　　肖宸见此情况停住了脚，没敢再多迈一步，怕吓着人，这是他进地宫后看到的第一个活人，他只想交换点情报。

　　“姑娘，在下肖宸，是一名散修。”

　　肖宸并不避讳地报上了真名，在路上的时候他就想过，邵明峰已知晓他的真身，他是否有必要改个身份名字，免得日后麻烦？

　　但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否决了。

　　他还是叫肖宸，因为他总不能为了隐瞒身份而一辈子隐姓埋名，他不是高调的人，然而也有自己的骄傲，假若有一天真的因此不得安宁，他也不惧。

　　女修愣愣地看着他。

　　肖宸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就继续问：“姑娘进地宫后是不是也遭遇了幻境？这位躺在地上的……”

　　“啊——”

　　肖宸正指向躺着的白头发之人，猛然被一声尖叫打断。

　　那女修也不知怎么回事，捂住了双耳闭着眼一个劲向后缩，嘴里啊啊喊叫，在重重宫宇内引来一阵阵回响。

　　肖宸快步走近想安抚住她，余光一扫，忽然转过头，看向偏殿，那里隐隐有几条白色的人影，悬挂在横梁上。

　　肖宸向女修伸出的手缩了回来，脚步移动，往左侧偏殿方向挪去。

　　走进偏殿的门时，肖宸才发现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死了的也有活着的，然而活着的人也离死不远。

　　悬梁的人不说，躺在地上的，好几个都如正殿里躺着的那人一样，满头白发，有一张苍老的脸，双眼黯淡无光，一片混浊。

　　哪怕是活着的人，对于肖宸的出现也表现得无动于衷，眼神麻木。

　　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气味，肖宸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涌。

　　身后传来脚步声，肖宸回头一看，是秦溟和他那姓刘的师弟跑进了宫殿，大约是被那名女修的喊声引过来，一进宫殿两人就奔到了女修的身边，扶着她的肩膀安慰寻问。

　　肖宸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只能看见秦溟嘴唇翕动，却听不见他讲了什么，就连那女修的哭喊声，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消失了。

　　他往回走，却被一道无形的结界拦住，锁在了偏殿。

　　此时秦溟抬起头来左右观察，肖宸直直盯着他，他有一双浓眉，眼神锐利，然而他的视线却从偏殿一扫而过，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之后就扶着女修起来要带她离开，而那女修好似也忘了肖宸来过，与她说过话。

　　肖宸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而就在秦溟一只脚几乎踏出殿外的时候，变故发生。

　　一声轰响之后，肖宸感觉到地面剧烈震动，几乎无法站稳，他看向正殿，秦溟也歪了身子扶在门边，女修摔到了地上捧着头肩膀抖动，似乎又哭了起来，另外一人则半跪在地，紧张地四处张望。

　　门的那一边，一切好像一部无声的默剧，剧情荒诞。

　　而门的这一边，震感强烈到仿佛能听到宫殿在哀鸣。

　　最后的时刻，肖宸无暇再看旁人，只来得及给自己套上一层保护法术，就被剧烈的冲击掀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