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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求不得(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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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君上在私室里召见了我,我拿着羽扇,没有对他跪拜。
“你已知道我是谁了,我已没有跪的必要。”我说。
他笑,“墨溪,墨流光,天下人都以为你死了。”
“墨溪是死了,三年前天下第一军师就自刎于东海,尸骨无存。”
“但现在我找到了你。”
“你以为找到我,我就会为你效命吗?”
“你为洛须弥效命,不怕害死他?”
“他已入土半截,我不怕害死他。只是没了他,君上以为你还守得住青州吗?”
“对自己死后的天下还这样操心?”
“既然君上不用我操心,我就成全你吧。”我从袖中拿出了匕首。
他大惊,以为我要行刺,室内的护卫都露出了兵刃。我却将匕首横在了自己的颈上。
“你要做什么?!”
我笑,“不妨让我猜一猜君上原本的意图吧。”
“你说。”他双目如针。
“君上让我进京,想要纳我为妃,替你出谋划策,可有此事?”
“有。”
“你以为我变成你的女人,就会替你出谋划策?”
他笑,轻蔑,“女人本就如此,身体都给了我,不为我出谋划策,难道还有其他选择?”
“你以为我会轻易让你占有我?”
“到底是女人,就算反抗又能有多大用处。”
我将匕首扔到他脚前,“君上不妨自己试试。”
(三十六)
我回到了洛无身边,我对他说:“你恐怕得永远守在边疆了。”
“你去之前,我已经打算好和你游历各国。”
“是流浪吧?”
他笑,“以我之能,难道会流浪在外?”
我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青州之主并非虚怀若谷之人,外宽内忌,此次放我回来,必有后招。”
“你觉得呢?”
“唯有三策,叛主,谋逆,等死。”
“你认为我会选什么?”
我就席坐下,“我陪你等死。”
他说:“是我连累你了。”
“不,是我连累你了,如果当初我没有到你的麾下,你会安稳一生。”
(三十七)
我在王城当着君上的面拔出匕首的事,仿佛不曾发生过。我仍旧跟在洛无身边,防御外敌,安抚百姓。边境之地的百姓仍能安居乐业大概是一桩奇事,洛无便是有此之能。君上因此而嘉奖他,洛无辞谢,只说“本职所在”。君上的赏赐,由珍宝变成了药材。
冬天近了。
《司马法》中说:冬夏不兴师。我天真的希望豫州不要在冬天打过来,可是,他们是不会放过这个时机的。
甫一入秋,洛无的身体便不大好。他时常咳嗽,发热,又军务缠身。他一直勉力支撑,不让人看出端倪。终有一日,他再撑不住。那天夜里,他烧得浑身滚烫,医官忙里忙外。到了三更,他的热度还没退下,却忽然醒了。我被吓住,以为回光返照。他拉着我的手说:“溪儿,若我命尽,你便走吧,随便哪处深山竹林,再不要让人找到你。”他说完这句话就昏了过去。
医官说:“都督只是高热说些胡话,性命无碍。”正如医官所说,到了天明,洛无的热度就退了下去。
我却因他的这句话一直垂泪到天明。
(三十八)
第二天洛无醒来,问我为何双眼红肿。
我问:“你可记得你昨天说的话?”
“隐约记得。”
我说:“你叫我溪儿,说你命尽,让我离开,再不要被人找到。”
洛无微笑,“你喜欢我叫你溪儿吗?”
“在军中还是要叫我‘流光’。”
洛无握住我的手,“我不会扔下你的,溪儿。”
“我相信。”
(三十九)
豫州的消息晚了一些,在洛无醒来的第三日,他们挥兵东进。洛无已能够起身,要亲自统兵御敌。我给他披了厚厚的外袍,让他坐在城头,看我退敌。
那天城上的风很大,吹乱了我的衣裾,我手握羽扇一动不动站在城上。
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
那日之后,天下皆知青州军师不费一兵退走豫师。半月之后,豫州军再犯,大破之。八国来使往青州之边。
我问洛无:“我们要不要考虑去投奔一个会厚待你我的君上?”
洛无只笑,我也不需要他回答。他不会走,我也不走。
(四十)
整个冬天洛无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但豫州再不敢来犯边境。只要有我在一日,就没有人能攻破青州之边。
有一日,洛无披衣歪在床上和我说:“若是我无病无灾,君上怕是早就担忧不已,要对我们下手。这样病着,他反而想落一个贤君的名声。”
我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默默无语。
他问我:“溪儿,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抱歉,溪儿,我不该这样说,你别担心。”
“病着受罪的是你,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洛无披衣起来,我一把把他按回去。洛无就近抬起我的头,“别哭,以后再也不说了。”
“洛无,你每次病倒都很吓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抱住我轻轻拍着轻声哄道,“别怕,别怕,没事的。”
(四十一)
我从未向那一刻那样清晰的知道:他在我心中已无可取代。
我不会哭,因已对世间麻木,麻木就不会有情。可是,我没有料到,感情有一日也会醒来。我失算了,幸好是作为女人,不是作为军师。
后来我想,若是洛无不拿走我的剑,或许我就不会变得这样软弱。可是,洛无是对的,我再也不需要用剑保护自己。
豫州扰边,不论是率军出战,还是坚守城池,洛无一直都会把我放在他身边。我问他,把我放在后方不是更安全?他说:“我没有十足把握敌人不会偷袭,只有你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乱军之中,我亦会佩剑,但从不拔出。佩剑是要保护洛无,不拔出是因为他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
(四十二)
也有例外的时候。
那是次年春天到来之前,听闻豫州换了新帅,大举来犯。洛无率军出战,军前突然发病。他伏在马上呛咳不已,几乎坐立不住,面前是豫州之军,刀剑无眼。我立时弃马与他并骑,那是我来到边境之后第一次拔出自己的剑。我要代领三军,要护洛无周全。
一切都很顺利,就如我每一次的谋略。
可是,乱箭之中,总有顾虑不周。当我看到那支飞来的流矢时,已经来不及斩断了。
铛。
洛无用剑锋挡住了那一箭。我看到了他眸光中瞬时的锋锐。只在下一刻他就捂住嘴咳得无法言语,血渗入了他的指缝,滴滴落下,染红了马背和脚下的泥土。
(四十三)
“洛无,你什么时候才能休息?”我问。
“我如果休息,立刻就会被杀。”洛无说。
我不再说话,他的选择本身就是死路。为国尽忠,国君器窄。事到如今,一旦无用,青州之主必然杀他,以泄私愤。
洛无却说:“溪儿,我毁了你的愿望,是吗?”
“我的愿望早就是和你在一起。”
洛无握紧我的手,不再说话。我被他握得生疼,过了很久,他才说:“溪儿,让我想想。”
我说:“你不必想,你不能舍弃你的宗族。”
洛无捧起我的脸,“溪儿,我希望你能快乐。”
“所以,洛无,你要好好活着。”
(四十四)
我对洛无这样说,心却一天天沉下去。他一直咳血,没有好转的迹象。医官说虽然有肺痨的原因,但主要是由冬天气候干燥引起的,或者天气转暖就会好了。
我尽可能分担他的事务,盼着春天早点到来。我发现自己那么傻,以前从来不会对这些不可能改变的事情有所期盼,以前我只会将所有事物都当做条件加以利用。
我对他说:“洛无,你将我带回了这个世界,看到了感情。”
他说:“或许我不该再来请缨,那样你会比现在快乐。”
“你做不到。”
他问:“你我必要有一个人求而不得吗?”
我说:“洛无,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被认为是天下第一军师,你不相信我能两全吗?”
他拍拍我的头,说:“溪儿,不要做傻事。”
(四十五)
他知道我要做傻事,我一直忍耐着不去做,努力相信当春天到来时他的病情就会好转。我依旧为他分担军务,依旧与他防御外敌,直到那天他在巡营时晕倒。
他烧得浑身滚烫,昏迷之中仍频频咳血,不得不将他侧过身防止咳出来的污血阻塞呼吸。我很怕,我知道那些关于“情”的传言是对的,“情”字当头我终究是无能为力。我不需要实现愿望,也不想再管他的心情。那样的计谋,我终究是用了。
计有连环,用之不休。
我不会再走,我要用我的自由来换取你半生的平安。
(四十六)
我取了青州之主的人头献给我现在的君上——扬州的王,我再一次为扬州之主献计,却不是为了钱帛。那个统御九州最强之地的男人问我有什么条件,我对他说:“保全洛氏富贵,洛无活着一日,我便为你献计一日,洛无若死,我便是死也不再出一谋。”
他应下,拜我为太师。我向他跪拜,称他为君。
我知道洛无必将恨我,我将他一生所忠的青州献给了扬州,成为了扬州的郡国。可是,那再也不重要,我只要他活着。
我的君上,扬州的君王,遍寻天下名医为洛无医治,人参鹿茸更像是流水一样送进北海洛氏府上。
我让所有人相信洛无是被我加害,却又从洛氏中选取可靠之人辅佐青州年仅三岁的傀儡郡王。这样,名,权,我都给了他。唯一不能给他的只有我自己。我,是属于扬州之君的,在洛无活着的时候,我所有的智谋都将属于扬州的王,那个名为梓毓的男人。
我再不复与洛无相见,就让他,恨我吧。
(四十七)
来人对我说洛无想要见我时,我正在为君上谋划梁州。我毫无反应的让人退下,继续与君上指点梁州地形。
君上问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仍是不见?”
“是的,”我说,“我是扬州之臣,不见青州故旧。”
此时,我已为君上谋得青、徐、荆三州,再得梁州,还据襄阳,则天下可图。
君上对我说:“你其实可以像过去一样,叫我梓毓。以前每次我上府求计,你都是这样叫我。”
“那时我不是你的臣,现在是了。”
“即是如此,你可否告诉我,现在你是否只愿称洛无一人之名。在君为君,卿其无隐。”
“是的,表字只是尊称,只有洛无,我会叫他的名。”
(四十八)
其实在洛无过世的前一年,我曾悄悄去见过他一次。他并不知,无人知晓。我看到他倚在窗边,闲望柳条。我听到他说:“会得离人无限意,千丝万絮惹春风。”
那时我便听说他的身体很不好了,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就一眼而已。
“溪儿。”
我突然听到他叫我的名,吓了一跳。却发现他不过是对着手中的长剑自语,那柄我曾经的佩剑。我擦掉面上迎风而来的水珠,悄悄的走了。我毁了他的愿望,怎么再有颜面与他相见?
那之后我忙于军政,再无暇他顾,直到一日从人送来了洛无的遗书。遗书很短,只有两行——
一行书:“萍水相逢三五月,已胜却人间无数。”
一行书:“求而不得,天各有命,非卿之过。”
那是我模仿过很久的洛无的字迹。我将遗书收好,向君上请辞。
后终生隐居于北海郡中,天下再不复得我一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