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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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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边提亲的一行人熙熙攘攘到了孟府正门之外。这位林公子林修贤跳下马,早有从人向门房递上拜帖,轿子落下,沈媒婆大步走出。
云南提督孟府的门房是位五十来岁的老家人,名唤孟福。他接过帖子,瞧了林修贤一眼,又瞪了沈媒婆一眼,冷冷地道:“公子若是前来拜会我家老爷,小人自当将帖子传进去。倘是上门求亲,嘿嘿,还是及早打道回府的好。”林修贤不料才入门房就碰了个钉子,瞧这老家人年纪虽大,却无半点龙钟之态,目光炯炯,气势逼人,竟不似寻常下人模样,已自留神,和颜悦色道:“烦劳老伯通禀一声,见是不见,且由贵府孟大人决断,如何?”
孟福是孟府四十几年的老家人,早在孟士元未出世时就在孟府,年轻时随主人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亦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领,论军功可提升做参将。他不愿为官,甘愿留在孟府作一名下人。可孟府上上下下从未拿他当下人看待,自小姐以下人人尊称他“福伯”,就连孟提督也要敬他一声“老哥”。他自打回到孟府便一直在做门房,十余年里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一眼就能瞧出他们的居心图谋。这一行人自是上门提亲来的,不仅请了媒婆、扛着礼盒,还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不过这位公子温文守礼,人品倒也不差。他脸色稍和,拱了拱手,说道:“并非小人有意不肯通禀,实是我家老爷前日传下话来,再不许媒婆踏进堂院半步。小人只是依命而行,公子勿怪。”
林修贤暗暗称奇,心道一个看门家人便有如此气度谈吐,孟府主人自是可想而知。正待说话,已见沈媒婆上前一步,满脸堆欢道:“福大爷见笑了。我沈婆子自打上次从贵府出来,原本就没打算再踏进府上的门。只是谁教咱们这做媒婆的心肠热、见不得门当户对的一双璧人儿配不成好姻缘呢!老婆子丢脸便再丢上这一回。这位林家公子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叔叔是朝廷的翰林大老爷,说来和孟老爷还是至交。父亲做过一任湖州知府,如今告老在家,家财万贯,就只这么一个独生儿子。林公子熟读诗书,十五岁上就中了秀才,去年更高中举人,来年春闱还要进京考状元,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呢!我一思量,似林公子这等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人才,这昆明城中除了贵府千金之外,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般配上的了。所以才自告奋勇,厚着老脸又上贵府来啦。福大爷,我可是一片好心哪!”她不愧是昆明城中第一大红媒,言语之中同时捧了两家人,一番话说来倒也娓娓动听。
孟福知沈媒婆虽贪钱财,倒确是一个心热口快的良善人,昆明城里经她撮合成就了不少美满姻缘,所以也不薄她脸面,待她好容易住了口,才道:“沈婆子,我劝你多放些心思在旁人身上,我家小姐的终身大事,就用不着你瞎热心了。”转向林修贤,又拱手道:“公子还是请回罢。”
林修贤听他语气坚决,更无通融,心知若不说出叔父的名讳,今日决计进不得孟府。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在下此行,原不止为提亲一事。在下前几日方从京城回转昆明,家叔命在下务必亲手将一件信物交呈孟大人。家叔现供职翰林院,与贵府孟大人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他一面说一面查看孟福神情,见他脸色惊疑不定,将自己细细打量一番,惊道:“令叔可就是那位上‘瑞’下‘海’、表字兆雪的林大翰林?”
林修贤微微一惊,又不禁暗自得意:连孟提督府的一个看门家人,也曾听闻叔父大名,说道:“正是。”孟福脸上现出恭谨之色,躬身道:“先前不知是公子大驾,小人多有得罪,还请勿怪。我家老爷时时记挂令叔,得知公子光临,必定高兴得紧。小人这就去通禀老爷,烦请稍候。”林修贤甚是得意,笑道:“有劳了。”孟福自进去府内。
沈媒婆及随从众人俱是大喜,心想提亲之事自是十拿九稳了。
不一会,府门大开,八名家人分列红漆大门两侧,孟福快步走出,对林修贤拱手笑道:“老爷有请公子书房一叙。其余诸位及沈媒婆,且请到前厅用茶。”沈媒婆愕然道:“我也去前厅么?”孟福道:“老爷确是如此吩咐。”转向林修贤道:“公子请随小人来。”林修贤微一思忖,向沈媒婆道:“我一人去便是,你随他们去罢。”沈媒婆嘟囔道:“那可不成!教我老婆子怎生向员外、夫人交代?”林修贤沉下脸来,“哼”了一声,道:“员外、夫人面前我自有交代。”
当下孟福引着林修贤穿过前厅,过了一道垂花门,绕过长廊,来到一间精舍之前。林修贤见一路之上风景清幽雅静,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花一木无不独具匠心,观之令人心旷神怡,不由暗暗称奇。他生性狂傲,自恃才高,素来瞧不起习武之人,只因叔父临行前曾谆谆告诫,切不可在孟提督面前自傲自大,务须极尽礼数。他见叔父神色郑重,且言语之中对这位孟提督甚是推崇,心下不免将信将疑。此刻见到园中布置,知非胸中大有沟壑之人断不能为此,遂将一番狂傲的心思又收敛了几分。
只见精舍之中一位青衫书生面墙而立,正瞧着墙上挂的一幅书法。虽不见他面容如何,倜傥飘逸之态已尽入眼帘,且自有一股凛然的气势。林修贤大吃一惊:“难道他便是孟提督?怎会作书生装扮?”他自两年前父亲辞去湖州知府时起,便前去投奔叔父,一直住在京城,直到数日前才来到昆明。况且他是富家子弟,素来不与市井中人相交,自然从没听说过“儒衣神将”的赫赫威名,也就不曾料想孟提督竟会是儒生装扮。
孟福引林修贤进入精舍,向那青衫书生躬身道:“老爷,林公子到了。”
林修贤心道:“他果然就是云南提督孟士元孟大人。”正要上前见礼,却听那青衫书生笑吟道:“‘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思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好词,好词!当年兆雪兄将这幅书法相赠之时,我尚年少,浑不解其中深意。如今读懂了,头发也白啦。林贤侄,兆雪兄可安好?”说着缓缓转过身子。
林修贤只觉两道电一般锋锐无比的目光射将过来,不敢相接,低头恭恭敬敬地回道:“托大人福,家叔一切安好。只近来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夜间歇息不好,吃药也不见好转。”孟士元皱眉道:“又是头痛?我这里倒有一剂治头痛的偏方,改日托人捎去才好。”随即道:“贤侄请坐。”自己先坐了。林修贤告谢坐下,心道叔父的病症,连京中太医药方尚不管用,一剂偏方如何能治得好。自是他与叔父交谊深厚,心中关切才有此一说,并不当真。
这时有丫鬟端上茶来,林修贤端起茶碗,趁机向孟士元望去,这时才瞧清他的相貌,不由又是一惊,暗道一声惭愧。只见他才只三十七、八岁年纪,儒雅俊逸之极,一头乌发并无半点斑白。若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目光如炬,哪里像是叱咤沙场的武将模样,分明是一位潇洒俊美的中年文士。林修贤平日自负是个美男子,此刻这位孟提督虽年长廿岁,相形之下竟也自叹弗如,暗忖:“我去年在京城见到寿王爷之孙梅昭如时,曾戏称他为天下第一美男子。不想较之这位孟大人,竟然不分轩轾,看来这‘第一’二字,还是用错了。”又想:“他今日尚有如此风采,廿年前更不必说了。有父若此,其女……”脸上不由一红。
孟士元自不知他心中所想,轻呷一口茶,问道:“贤侄几时去京城的,又是几时回的?令尊告老回转昆明已有数年,我竟不知他原来就是兆雪兄的兄长,否则早当登门拜访才是,当真失礼之极。”林修贤道:“自前年家父辞去湖州知府之位回转昆明,小侄便去京城投奔叔父,直至数日前方才到家。家父先前也不知家叔与大人如此交好,否则岂有不早来拜访之理?”
孟士元听他谈吐不俗,颇为高兴,问道:“我适才听家人说,你现已中举,来年还待入京参加春闱会试,可有此事?”林修贤面上不禁微显得色,口中却自谦道:“倒教大人见笑了。小侄区区一介举子,怎及得上大人这般文治武功、文武兼修之奇才?此番回转昆明,家叔曾嘱咐小侄好生用功温书,以备后年春闱,小侄虽鲁钝,也当勉力一试。”
孟士元点头道:“贤侄在京数年,想必拜会了不少高人名士,来年春闱高中,定然指日可待。京城之中的人文风物,自非我这边狭小城可比。”林修贤一脸景仰之色,说道:“京城乃是当今皇上所居之处,自然文章鼎盛、高士云集。小侄有幸,曾得蒙这一科状元公吴吉善吴大才子点拨指点。吴大才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一席话语令小侄茅塞顿开,胜读十年诗书。”孟士元眉头微皱,说道:“吴应兆的才名,我倒也曾有所耳闻。只是此刻社稷正值多事之秋,南方战事不断,叛军自两广起兵,节节进犯,业已占领了大半个贵州,前些日子攻陷贵阳,安顺告急。当今之世,文治只怕不及武功!”说到这里,怔怔地望着墙角出神。
林修贤虽知两广提督李延亭谋反,但依他一介书生所想,朝廷圣明,平叛当是轻而易举之事。何况素闻李延亭残忍好戮,不得民心,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岂有不败之理?他自然从未想过战场上兵戎相见、血肉横飞的惨烈情景,更不知道兵力、粮草、布阵、用计等等在战场中的作用。此刻听闻叛军已经攻占了大半个贵州,不由大吃一惊。见孟士元怔然不语,不敢出声打扰他思绪。
孟士元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兵部侍郎皇甫敬将军,贤侄可曾拜会?”林修贤道:“皇甫伯父是家叔的至交好友,小侄岂有不拜见之理?大人也识得皇甫侍郎么?”孟士元脸上微显诧色,道:“我与皇甫大哥是金兰兄弟、生死之交,你叔父不曾告诉你么?”林修贤摇头道:“小侄不知。”
孟士元转念一想:“十余年前的往事,告诉孩子做甚?”问道:“皇甫大哥身子硬朗罢?他儿子少华该有十五岁了,你可见过?”林修贤道:“皇甫伯父身子好得很,他的公子我不曾见过,但曾听叔父称赞于他,说他小小年纪,武艺精湛,又熟读兵书,日后必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将才。”孟士元喜道:“好,好!”见林修贤欲言又止,问道:“贤侄,你想说甚么只管说就是。我和你叔父乃是至交,大家都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林修贤脸上又是微微一红,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道:“家叔还时常赞道,大人有位掌上明珠,冰雪聪慧、貌美多才,是世上难得的奇女子……”见孟士元眼中精光一闪,一颗心吓得突突直跳,忙即住口,后悔自己说话太过鲁莽。正自忐忑间,孟士元霍然站起,一张俊面笼上了厚厚的冰霜,厉声道:“我倒忘了,你先前是要求亲来着!这可是你叔父的意思?”
林修贤见他神色严厉,话语中竟不留丝毫情面,心中发慌,赶忙起身,哪里胆敢有半句谎话,只得具实答道:“家叔并不……不知……不知此……事。”说罢又是后悔又是害怕,心想倘若倚仗着叔父的名号,就说是他的意思,孟提督瞧在叔父的面子上,说不定还能宽佑几分。现下自己担了这过失,瞧他这副勃然大怒的模样,不知将要如何责罚自己,心中委实害怕之极。先前林员外夫妇闻听兄弟与孟士元有旧,便合计着抬出林瑞海的名号上门求亲,但孟士元几句厉声严词,林修贤一时惊惧之下,哪里还顾得上说谎?此刻话已出口,再无法更改。
不料孟士元脸色竟慢慢缓和下来,喃喃自语道:“他并不知情,那也罢了。”神色转和,坐下道:“贤侄受惊了,请坐。”林修贤举起袖子拭去额头冷汗,坐回原位,尤自不明白孟提督为何蓦地发怒,又为何骤然消怒,见他神色回复平和之态,心中稍安。
孟士元道:“三年前兆雪兄回乡祭祖,在此间小住了数日,和君儿谈天说地,倒聊得颇为投机。我女儿容貌才情虽也不俗,可当不起你叔父这般夸赞。”林修贤不敢接口,听他又道:“君儿还不到一十五岁,我就只这一个女儿,平日里娇宠惯了,也不舍得她就此成婚出嫁。”林修贤听得明白,这话自是婉言拒婚了,心头一阵惆怅,半晌才道:“是,小侄明白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说道:“小侄临行时,家叔再三嘱咐,要将此物当面亲手交呈大人。家叔言道,这是十六年前一桩事情的信物,他是此事的证人……”说着双手呈上。
孟士元惊道:“甚么?”语音竟微微发颤。丫鬟将锦囊捧上,孟士元颤抖着手将之打开,从中取出一柄晶莹剔透的碧玉如意来。林修贤吃了一惊,这锦囊他虽一直贴身携带,却不敢私自打开,自然不知其中究竟有何物。孟士元却毫不惊奇,似已早知道会是此物,瞧着它出了一阵子神,喃喃道:“不错,是它,是它!十六年了,终于来啦!”声音中又是欢喜又是凄凉。林修贤见他一直气定神闲,就连发怒时亦不失风度,此刻见了这么小小一柄碧玉如意,竟有些神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好生奇怪,却不敢发问。
过得良久,孟士元长吁一口气,问道:“兆雪兄将此物托你之时,可还说了些甚么?”林修贤摇头道:“家叔只是嘱咐我千万将此物贴身保存好,当面交给大人,仅此而已。对这件事情,小侄可半点头脑也摸不着。”孟士元微微颔首,轻声道:“如此甚好。”转头对身后侍立的丫鬟道:“春桃,请小姐来‘正气轩’,就说有贵客来访。”
林修贤又惊又喜,心道:“孟大人口中的‘贵客’,说的是我么?”他本都已不敢奢望能见上孟府小姐,不想竟终能得见。
孟士元看他一眼,道:“小女顽劣异常,我拿她也没法子。她八岁上亲娘就故去了,自此我便一味纵着她,如今想要管束,却也不能了。待会如有不周冒犯之处,贤侄多担待些。”林修贤忙道:“哪里,只恐小侄不懂礼数,唐突冒犯了小姐。”见孟士元手里紧紧握住那柄如意,心神不宁,竟似根本没听见自己说话。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林修贤心中咯噔一跳,手心捏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