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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C33 神圣的战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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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33 神圣的战争
有时,我非常痛恨自己。
忽然间,海因里希那些乌克兰的旧影走下了画面,活生生地摆在我眼前,看着他几乎全-裸地与劳拉站在一起,两人长着一样的雅利安面孔,操着相同的日尔曼语言,他们是那么肆无忌惮的亲密,我又愤怒又悲伤,我为什么要来沃尔库塔呢。
跟随所长踏进劳拉家时,她像个女主人一样招呼着我,酸菜肘子、煎鲱鱼、黄油烙饼,日尔曼家庭,这是属于海因里希的世界,而我则像个可耻的局外人。
劳拉年轻漂亮,除了爱上了海因里希之外,真没什么不好,而我也只能用冰冷的言语保护着自己残留的自尊。
傲慢,妒忌,暴怒,贪婪……还有什么是我做不出的?
还有懦弱吧。
所长问我在劳拉家里为什么弄得不愉快了,我仍然不敢直陈一切,只说海因里希曾是我在涅瓦河畔临时集中营管理过的普通战俘,我甚至说,海因里希曾在乌克兰有爱人,所以不能接受劳拉。
我在办公室里不眠不休地整理着档案,将那些颠倒错乱的名字、编号、履历、记录更正过来,所长非常满意我的态度和工作成绩。
我翻看到了海因里希的档案,他被俘后的轨迹,集中营,集中营,又一处集中营,布特尔卡监狱,西伯利亚劳改营,苏汉诺夫卡监狱,又是布特尔卡监狱……档案上照片中的他,脖子上套着绳索系着的姓名木牌,而现在,他正蜷缩在禁闭室结冰的墙角奄奄一息,我却只能在铁窗外看着他,默默看着他。
我相信他爱我。
我相信他高贵的爱情。
可我甚至都哭不出来,仿佛才有泪意就冻成了冰晶,眼前一片模糊。
我好痛。
***
沃尔库塔的风雪真大,有时从办公室走到食堂,或从食堂走回木料间,短短几十米的路,风雪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更看不清前面的路,要想正常行走,得靠摸索着楼房间系着的绳子。即使是这样的天气,海因里希跟其他犯人们仍然得正常出工,我每每看着他混迹于芸芸众人之中走出营区,那里他们更是连绳子都没有,不知在这永恒的黑夜里,如何才能踉跄摸爬着去往深深的煤井。
又是一日在办公室里整理编写完了几份生产报告,看看时间,夜里九点来钟了,想着回木料间休息一下,再过一个多钟头,矿工们就又该收工点名了。才踏出办公室没走几步,我就懵了,绳子不见了。
我一点一点,试探着走了一小段,完全不辨方向,前面隐隐地有些灯火,大概是看守塔,那么木料间该是往左边?右边?忽然我脚下一软,踏了个空,还来不及惊呼,胳膊一紧,有谁牢牢把我拽了出来。
“阿芙罗拉?”
“大尉?”
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但却听出了他的声音。
“笨蛋,为什么不拿灯?”
我刚刚涌起的感激之情瞬息被他浇灭了,我讨厌煤油灯的味儿,手电筒我也没有。我回不了嘴,风雪太大了,而他本来可能会继续骂下去的,可惜风雪也堵住了他的嘴。
不过不管怎么说吧,幸亏有他,一路扶着把我平安地带回了木料间。大尉理所当然地把大衣、帽子脱了递给我拍雪,然后,我正想烧点水给他冲杯咖啡,不料他竟然一头躺在我的床上——
“大尉!”
他闭上眼,长长舒了口气,竟然睡着了。
怎么办?我愣了一会儿,想想还是给他盖上了被子,然后生了炉子,坐上水,安静地等他醒来。
水开了。
矿工们回来了。
天亮了!不,是理论上天亮了。
我匆匆离开木料间,虚掩了门,正要前去给劳改犯们点名,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灯!”
前方十几米处是黑压压的一群犯人,而我身后是……
“别再掉雪坑里了。”那个冷冰冰的声音提醒着。
我硬着头皮转过身,接过大尉手里的煤油灯。
“克劳斯……”
“胡戈……”
点名开始了,我飞快地念着,合上本子刚要走,有个人举了举手,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海因里希·弗里德里希·安布鲁斯特。”
我呆了一下,“……好的。”
警卫们押着劳改犯们向营外走去,我眼一晃,仿佛看见海因里希冲过去跟大尉撕打,可再仔细一看,什么扭打也没发生,只是有个身影慢慢地,慢慢地落了队,转过了身。
海因里希就那么定定地站着,看着我,警卫抽了他好几鞭子,他也不动。最后我正要奔过去时,他却扭头追上了队伍。
***
大尉这一来,连所长都知道了,亲切地跑来关心大尉的情况。
“我刚刚押送了犯人去新地岛,现在正要回程去西伯利亚。”
“所以特意过来看看阿芙罗拉同志?”
“嗯。”
“你放心,她在这里工作得很好。”
所长显得很高兴,他倒是从此对我放了心,真相信海因里希跟我只是认识,大尉才是我的心上人。
“阿芙罗拉……”
我心情很差,没听清楚所长说什么,却听大尉一口答应着:“好的,我会陪她去。”
“去哪儿?”我回过神来,大尉竟然又帮我做了决定。
他笑了一下,“伯朝拉。”
***
兜兜转转,还是要去伯朝拉,只是这回是替所长送文件,而且,因为风雪太大,没有车子可行,只好坐狗拉爬犁。走到营外,这才发现运输工具还不是狗拉爬犁而是驯鹿雪橇。两匹毛色灰白、高如马驹的驯鹿,头上长着巨大的树杈般的犄角,正在抖动身上的落雪,一位皮帽皮衣皮裤皮靴的土著青年手持皮鞭冲我微笑。
我惊讶地半张了嘴,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童话世界。
所长找来的科米向导小伙子带了两架雪橇,本来他要亲自为我驾驶的,不过大尉冷冷地说了个“不行”,所以最后是一架简易的由向导自己驱赶走在前头,另一架稍微大一点儿的橇上垫着鹿皮毯子,由我和大尉乘坐,看在他会骑马的份儿上,我想应该也不用太过担心他的驾驶技术。
初时的新鲜劲儿很快就过了,驯鹿雪橇并不像童话中那么美妙舒适。雪橇拖在地上,比不高的驯鹿还矮,驯鹿的奔跑速度也很慢,远没有骑马那么高高在上的视野与奔放的感受,最难受的是橇体很窄,人只能平坐着两条腿冲前伸,没一会儿就又冷又麻。
到处黑漆漆的没什么风景可言,我跟坐在身后的大尉也没话讲,他是个只会“嗯”的人么。忽然他扯紧了缰绳,停住了雪橇,走到前面跟向导又要了一件鹿皮袍子,然后回来反披在我身前。
雪橇开动了,大尉说道:“你往后躺,再躺……。”
再往后躺就是他的怀抱,我僵着没动,他拽了我一下,然后一只手紧紧箍着我,一只手带起了缰绳。
“睡吧。”他说。
雪橇平稳地滑行着,大尉的怀抱……真的很温暖,昨晚我一宿没合眼,于是慢慢地,不知什么时候,我真的睡着了。
***
伯朝拉有上级劳改机关,有煤炭设计院等研究机构,因此聚集了不少科技人才。我一听到有人说话希啊希的,就知道是德语,一问才知道,原来还真有些是从德国境内抢来的专家,他们虽不像战俘那样进行重体力劳动,却也失去了人身自由,不知何时才能圆他们回国之梦。
向上级汇报完了工作,转交了文件,大尉坚持让我去看一看医生。
“我怀疑你有血液系统的问题。”
“啊?”
检查的结果,我贫血是一定的,至于上次注射镇定剂所引起的紫癜,则可能是长期服用安眠药引起的血小板异常,又或者,纯粹只是当时注射不当或按压针口止血不当所致。
大尉不是很满意这种解释,他对替我诊病的德国医生也很不信任,但总之,“以后别再乱吃药了。”他吩咐着。
“嗯。”我应着。
走出医院,科米向导小伙子迎了上来,我们的雪橇还停在两里之外,一想到还得在这么深的雪里步行过去,我就头痛。
“看电影么?”大尉开了腔,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家小电影院。
“《神圣的战争》?”
海报很大很醒目,这是一部演了好一阵的新电影,明天就要结束放映了。我上一次进影院是什么时候?好几年了吧。只是科米向导不愿接受这种现代的生活,所以大尉很快买了两张票。
斯图卡的巨大轰鸣,坦克的无坚不催,燃烧的城市与村庄,对垒的两军……忽然画面一闪,一辆德国的虎式坦克掀开顶盖,钻出一个穿着黑色作战服、外罩皮夹克、头戴船帽的军人。他的镜头只那么晃了大约两秒钟,可是我已呆住了。又不知过了多久,画面中出现一名背对镜头的男子,然后,他转过身来,笔挺的绿色党卫军制服,紧扣的皮带,戴着皮手套的手里挟着一枝烟,再然后他摘去了略微歪戴的大檐帽,冲着镜头笑了一下。
眼眸湛蓝,金发耀眼。
你不知道几乎没对人笑过的冰块儿原来也会笑。
你不知道,原来他可以笑得这么美。
电影结束了。
我原地坐着又看了一遍。
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