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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外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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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吕表兄弟以为六月底业已收拾了全部贺考人情往来,七月当是安静读书全力拼搏乡试,不料到七月初五这日,请柬重新来临,却是锦衣卫官署出面,次日办酒,宴请本卫籍中今年进学与入考的生员一聚。孙吕二人祖籍是浙江余姚,却均生在京城,长在帝都,又都是官宦子弟,家中为了他们就学方便,从落地就援例注籍为锦衣卫官籍,这才好以畿辅户籍来读顺天府学。科场学籍监管极紧,户籍与学籍不符便是冒籍,一经发现,便即除名。二人的官籍虽然是稳稳无虑,不怕攻讦,到底也须得与本卫打好交道,此酒不可推辞,于是禀报了长辈,次日赴宴而来。
因为暑天炎热,宴会又开在午后,热浪压翻胃口,饮宴更是无心。敬过几位主持筵席的锦衣卫指挥佥事酒,又恭贺了今年有份入考场的考生,大家就散开吃酒听戏。孙如法因为貌陋身短,入顺天府学后被同学戏谑取了好几个绰号,从此不大爱同生员亲近,倒是锦衣卫都是堂伯、堂兄的同僚,见面有三分家常话,也是浙江人的一名老佥事只顾拉着他唠叨:“本卫官籍里,历来也中过大把人才!记得今上二年的孙会元、嘉靖三十二年的孙解元,都是本卫籍贯——哦,正是你家叔伯两个,就说你孙家一贯文星照命,今年说不定又是一名解元哩!咦,你兄弟跑哪儿去了?适才我还说他相貌堂堂,准定是块中举的材料!今年你家两个入考,越发有望夺魁……”孙如法免不得四处望望,道:“表弟大约在院子里,适才我见同学方汝愚拉他问话。”佥事不以为然,说道:“那个德清县的小方么?我记得他是挂了本卫的军籍,今年才入学的,又不得考,有什么话好问!不如你兄弟自己切磋。”
老佥事所不屑的“挂锦衣卫军籍”,实则军籍与官籍同属锦衣卫籍贯,只不过官籍是在京任职官员援例为子弟注籍,军籍则是家族本身隶属于锦衣卫的军户,住在祖籍未从军的族人亦可挂入军籍在京城就学。所谓官、军之分,实际上就是官、民之分,在学籍上自然没什么区分,获没获得入乡试科场的资格,才是今年有没有出息的关键。孙如法当然不至于如此目光短浅,却也觉得表弟这时候撇开问话的长官前辈,径自和同学跑掉殊为不智,又不觉怀疑:“莫不是又鬼鬼祟祟跟同学闹什么花样?下个月要乡试了,他别再兴什么风波才好!”
孙如法这一想却是十分冤枉吕玉绳,他确实只是跟同学在院侧藤架下解答了几句关于学业的问题,便即告辞。刚要回厅堂去,假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跟他打招呼:“吕兄!”
吕玉绳吓了一跳,不由得直斥其名:“王承恩!”王承恩一手擦着满头大汗,说道:“问了半个院子才算找到你!孙兄在那边跟长官说话,不便打扰,只好问你。”吕玉绳皱眉道:“王兄怎地来这里?”王承恩道:“奇怪,我怎地不能来这里?我须也是本卫官籍。”吕玉绳道:“小弟却不记得兄台几时入学,是那年的前辈。”王承恩没好气道:“你不是寒碜人?从小我见了书本就脑仁疼,家父家兄下毒手揍过几次,都不曾揍出我一顶秀才巾来。唉呀,说到这个,又是件麻烦事!我先问你什么好呢?”
吕玉绳觉得但凡他来找,绝对有麻烦事,内心好不警惕,脸上却要客套,说道:“王兄有什么事垂询?”王承恩招招手,小童顶着一盆冰镇西瓜跑过来放置在身侧石桌上,他又拿手巾擦擦汗,说道:“坐下来用点西瓜,慢慢说!我一肚皮的话,一时都不知道问你哪句。总之,都是大麻烦,大了不得!”
吕玉绳记得上次跟他吃饭之后上吐下泻,见他请西瓜十分不肯吃,只是坐下来,分付自己的书童去端茶。王承恩也不客气,连吃了两片西瓜解渴,才道:“我想起来了,先得跟你们道歉,上次请吃饭,听说二位回家都发了烧。”吕玉绳道:“尊府已经致歉过了,我们弟兄极是领情。”王承恩道:“嗐!我就知道家兄没好意,跟府上又告了一状!我要是那时挣扎得起来,下跪打滚也要拦阻的,偏生我也病倒了——不瞒你说,我也是合该晦气,那天吐泻着跑回家去,正遇见家嫂同家兄置气,害我在日头下跪了半日,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当晚就睡倒了!”吕玉绳极力忍笑,同情道:“王兄如此不幸!却不知令兄令嫂置气,何至于殃及池鱼?”王承恩叹一口气,道:“也算我自找的,那天不是奉家兄之命,去顺天府为姓沙的说情么?家嫂晓得了——听说姓沙的来门口大闹时,就是家嫂派人报的顺天府——总之闹得一塌糊涂,好不安生!小弟听了家兄的话,背叛家嫂的意,跑去为家嫂的仇人求情,一万分不应该!长嫂如母,母亲生了气,做儿子的可不得下跪求情么?因此小弟只好做膝盖不着,苦了半日。”
吕玉绳偷笑得肚子要转筋,好半晌才道:“王兄真是孝悌。”王承恩道:“孝什么悌,不过是为他们说和罢了。倒是这么一跪一病,他们没大和睦,却也不再吵闹了,算是万幸之万幸。”吕玉绳不免为他鼓掌称赞。王承恩苦着脸说:“先别忙叫好,他们万幸了,我又遭殃了。家兄家嫂觉得亏待了我,等我病好,分头找我说了点事,那才是绝大的麻烦!我想想,先同你说哪件为是?”
他愁眉思索了半晌,又吃了两片西瓜,吕玉绳等茶不到,热得只好扇风。王承恩忽然道:“左右是说,还是先问最可怕的一桩罢!家兄忽发奇想,要送我入国子监读书,你看怎么办?”
吕玉绳大奇,道:“这有什么可怕?这是正经子弟的去处。”王承恩愠道:“我一向就是不正经的路子啊!读书,读书,还要送监,这不活活要人命么?”吕玉绳道:“恕小弟直言,如王兄这般,不送监读书,莫不成还要考县学、府学?”王承恩道:“吕兄又寒碜人!明知我不成。”吕玉绳正色道:“那不就是了。就读太学,功课也不繁重,不愿应举,也有援例谒选的路子,是个太平安稳的勾当,有什么可怕?再说,我听舅父说,月初礼部进了幸学仪注,今上八月二日要临幸太学,王兄若是赶着补了监,说不定还能躬逢其盛,一瞻天颜,可不是大喜之事!”
王承恩吐了一口气:“对啊,就是因为这个!家兄抵死要送我入学,说是定要赶着补监,以便躬逢其盛!”吕玉绳道:“这是大好的事,何必畏惧?”王承恩道:“要是只见万岁爷爷一面,开开眼界,过后照样,我也乐意啊!偏生家兄好似认了真,不但要送我入学去瞻仰圣驾,还当真要聘师辟馆,打发我读书起来了,这不是要命么!我就是来问你,有什么熟识的咱们绍兴籍的塾师,介绍来做我家西席。家兄的意思要聘老成宿儒,我怕老货难缠,不如偷偷先问你有什么肯松脱人的不大老辣的好塾师,只说是你们兄弟请教过的,家兄必定满意。”
吕玉绳大是扶额,只道:“我同表兄一直跟越峰舅父读书,并不曾聘请西席。”王承恩嗐了一声:“这就笑话了,我总不能聘请令舅孙会元来教导?我也没这块草料,白折了会元的大驾。”吕玉绳心道:“舅舅也不会给人教书,这不是废话?”
王承恩愁眉苦脸,满口子拜托:“纵然你们兄弟没请过塾师,好歹也是在学的人,总会晓得同乡几只教书饭碗,拣个说得过去荐到我家便好,第一是不可严厉。若不抢先下手,家兄亲自请来个难缠的先生,可不要将人磨灭了!我下半生过日子要紧,万分祈请祈请。”吕玉绳无可奈何,只好答应,心道:“回头问问人去,胡乱荐一个给他也好。反正他也不读书。”
谈妥了第一件可怕事,王承恩放下一半心思,顿时眉飞色舞,说道:“这第二桩事,却有些难以启齿!”吕玉绳自动将此话理解为“更大麻烦”,双手撑着桌面,便想找借口开溜:“既然难以启齿,小弟也不便恭闻……”王承恩忙道:“别忙!虽说不尴不尬,不过我们是体己的朋友,说说也无妨,无妨!这是家嫂来找我说的事,家嫂也忽发奇想,说道要给我做亲!你看这是个大事不?”
吕玉绳诧异之极,心道:“你要读书找塾师,来求教我也罢了,怎么做亲也来找我询问?虽说令嫂娘家跟我老家的堂兄弟联了姻亲,那也不必找我说媒罢!”王承恩见他一脸疑色,赶忙道:“你放心,并不是要说尊府的千金——尊府有几位千金?”吕玉绳板脸道:“家下的姊妹,在老家都已许字,王兄不可信口开河。”王承恩道:“吓!我这张口就来的毛病,真是从哪儿说起!并不是要打听府上吕氏的千金,本来是想问问令表兄孙府的……”
吕玉绳勃然大怒,站起来道:“王兄越说越不成话了,请各自尊重,告辞。”王承恩跳起来按住他,说道:“怎么一句话就生气了!并不是要亵渎令表兄府上,这是正正经经终身大事。”吕玉绳咬牙切齿,心想:“表哥跑哪儿去了?若是他听见打探他孙氏闺阁,牙不打折了你的,还容你东问西问!”自己想要撂脸色,毕竟份属异姓,不大方便,只能正颜厉色同他说道:“若是终身大事,自当尊亲做主,没有做子女私下打听的道理。王兄纵使不读书,也不当如此轻薄。”王承恩说:“谁说没有尊亲做主了?正是家嫂的主张,说是也同令舅母面订过了。”
吕玉绳大吃一惊,想道:“此刻在京城的孙氏表姊妹,只有六舅家的以眉、以云到了说亲的年龄,他说‘面订’——我就知道前几日那玉簪来得不对——却不知道订的是以眉表姐,还是我的以云表妹!”定了定神,掩饰住满心狐疑,反而拱手道贺:“原来如此,却不知你我还真成了姻亲,失礼失礼!请教尊府哪一日来下庚帖?八字合过不曾?”王承恩攒眉道:“先别贺喜,这话还早!家嫂说道,令舅母倒是慷慨俯允了,却又说尊舅故世已久,夫死从子,须得等令表兄归家才能下定。令表兄便是本卫视工长陵去了的那位……”吕玉绳道:“是宝湖表兄,讳如津的那位。”见王承恩不提自己最想知道的那话,忍不住试探:“故世的剑峰舍舅,待字闺中尚有二女,一位比小弟略大,一位是表妹。却不知王兄日后是鄙人的姐夫,还是妹婿?”
王承恩长吁短叹:“正是这个不明,我才来问你!”他四下张望,看见自家的小童顶着芭蕉扇站在藤架外面侍候,便挥一挥手赶了开去,偏偏吕玉绳的书童小墨儿又送茶来,他急得只打手势,教吕玉绳也赶开闲人。终于耳目清静,这才压低声音,问道:“听说尊舅府上,意欲送一位千金入宫应选,你可晓得是哪一位?”
吕玉绳这一惊吃得太大,失手打翻了茶碗,滚茶溅得满身都是,隔着夏衣烫得倒吸气,偏偏书童又不在身边,没人抢过来收拾,只好自己跳起来抖衣,百忙里憋住一口气追问:“这话何来!并没有此事。”王承恩道:“怎么没有!我一个外人都晓得了。家嫂同令舅母面订的那日,就是在李皇亲花园亲闻的此话。令舅母虽不曾说明白,但是面订之际含糊其词,说要等待令表兄回来做主,实则也就是一时定不下哪位千金送选,哪位千金许字的意思。家嫂私下里告诉了我,我愁得不行,非得来问你们不可。”
吕玉绳一口气略缓了过来,扬声大叫书童:“快去寻表哥过来,有要紧话。”王承恩急得扎手扎脚,拦阻不迭:“不要大声小气!这是私下说说,你怎么嚷得满锦衣卫都听见?家嫂也不曾教我来问。”吕玉绳脸色难看,说道:“要是真有这事,难道将来不是通天下都晓得,何在于锦衣卫!我是真没听说这话,你可以当面问我表哥知道不曾——千万别提令嫂同舅母面订婚约的闲话。”
孙如法不一会儿从厅堂出来,看见表弟一脸气急败坏,单脚踏在石墩上搓长衫,只道他闯祸打架,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跳过石子路,还没琢磨好是拉架还是助拳,吕玉绳已经望见了他,拼命招手,压着嗓子只作口型,等他到了面前,急匆匆小声将王承恩报知的消息说了一遍:“表哥,家里姊妹送宫中应选,如此大事,我们怎地一丝一毫都不知闻?”
孙如法变色道:“哪来这种话,随便污蔑清白人家?朝廷又不曾选秀女,我家也不是应役的门户。”王承恩才知道他们误会了,忙道:“并不是选秀女!是今上大婚,选淑女!目前还没下诏,听说定在来年元旦,就要下诏徵选良家淑女,为今上择配。”孙如法道:“既未下诏,便是风闻揣测之词。休说朝廷的事不当我们信口议论,就是人家的闺阁,也不是王兄说得的。”王承恩道:“我怎么说不得?令舅母虽然不曾说定许字尊府哪一位千金,好歹也是同家嫂有约了的!如今不上不下,不尴不尬,我的终身大事搅合了天大的是非,怎么能不问个水落石出。”
吕玉绳见他不听自己提醒,到底将意欲订婚的事说了出来,气得简直想一拳捶碎他门牙,偏生孙如法听了这话,怒气倒消了几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这话可真?”王承恩道:“谁拿婚姻大事开玩笑?你我两家也不是开玩笑的门户啊!我说,这事糟糕透了,真个天大麻烦——啊呀,对你家来说那是天大好事,万一淑女应选得中,不是皇后也是贵妃娘娘,好比秀才登了龙虎榜,进士选了翰林官,喜从天降,皇亲国戚,国舅老爷,那是一定有份的了。”
孙吕二人都喝止:“少胡说!没有的事。”王承恩忙道:“我又随口就来了,恕罪恕罪!我是愁得难受啊!按照家嫂的说法,聘下尊府一位千金的事是准定有份的,你们成了国舅老爷,我不是也做了万岁爷的连襟?这事忒是吓人!我虽然没读几本书,好歹也识得几个大字,晓得一些典故,后妃娘娘的裙带关系,史书上叫做外戚,戏台上统统是涂白了脸的行当,没一个好人,我做不得啊!”
他满口胡柴,孙如法一时噎得只翻白眼,吕玉绳勉强笑道:“胡说八道,快回去看书,《三国志演义》里有伏国丈,《八仙过海》里有曹国舅。”孙如法猛然回身,抓住他手臂就走:“你闭嘴!我们即刻回家去。”
从锦衣卫官署告辞出来,一口气走出锦衣卫后街,红日刚刚转为夕照,地面上余热未歇,热浪夹杂着皇城秽气,扑面欲呕。仆童追在两侧,连问了几声:“相公,乘头口?”吕玉绳见孙如法脸色铁青,目光发直,只是一径闷头向前,无奈道:“路不远,我们散步回去,不用头口。”
路虽然不远,暑天的街巷却好比走在烙铁上,一步步烫热入心。直到转过养马胡同的巷口,孙如法才忽然开口,道:“我明白了——玉绳,你还记得三伯初到那日,在接风筵席上说的那话?”吕玉绳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三舅喝醉了,说了许多振兴孙氏门楣的话。”孙如法道:“当日十一叔同三伯有几句岔话,分明争论的就是这些事,只是我们都不曾听懂——父亲,伯父,叔父,包括堂兄们,都是晓得的,就是我们一丝一毫都不知,我们真是读书读糊涂了。”
吕玉绳心道:“难得表哥也有自认读书糊涂的时候!”若在平时不免开几句玩笑,只是此刻满怀忐忑,忧心忡忡,只能勉强笑一笑:“我们还小,大人的事,总是不爱教我们晓得。”孙如法自顾自道:“三伯特地携六伯的眷属北上,我还道是送来与宝湖哥一家团聚。可是今年宝湖哥不在家,次湖哥也不接继母、妹子回家,留在祖母这边教导二位妹妹德容言工,都不顾我家这边人多杂乱,内外有嫌。现下我全明白了,就是为了……玉绳,你想通了没有?”
吕玉绳嗒然道:“——就是为了来年应选淑女,有什么想不通的?王承恩一说,我就觉得他不是信口开河,家里的确有这事的形迹。”他听孙如法沉默了一晌,自己内心纠结彷徨,不免低声问:“表哥,你说家里打算送选的,是以眉表姐,还是……以云表妹?我们……要不要去问问外婆?”孙如法怒声道:“问什么问!就不该有这事!”
吕玉绳吓了一跳,说道:“这……这也谈不上该不该罢!这是朝廷大事……也是长辈主张的大事。”孙如法峻声道:“正因为是大事,才是不该!我余姚孙氏力学起家,忠烈遗芳,四代儒林衣冠,难道是该去做外戚的门户!你和我寒窗苦读十余年,兢兢业业、清清白白求功名,并不敢有一丝夤缘攀附,要是真如王承恩所言,我们岂非毁于一旦……难道天下有国舅进士、进士国舅?”
吕玉绳比孙如法小一岁,日常又跳脱贪玩,想不到更深更远的前途,此刻听表哥一番愤激言辞,吓得酷热天气出了一身寒粟,讷讷道:“表哥……过虑了罢,我们的功名还不知在哪里,姊妹的应选也未必就得中,都是没影子的事。”孙如法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也不多想想,家里也不多想想!”
二人回到松树胡同的孙宅,宅中已经用过晚膳,因为兄弟俩是赴宴回来,家仆不再请吃饭,只请问几时沐浴。孙如法并不更换出客长衫,只问:“父亲回来不曾?”家仆道:“连日大暑,放衙都早,八老爷晌午即归,一直在书房看书。”孙如法点点头,分付:“都不要跟随,玉绳你自去后堂,我去见父亲。”吕玉绳失色,拉住他道:“你失心疯了!莫不是要同八舅说……那些话?”孙如法正色道:“这是当说的正话,你不用管。”
吕玉绳慌得只是拦阻:“千万别说!大人的事,没有我们置喙的余地。再说……你不是常说要顺亲之志,今日怎么特地去拂逆?”孙如法道:“事父母几谏,也是人子当做的。”吕玉绳跳脚道:“胡说!八舅不是好说话的,一个不对,定要揍你。我们下个月就乡试了,何苦去捞一顿家法!”孙如法哪里听得他劝,直接拨开他手,头也不回出去了。
吕玉绳追赶了几步没追上,眼睁睁看着他直接冲入孙鑨的院子去,心急如焚:“我要一道去,那肯定不行,表哥劝谏八舅,以子犯父的事,我怎么能旁观?可是真要动起家法,没个拦停也不行!”团团转了几步,连声问道:“十一老爷也在家么?”家仆道:“十一老爷送同僚出使琉球,长亭饯别,今晚在城外不归。”吕玉绳急得满头大汗,说道:“怎么要紧关头,八舅在家,舅舅倒不在家!”跑回去寻孙如洵,看见他正在井边乘凉吃西瓜,他跑过去劈头盖脑就骂:“你还自在!快进去搬救兵,表哥要被八舅打死了。”
孙如洵被他一吓,西瓜子呛到喉管里,咳了个满脸通红,也不问为何要打,跳下来冒冒失失就往后院冲:“奶奶快来救世行哥。”吕玉绳急忙拉住:“不要乱嚷,这一刻还没打呢!”孙如洵吓得楞楞的:“还没打,你怎么说是打死了?”
吕玉绳没空和他解释,只道:“表哥同八舅在书房说话,多半要拌嘴,你等着看,不出三刻八舅定要传家法,快去预先搬救兵!”孙如洵道:“救兵还有预先的?”吕玉绳骂道:“蠢孩子!我神机妙算不成么?你快去后院,先不要告诉外婆,免得回头骂我们以下犯上抢先告八舅的状,你去告诉你母亲,搬她赶去书房救儿子。我……”孙如洵见他往外奔,忙问:“玉绳哥,你去搬谁?”吕玉绳道:“小舅舅出城,指望不上了,我出门去史翰林家,搬你世行哥的老丈人来救女婿!这叫兵分两路,总能搭救表哥的一顿毛竹板子!”
两路求救出动之际,孙鑨的书院其实还阒然闭门,全无动静,只有昏黄的灯光从院门缝隙中斜射出来。出墙树叶都软趴趴蔫着,在逐渐黑下来的天色中融成了杂乱的阴影。吕玉绳连叫家仆打起舅父的“通政司正堂”的灯笼跟随,出门不怕被抓犯夜,便一头撞进了黏稠的夜幕,火急火燎直赶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