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一日立青

1、一世

　　一
　　“逆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慈安宫主座上满头珠翠雍容华贵的女人面容扭曲，顺手拿起手边白底青花的精巧瓷杯砸在地面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空空荡荡。

　　“母后，外戚专权乃皇家大忌，朕不过清理下不听话的臣子罢了。您倒是说说，朕有什么不敢呢？”年少登基如今却已大权在握的皇帝修眉妙目，薄唇含笑，毕恭毕敬的对着自己的母亲行完礼；平静的反问。

　　“…那不是别人，那是是你亲舅舅！更是从小教导你的太傅，帮助你拢权甚至为此限制陆家势力的陆家家主！清理臣子，好一个清理臣子；你倒是说说，他有哪点对不住你有哪点对你不忠？！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将你……”太后顾不上什么皇家仪范，直接怒吼出声。

　　“您说笑了，母后。若是当初您不曾把朕推上这个位置，您也不会有今日的殊荣不是？您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阻止朕对陆太傅下手，可您不都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最终选择了无动于衷吗？如今木已成舟，您又在朕面前哭诉；现在您开始记挂兄妹之情了？算了吧，母后。这件事到此为止，只要您和陆家安安分分的，朕自然会保你们一世平安。”

　　用冰冷语调说出一长串话的帝王，不顾主位上脸色变得煞白的母亲；干脆的行礼告退，转身大步走出慈安宫。

　　放过陆太傅….呵，就算母后您真的出手阻止，朕也是不会放过的呢。刚刚褪去青涩的帝王垂眸敛目，长长的睫毛遮去了眼中的嘲讽杀机。

　　谁叫他，生生逼死了那个人呢？如果我放过了陆太傅，谁来放过那个人？帝王抬头，暗不见底的黑眸罕见的充满痛苦与憎恶。

　　二

　　那是少年宋德修刚登基时的事了。

　　天纵英才的帝王有个谁也不知道的小秘密——每晚入睡后，他会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宋德修一直以为那大概就是佛家所说的“三千世界”中的一个世界了，在那里宋德修以另一种容貌出现，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纷繁的政务不断呈上；那是独属于宋德修的世外桃源。

　　也是在那个世界里，宋德修遇见了陆少游。

　　青山碧水小竹屋，细细绒草满阡陌。云雾山水间里倚着松柏阖目小憩的陆少游，带着淡然的，仿佛洗涤尽天地间一切尘埃浮躁的沉静笑意；一瞬间入了宋德修的眼。

　　宋德修自然是不会知道那其实不是彼此的初遇的。早在那之前，锦官城外一骑骢马笑折青梅的自己，就已经带着桀骜不驯的狂放，闯进了陆少游的心。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曾就着一蓑烟雨和少游谈笑风帘翠幕间；明月皎皎的夜晚共上兰舟，凌波看水光接天江面皱；随手拨弦尽意，有笛声悠悠附和；黑白棋子十九道，心有灵犀莞尔笑；书画里风流难尽的席卷天下之意，唯一人题包举宇内的大气磅礴诗句相应。

　　也曾抵了挂饰千金一掷为红颜，也曾独登高楼看雾霭苍苍江水悠悠；也曾见庭院深深秋霜寒，红叶翩翩一地残；却都不及那人低头浅笑，回眸倾心。

　　陆少游温润语气下掩不住的关心，藏不住的担忧；分明自己也倦于家族事务，分明自己也不愿深陷那不见光的种种却不得不为自己也焦头烂额却还强打起精神安慰宋德修的行为；告诉宋德修要充满希望，告诉宋德修只要是他陆少游能帮的陆少游一定不会推脱的在意与关怀，让宋德修彻底沦陷。

　　宋德修如同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的抓着陆少游。

　　宋德修记得江南春日江水绿如蓝，那人静立舟头微笑百花艳；他记得细雨初歇，少游拢了纸伞春向晚；他记得河灯千万盏，他和少游缓缓数至东方白。

　　七月的暑气消融在少游轻轻打起的扇间，八月十五的月在共饮桂花酿时越发团圆；九月赏菊品蟹；寒冬取梅上初雪，烹茶煮酒白梅下。

　　那天帘外雨潺潺，少游忽然敛了一贯的笑容盯着宋德修说自己要的，不过是一个并肩听夜雨的人。宋德修微愣，而后欣喜若狂。

　　君心似我心，他答。心里想着要与这人并肩看江山多娇，共立高处。

　　那时情意渐浓，四目相交便是鸳鸯蝴蝶暧昧；举手投足尽是旖旎欢颜。

　　或许喜事成双是天命。宋德修确认了和陆少游的关系后不久，就从些蛛丝马迹中发现陆少游所在的世界，或许就是他所在的世界。之前因为只能在梦中见到爱人的不满和失落迅速转化成兴奋与探究——只要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时候是在哪里，他宋德修就可以在现实以自己真正的样子见到陆少游！

　　能在现实中见到陆少游，能真真正正的和他相守而不是只能在梦里以虚假的模样面对自己的爱人，是对宋德修而言最好的诱惑。

　　等他开始刻意的关注，他才发现他不能问任何人具体的年份甚至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名——他无法将话语说出口；就算陆少游主动提及，相关的字句在宋德修耳中，也没有任何意义。就好像上苍有灵，警告宋德修不要妄想无法得到的东西一样。
　　宋德修怎么会甘心？怎么会就此偃旗息鼓？他一向不信命的。只是还没等宋德修想到办法绕过那重重的禁制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他的梦，醒了。

　　那场投注了宋德修所有美好感情的梦，那场到后来宋德修已经不当它是梦的梦，碎了。宋德修再也没有见过陆少游。夜夜入睡，辗转不得眠；翡翠衾寒，爱人不曾来入梦。

　　三

　　他疯了般命令暗卫寻找。

　　尽管除了“陆少游”这个名字，其余一切都是模糊的；宋德修依旧不曾放弃。他一点点，一丝丝，挖地三尺般的寻找；不止是在现在找，还翻查他所能查到的所有从前。

　　于是他找到了。他的舅舅，母后最大的哥哥，陆太傅的大哥，名唤陆少游。大家子弟，气度高雅，陆少游的背景与宋德修的爱人十分契合；而陆太傅那仔细看与陆少游很有几分相似的脸，更是直接诶证明了宋德修没有找错——据说陆少游与陆太傅，有张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宋德修得到的，是陆少游的死讯。他心心念念的人，他爱之入骨的人，早已死去，死在二十年前，宋德修不过是个懵懂稚童的时候。

　　据说陆家下任家主本是陆少游。二十年前陆少游暴病身亡，因此家主的位置，才落到了当时缠绵病榻的嫡次子陆少御，也就是当今的陆太傅身上。只是陆少游的死因，却因为年岁太久，辛秘太深，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了。

　　只是，查不到原因对宋德修而言算不上什么。大家之中，龃龉之事无处不在；更何况是在那当时就已经权倾朝野的陆家？就好像为了这个皇位，他宋德修的好哥哥好弟弟们个个要置他于死地一般；为了陆家家主的位置，陆家其余的继承人能做出什么，不是一目了然的事？

　　他光风霁月的爱人，愿望只是简单的“找一个人与我并肩听夜雨”的陆少游；那般与世无争温暖俊逸的男子，重视家人每每对自己说“家人是最重要的呢”的男子，就那样死在了他最重视的家人手中。

　　而对宋德修而言原本还有一两分生机的皇宫，便从此死气沉沉，寒夜漫漫尽染凄凉。

　　宋德修对陆太傅本是尊重有加的。只是在得知了这些事后，那些尊敬和崇拜，感激和谢意，俱都转变成了无尽的恨意，如同最黑暗的夜般将他吞噬；如同来自地狱的烈火般时时灼伤着宋德修的心。他要为陆少游复仇，他要让伤害自己爱人的人付出代价！

　　他不会对陆家赶尽杀绝，毕竟那是陆少游重视的陆家。但他也不会让陆家好过——为了陆少游，也为了自己。然而陆少御，这个得到了本该属于陆少游一切的男人；这个在宋德修看来当初就应该死在病榻上的男人；必死无疑。

　　宋德修做足了安排。于是昨日深夜陆家家主专用的书房走水，陆太傅逃脱不及，尸骨无存。

　　此刻的宋德修，站在皑皑的白雪上，倚着殿后特意种植的陆少游最爱的白梅，翻看着暗卫呈上的从昨夜走水的陆家书房带出的一个方盒。据说陆少御在被暗卫杀死时，还抱着这个方盒不放手。宋德修对此很感兴趣——他很好奇，陆家家主死前最看重的，是怎样的秘密呢？

　　他打开了方盒，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画轴。宋德修怔在当场。那画轴上系着的红线尽头，那个龙形的玉佩，分明是当日自己为博得美人一笑而当掉的！

　　他有点不敢继续。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在逼近；而那一定是他不想知道不愿知道的。只是颤抖的手指，已经下意识的展开了画轴。

　　那画轴上是一个少年，鲜衣怒马，笑折青梅嗅；画面旁提着一首小诗，赫然是陆少游的笔迹。画轴空白处已经泛黄，整体却平整且无丝毫损伤，明显是被人小心对待保存的。

　　那封信，是陆少游给宋清平的信。

　　信里，陆少游告诉宋清平自己是传言中陆家“病怏怏“的嫡次子陆少御。装病是为了能无顾忌的外出游历，陆少游这个名字则是为了出游而化用。他也曾想过要告诉清平自己的真名，却一直找不到机会说——之前是觉得没必要，之后却是想要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却不曾想时机没有等到，人却不见了；

　　陆少游用玩笑的口吻对宋清平说，因为他一直用“陆少游”这个名字外出游历，结果天下人都觉得“陆少游”是陆家嫡长子，“病怏怏”的陆少御是次子；却都不知道，陆家的嫡子自始自终只有一个；

　　陆少游甚至猜到了“宋清平”这个名字不是宋德修的真名。他不曾说穿；只道他明白“宋清平”有难言之隐，他会等到“宋清平”亲口说出一切的那天；

　　陆少游说画轴里画的是他第一次看到“宋清平”的场景，说那是他这一生里最难以忘怀的场景之一；

　　陆少游说，他找不到“宋清平”了。

　　他说，无论他怎么寻找，“宋清平”这个人都像不存在这世间样没有半点音信；简直让他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认识“宋清平”这个人。只是无论“宋清平”是什么到哪里去了，他陆少游，不，应该说是陆少御，都会在这里，等着“宋清平”回来。

　　他会等自己的爱人回来并肩听夜雨，笑看世事沉浮；直到他再无法等待的那一天。

　　…………………

　　宋德修目光飘忽，左手拿着放着画轴的方盒，右手拿着那封信；就那样靠着白梅，直到落日染红霞。

　　他转身，却是一口血喷了出来，染红了素淡的梅花。他盯着染血后变得妖异的梅，放声大笑，直至夜幕笼罩大地。

　　他亲手伤害了最不想伤害的人，以“守护”之名；他害死了最爱他的人，却洋洋自得。

　　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夜，深了。

　　四

　　美丽的妖女坐在地上，抚着身边小鹿的头喃喃自语：“哎呀，明明都让他们相遇了的，怎么会没有认出来呢？”

　　“让我算算….他们给了我一滴泪一滴血，让我得以顺利化形，我这一世让他们隔着时间见了面续了情，也算是还完了一滴血；现在还有一滴泪….恩，等会就去找他们的灵魂！用妖力护住他们的记忆，这样下一世转世后不久他们就能想起来啦；再学习一下月老，在他们指间牵上红线，确保靠近时能发现彼此…”

　　“小鹿，你说我这样做以后，那滴泪的恩情也就还上了吧？我是不是就可以升仙了呢？”少女笑得纯真，转头问身边的小鹿；却不曾得到回应。

　　“…我又忘了你灵智未开，听不懂我讲什么了…..算了算了，我去了啊，你要乖乖的！”

　　风起，原地已不见了少女的身影，只有染血的红梅和沉默的动物，在原地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