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故乡 ...
-
近来一周连轴转的工作会议,让李和光一回到家就趴在沙发上疲惫得立刻入睡。后天还有出差的任务。顶着公司副总经理的名号,即使有力气去抱怨过得像狗一样累,也不会有人愿意倾听。
所以在电话第二次响起来的时候,他会近乎气急败坏地对那头吼道:“大小姐,我刚下班,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
那头似乎迟疑了片刻,说了声抱歉就挂掉了。是男人的声音。
来不及想女朋友怎么会让男人打电话给自己,他翻了个身就再次睡着了。
想起来应当回电话道歉安抚对方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下午四点钟了。洗完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拿出手机,却意外地看到了不同的通话记录,一个是未接来电“海曼”,一个是没有名字的外地号码。
来自几千公里之外的城市。
他放下毛巾在床上坐着,打了回去。
许久,那头才接了起来,背景声音相当的喧嚣。“您好,请问是?”接电话的是个温和低沉的男声。
时间好像一瞬间倒转了。
李和光轻轻吸了口气,闭上眼睛靠着床头问:“同尘,是我。昨天打电话有事?”
“和光?”男人试探着问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声音随即传过来,“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昨天打错了。”
终究是太过熟悉的声音,即使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他也可以听出来笑声背后掩藏的不安。李和光皱着眉头,冷声道:“别笑了。出什么事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已经不怎么流畅了:“我妈……她去世了。”
把手机换到另一只手,李和光听见自己少有的温柔嗓音说:“别哭,同尘。等我回去。”
迅速安排好所有的事情,翌日清晨他就坐上了离开申城的飞机。临走前海曼打电话问怎么了,和光解释说家里出了点事。对方听完后感叹说:“还真是少见啊,之前不是连春节都在这边吗?路上小心一点。”
和光说知道了,小管家婆。那头笑骂了他一句什么,没听清楚就挂了。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什么也看不清楚。和光沉沉地睡过去,一路无梦。醒来时却觉得疲惫不堪,仿佛有东西压在身上,让人难受得紧。
出机场,再转长途车,走了三个小时才到宁城。
每每踏上这片土地,都会让李和光有种恍如隔世的疏离感,好像这里从不曾是他的家。秋季的宁城总是雨水连绵。他站在车站口,隔着蒙蒙的雨,看到的景象和记忆里无二:多是低矮的灰色楼房,廉价旅馆的红色灯光在雨里闪烁着,老式公交车吱吱呀呀地晃悠,所到之处溅起一道污水。
他皱着眉把西装脱下来搭在手臂上,衬衣袖子撸到肘部,一手撑着临时买的塑料雨伞站在路边打车,等了十分钟才有辆出租车在脚边缓缓停下来,忙退了两步避开水花。
这时候便开始后悔,怎么就头脑发热赶了几个小时的路回来。
宁城中心有很大的一汪湖,要去的地方是附近的一条巷子。夏天倒是很凉爽,这时候就觉得潮湿发闷。临下车时,司机对他说:“您是外地来的吧,看亲戚?旅游的话,这时候可没什么好看的。”
和光付了钱,点点头算是回答。
绕湖的街道两边种满了柳树,高高大大的,枝条垂下来扫到脸颊。他沿湖撑着伞走,柳枝打在塑料伞布上簌簌地响。他想起来年少时期,他常常站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刻意要从柳树下头走,柳枝扫过时他总是闭着眼睛哈哈大笑。
这大概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高中毕业去申城念大学,读研,工作,十一二年里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回来,是两年前父亲生病的时候。他本想把双亲接到申城去住,二老却怎么都不同意,说宁城舒坦。李和光在心里嗤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宁城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久远的回忆罢了。若不是父母在这里,他是怎样都不会回来的。翅膀张开了的鸟,只会觉得天空才是归宿。
但终究还是冲动地回来了。
他走进熟悉的巷子,遥遥看见立在门口的人,胸口一闷,停下来缓了口气。
后悔了。
他本来应该坐在会议室里运筹帷幄,信心满满地规划下一个季度的工作,而不是撑着廉价雨伞站在这里看到那个人就想起羞耻的过去。
那个男人站在庭院门口,微微弯下腰送客人离开,笑着的脸上是分明的悲痛。他很瘦,脸色苍白,应该是这几天太忙的缘故。眼窝深深陷下去,说话时习惯性地注视对方的眼睛,让人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李和光走过去,还未开口,对方就已经先将目光移了过来,黑色的晶亮的眼睛看着他。“和光?怎么这么快就……”男人开口,沙哑的嗓子大概是哭了很久。
李和光点头,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问:“还好吗?”
男人摇头,眼睛仍旧直视着他的,平平和和的。“你不用担心,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同尘……”本想要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只是喊了他的名字,就说不下去了。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过交谈。和光望着他,目光里是不自觉的怜惜。
“真的没事。别站在这里了,快进去吧,叔叔阿姨都在。”同尘避开他的目光,忙推他进去,“我还要等一些亲戚过来,你一路过来累了吧,快去歇一会儿。叔叔阿姨肯定也想和你说话。”
轻轻握握他的手,李和光才进了院子。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他把伞收好放在门口,进屋时下意识看了看手指,好像留下了那个人凉凉的温度。
太冲动了。
李同尘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瘫痪在床,一直病怏怏的,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如今去世了,和光倒觉得未必不好。人活着倘若要遭罪,不如早早离开。心疼的是同尘,父亲过世后和母亲相依为命,虽然要年幼的他反过来照顾母亲,却好歹是个陪伴。现今他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和光看着墙上并排的照片,李同尘笑容爽朗的父亲和面容憔悴的母亲,两个人的脸奇异地合在一起,成了那个人的样子。沉重的东西又压了上来,让他难受得很。
同尘家里还有舅舅,帮着张罗葬礼、谢宴。李和光这个外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在一旁看着。除了入殓时在嚎啕大哭的亲戚中,同尘掉了些眼泪,之后都没再哭过。不会有人怪他不孝,这些年他是怎样对待母亲的,众人也都知道。
这些天都没有机会和他好好说上几句话,和光心想何必要回来呢,添了堵不说,只觉得自己忍不住胸口那股子冲动,怕给什么东西缠住了,走不了。
头七之后,海曼打电话过来,说些公司的事,稍稍抱怨底下人工作不力,又说起父亲安排了过几天的晚宴,请了挺重要的人,末了叮嘱他宁城太冷,要注意身体。临挂电话,他说明天就打算回去。那头柔柔地说我又不催你,和光在这边笑笑,说想你了。
吃过饭,给父亲母亲打了招呼,他打算去看看同尘,告个别。
同尘正在收拾房间,三开的平房,地方也不大。父亲去世后舅舅一家就住了进来,又盖了一层,住着一对弟妹。同尘本来和母亲住一间,方便晚上照应,现在空了一张床,屋里挂着的帘子也拆了下来,天还下着雨,洗完了也没法儿晾,便随便地堆成一团放在地上。
见他来了,同尘搬了两张椅子,又去倒水,两个人相对而坐,竟是没有话说。前几天还觉得没有机会,现在看着他,李和光又说不出口。
倒是这边,同尘喝口水,先问他:“在那边还好吗?”
“嗯。”说完觉得太敷衍,又补充说,“就是有时候很累,太忙了。”
同尘点头,说:“想想都觉得累。注意身体。”
和光抬头看着他。这话刚刚听海曼说过一次,现在却觉得不同。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同尘看他不答话,就又接着说:“叔叔阿姨身体都还好,他们很想你,在邻居家总是说起你。只是没跟你说过。你太忙,不用总是回来,多打打电话。”
他的眼睛直直注视着他,黑亮黑亮的。
“你这次回来,我很高兴,”不习惯沉闷的气氛,他又不肯接话,李同尘想了想又说下去,“那时候听见你说要回来,就觉得添麻烦了。但是又很安心。这几天太忙,没有好好招待你,现在连茶水也没有。对了,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给你拿个苹果吧?”他说完就站起来去正间取苹果,也不管他怎样回答。
那双眼睛移开了。和光想起来哪里不同了。海曼说要他注意身体的时候,从没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
这么些年,只有李同尘一个人,会那样看着他。认真,专注,深深地看着他。他不知道是那双眼睛本身使然,还是自己的错觉。
同尘坐回来,拿了水果刀和洗好的苹果,低下头削皮。他的手不怎么好看,骨节很明显,手指也不长。和光盯着它们看,手指握着刀灵巧地动,垂下来长长的一道苹果皮,他觉得很美。
把苹果削好了递过去,手指碰到他的,同尘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动作很快。
被一把握住了。
李和光看着他。那双眼睛还是那样认真。时间一下子倒回到很久之前。和光禁不住把苹果拿开,俯下脸舔着他还沾着苹果汁的手指。一根一根的,仔仔细细地舔。
李同尘想抽回来,听到他低沉的声音时便不动了。
他说,同尘,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