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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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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最宝贵的是什么?
人世间,有许多宝贵的东西。
对于医者来说,最宝贵的必须是……只能是人的性命。
自己的性命是宝贵的,他人的性命是宝贵的,爱惜自己的性命就是爱惜他人的性命。因为再优秀的医者也无法救活自己,所以医者必须爱惜自己的性命。
自己和他人,这天下所有的人,性命是最宝贵的。
……不,有一个例外。
盖聂就是这个例外。
师父常说,大爱无私,私情只会误事误人误己。要成为悬壶济世的医者,就先要学会绝情和不动心。师父是个温柔慈爱的女人,师父似乎曾经有过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往事或许和一个以剑为生的男人有关。
私情误事,误人误己……师父不到四旬便撒手人寰,临终前再三嘱托,要蓉儿保证无私绝情不动心。
端木蓉拜别师门后进了墨家,只是因为墨家兼爱天下的宗旨与她自幼秉持的理念不谋而合。
在遇到盖聂前,端木蓉从来不觉得自己会违抗师命。
面无表情基本绝情的端木蓉,有一双救死扶伤的妙手,有一颗大爱无私的“不动心”。
直到这天……
这天,一番唇枪舌剑之后,端木蓉按规矩拒绝了一个受伤的男人。
师门的规矩是三不救,这个男人犯了两条。
当项氏的人悻悻然准备带人离开时,这个男人的佩剑掉落在地。
剑上有字:渊虹。
是秦国的字。
端木蓉心中一动。
这个男人或许现在已经不是秦国的人了,但至少曾经是。他犯的规矩不是两条,而是全部。
盖是个比较少见的姓……所以,原来,三不救就是针对盖聂制定的规矩。
在亲眼见到盖聂之前,端木蓉已经听过他的无数传说。
据说他是个可怕的人,噢不,其实没多少人知道盖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众口相传的是渊虹的故事。大家都说,渊虹很可怕。
这天,端木蓉终于见到了这把可怕的剑。
她不太清楚荆轲刺秦时盖聂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只知道他接受了秦王封赏,而高渐离曾经抱怨他辜负了荆轲。
高渐离提到往事就会生气,所以端木蓉从未追问过详情。
“不动心”中没有好奇也没有关怀,端木蓉只管人的生死,不管别人的私事。
如果盖聂受了伤,就坐视不理,随他去死。
以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为己任的师门……特地把盖聂拒之门外。
人的性命是最宝贵的。这是师门的教诲。
而盖聂除外。这是师门的规矩。
这个男人的性命贱如草芥毫不宝贵吗?
端木蓉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知道这个男人这把剑是不是真的很可怕,但他好像很可怜。
从她决心为他治疗开始,她已经走上了背离师命的道路。
这是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大伤挨着小伤,新伤压着旧伤。他确实不是为了救项氏的人才受的伤,但他是带着伤救的人,因此轻伤变成了重伤,重伤变成了致命伤。
他不是坏人。他是个奇怪的人。
他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所以他容易受伤。
不为他治伤的不仅有她的同门,还有他自己。天明说他既不为自己止血,也不为自己上药,也不为自己包扎,以至于天明压根就没发现他受了重伤。他就那样带着伤流着血,和天明说着话,向前走,最后倒在了地上。
这不合逻辑。如果他想保护天明,他就该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墨家的人个个急公好义,但墨家巨子不像他这样,高渐离也不像他这样。大家都很爱护自己的身体,毕竟只有爱护好自己,才能救助更多的人。
端木蓉没有办法理解这个人。
他丢失了一种非常本质非常珍贵的东西。
但是他究竟丢了什么,她却说不上来。
月儿下毒的事败露之后,他说他的性命是墨家救的,要取他的性命只要墨家吩咐一声就可以。
他,居然连月儿为什么要杀他都没有问。
如果他问了,大家就能解释杀死月儿父亲的凶手不是他……幸好两个孩子话多,最后误会得以澄清。
他,完全不爱惜自己,连原因都不问,就甘愿引颈就戮。
他的心……不健全。
端木蓉突然明白了症结所在。
这么强壮,这么强大,却不断地受伤受伤又受伤,在奄奄一息和垂死挣扎的状态中来回切换,挣扎着救人,再不支倒下。
他的心不健全,心里有伤。
那道伤太深太深,上面积满了岁月的灰尘,所以谁也看不到那道伤,连他自己都看不到,不知道。但端木蓉看到了。她不是一般人,她是镜湖医仙。
只要人还有一口气,镜湖医仙就能把人治愈。
然而镜湖医仙也遇到了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
心伤。足以致命的心伤。
他能活到现在,大概是因为他实在太强壮。他随时都会死,死于致命的心伤。
要触碰剑客的心,就必须去碰他的剑。
可端木蓉不会用剑,触碰不到他的心。
触碰不到他的心,又怎么可能治愈那颗心呢?
“你要保护好你自己,你太容易受伤了……”
在白羽带来的死亡阴影下,端木蓉含泪说出了最后的心愿,虽然她明白这毫无意义。
恩人的泪水与牺牲不能治愈他的心。
他眼里充满了惋惜,他只恨不能替她去死,可他不会为此努力满足她的心愿,他只会变本加厉奋不顾身地冲向敌人的剑刃。
那个拿着剑的男人是谁?卫庄。
卫庄是剑客,能用剑触碰他的剑,进而触碰他的心,但卫庄不会去治疗那颗心,只会趁机把他劈成两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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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哥,你我之间,注定会有一个人倒下。”
盖聂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长眠不醒,所以当他苏醒过来,发现并不是多年以后,而是当天下午……心情顿时有点复杂。
原来你所谓的倒下就是指睡个午觉这么长的时间啊,小庄。
逍遥子固然医术超群,但当天下午就醒过来坐起来,只能解释为卫庄说话虽狠却没有下重手。
盖聂甘愿替端木蓉送死,却没有办法为了端木蓉杀死卫庄。正如卫庄怎么也无法下手杀死盖聂一样。或许,他俩骨子里真是同一种人。
渊虹断了,要换一把宝剑是轻而易举的事,但轻而易举的事,又何必急着去做呢。
盖聂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找了根木头,试图削成一把剑。
他想到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木剑渐渐成形,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似乎正要成形。
儒家的张良先生在桑海为墨家的流亡者提供了憩息的幽谷。
极静谧极隐秘的幽谷,就连盖聂,都在这里放松了身心。
白天有定时的三餐,夜里有温暖的床铺,不必担心仇敌来偷袭。
这安逸或许不能持久,对于疲累到极点的人来说却弥足珍贵。
盖聂并不是墨家的人,和墨家同行,大概是因为天明成了巨子。
但天明巨子正在儒家的小圣贤庄求学,并不住在这幽谷里。
所以盖聂顶着某些不友好的目光在这里暂居,确实是因为牵挂端木蓉的生死。
剑圣救助过多少人,连他本人都说不清。
镜湖医仙救助过多少人,连她本人都说不清。
对于一直以救人为己任的端木蓉来说,救了他,或许不算什么。
对于一直以救人为己任的盖聂来说,被她所救,被救,竟然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第一也是唯一的恩人,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留下了眼泪……
恩重如山,无以为报,他该如何是好?
然而他留在这里,毕竟不仅仅是为了天明和端木蓉。
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墨家弟子伤亡惨重,墨家有灭门之危。他想尽自己一份力,保护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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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姑娘……”
“蓉姐姐……”
“蓉儿……”
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境的边缘,她听到了一声声热切的呼唤。
睁开眼,就看到了一双双热切的眼。
墨家的伙伴都在。
……他不在。
她在他那陌生的臂弯那端木姑娘的声声呼唤中闭上了眼,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在床榻上,周围是亲切的伙伴。
这复苏的一刻理应喜悦却无比悲伤。
这一刻她竟不知自己是喜悦还是悲伤。
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到了,她眼里亮起了生命的光,一瞬间之后,就黯淡了下去。再也没有亮起来。她的身体虽然虚弱,但正在一天天好转。然而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个曾经目光明亮神色冷峻的姑娘,已然不复往日神采。
盖聂几乎不和她搭话,偶尔狭路相逢,他只会礼节性地欠一欠身。
雪女为了安慰她,不止一次地向她描述,他是怎样冒死才为她取回了救命的药草。但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开心起来了。
只要有人需要药草救命,盖聂都会冒死去取。
不管那人是救治过他的端木蓉,还是猜忌过他的高渐离,是墨家的弟子,还是路过的行人,他都会冒险去取,不是吗?
他珍视任何人的性命,唯独不爱惜他自己。
因此,在雪女第九次用这个话题安慰人时,端木蓉沉下了脸。
“阿雪,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我身受重伤是为了救他,所以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
“……哈?”
“你认为我该去对他说谢谢?”
“……呃。”
“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你为什么一提再提?”
“……算我多嘴。”
不过,自责多嘴的雪女显然没有吸取教训。
“小高,我们必须帮蓉姐姐一把。”
“……帮什么?”高渐离大惑不解地问。
“你认为盖聂对蓉姐姐有意思么?”
“……不认为。”
“好吧,我也不认为。”雪女无力地趴下了,“但是不问他本人就不可能知道确切答案,对不对?问个明白,就算被拒绝,至少不会因为误解而错过什么,对不对?”
“阿雪,难道你年纪轻轻就想转行当媒婆?盖聂人不坏,但不会给女人幸福。你还是帮蓉姑娘另外挑个对象比较好。”
“我不是想当媒婆,而是想帮蓉姐姐。”
“……帮什么?”
“你没发现蓉姐姐暗恋盖先生么?”
“……没发现。”
“木头!剑客统统都是木头!”
高渐离再木,也知道向雪女表白心迹。连他都没看出端木蓉对盖聂的感情,盖聂本人就更不可能看出来了。盖聂只是没想过儿女情长之类的事,未必完全不能接受啊。如果端木蓉的心意让他知道,他低下头说抱歉的几率也不过就是九成九……而已。
可惜端木蓉开口吐露心意的几率……是零。
盖聂看起来不像会成为好丈夫,但雪女已经无法继续面对神色黯然的端木蓉了。
郁郁而终四个字,最近常在雪女脑中盘旋不去。
“蓉姐姐,我去帮你问他吧,要是他拒绝,你也早死早超生!”
抱着莫大的决心去找盖聂的雪女,却在后园看到了意外的一幕。
盖聂还在那里削木剑,而端木蓉站在他身边,正在说谢谢。
“你,我听说你削了一把木头的剑。”
“事实上,这是第十七把。”
端木蓉的脸上当然没有甜笑。却并非面无表情。她显得很忧郁。
但盖聂一点也不知道。他的视线凝注在剑上。
“为什么削这么多木剑?”端木蓉问。
“一直在想很多事,终于想通了很多事。”
“什么样的事?”
“年轻时我也曾想过把剑放下,后来却忘了。若不是小庄把渊虹削断,只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若不是他步步紧逼把我逼入绝境,我大概也不能重生。”
“重生?”
“我年轻时心里有一些梦,一些济世救民的梦。我曾经非常努力,试图实现那些梦。然而这些年来,我虽然没有放弃那些梦,却放弃了努力。我好像浪费了很多时间。端木姑娘,谢谢你,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性命,从而救助更多的人,以此报答你的恩情。”
端木蓉大为震惊。
盖聂的外表没什么变化,心伤却已不治而愈。
哦,不,是被卫庄治愈了。
这是怎么回事?
卫庄残暴残酷近乎卑鄙的攻击并没有要他的命,反而治愈了他致命的心伤。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连正眼也不看恩人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虽然孤僻,却向来斯文有礼,这些天如此失礼,此时此刻如此失礼,是怎么回事?
“你,在想什么?”
“在想一个朋友对我说过的话。”
——老弟,你猜猜我和小丽是怎么认识的!
——啊你猜不到……其实小丽是我师父的孙女,从小就管我叫师叔。但我和她年岁相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十年如一日地看着我,我十年如一日地看着剑,始终不敢看她。毕竟,我是她师叔。
——我是以剑为生的男人,不可能给女人安稳和幸福。我的梦想太高太远,会害枕边人吃苦。我也曾像你一样决心终身不娶,只盼小丽得到世俗的幸福。但是她十年如一日地看着我,但是我十年如一日地看着剑,不敢回头看她。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看了她,就忍不住抱了她,抱了她,就忍不住亲了她,那天,她成了我的媳妇。
——我需要她,远胜于她需要我。就像……鞘,鞘没有剑只会觉得若有所失;而剑若是没有鞘,就会误伤前来亲近你的人,伤到自己,伤害自己。如果说男人是剑,那么女人就是鞘。剑需要鞘的保护,剑需要鞘来控制杀气,以免害人害己。
“什么样的话?”端木蓉问。
盖聂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注视着手里的木剑。
于是端木蓉也移开了视线。她不擅长寒暄和说笑,不擅长制造话题,因此无话可说,无法打破僵局。
(一个死盯着手里的剑,一个死盯着自己的鼻尖,整整两个时辰只说了十来句话。指望榆木疙瘩也能开窍的我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啊啊啊——雪女绝望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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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时,端木蓉离开了。
盖聂收起即将完工的木剑,正要起身回房,就看到天明鬼头鬼脑地爬墙进了园。
“大叔!”老远看到盖聂,这孩子就兴高采烈地冲了过来。
他真像他父亲,或许是像母亲,不高贵,不优雅,热情如火,浑身上下弥漫着市井小民热腾腾的烟火气。
(如果说剑最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那么,为什么荆兄娶妻生子,剑术却不退反进?)
剑,曾经是盖聂认定的终生伴侣。
他与剑之间介入任何人,都可能干扰他与剑的关系。他从不亲近任何人,也不欢迎任何人的亲近。他甚至没有主动拥抱过天明,即使天明在地上哭泣,也只是叫天明站起来跟他走。
无论身处孤高的山颠,还是身处汹涌的人群,他始终和他的剑在一起,不和任何人亲近。
那天荆轲大笑着弃剑而去,显然是步入了剑道的更高境界。
而盖聂被卫庄的攻击逼入了绝境,被迫选择了弃剑,才在多日静思之后恍然大悟。
我即剑,剑即我。是为人剑合一。
修行到了这一层次的剑客,再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物事介入自己与剑之间,干扰自己和剑的关系。放开怀抱,向世人敞开心扉,交很多朋友,恋一个女人,疼爱自己的孩子,享受人生的各种乐趣,尽情地欢笑哭泣……
超凡脱俗到不食人间烟火是一种境界,投身于凡俗烟火间,是更高的境界。
练剑就是修心,修心就是学做人。
如果当年荆轲没有死,唯一的朋友不用多久就会变成第一个朋友吧。
这大悟虽然晚来了八年,但总算赶在了他轻易舍身断送性命之前。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叔大叔,你不知道伏念先生有多好玩!”
(我多年来致力于修心养性,七情六欲几近于无。我想向人敞开心扉,可我的心扉之中,或许只是空空如也?)
——这一瞬间他竟有些恐惧。
——他紧闭了多年的心扉之中,或许早已一无所有,空空如也?
——他的心里向来只有世人的生死安危,没有爱人。
——他好像不会爱人,爱某个特定的人。
盖聂轻轻握起天明的手。
天明顺势攀到他膝上,说长道短,滔滔不绝。
——盖聂曾经拉过天明的手,为了拉他避开敌人的暗器。
——盖聂也曾抱过天明的身体,以免他从悬崖上掉下去。
——肢体的触碰虽多,却无一例外,有着确凿无疑的实用性。
——然而母亲拥抱孩子,少女拥抱情郎,不仅仅是因为对方需要拥抱,正在索取拥抱。
——非常爱对方,所以拥抱对方,所以亲吻对方。
——这是出于自己心里的爱,不仅仅是为了照顾对方的需求。
“大叔,少羽那家伙就知道欺负我……”
盖聂很少搭腔,脸上也几乎没有表情,但天明还是说得很起劲。
在又闷又冷的聂大叔面前自说自话自得其乐,天明早就习以为常了。
(我要出于爱,去握一个人的手,去拥抱那个人。我要学会爱人。)
想到这里,盖聂伸手抱住了天明的身体。
“嗯?大叔……”
天明从小就是个流浪儿,又一心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脑子里没有撒娇的概念。
盖聂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天明就算想撒娇,也不会打盖聂的主意。
然而,莫名其妙被抱住的一瞬间,天明突然发现,自己早就想对大叔撒娇了。虽然大叔不像少羽那么爱笑,不像月儿那么温柔,大叔非常不亲切,却是天明最亲最亲的人。
好想好想对大叔撒娇啊,像小娃娃那样。
娇宝宝们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天明正在垃圾堆里翻找残渣剩饭呢。
现在天明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娃娃了,像小娃娃一样撒娇,可以吗?
“天明,天明……”
热烘烘软乎乎汗津津的小身体在怀里乱拱,让盖聂一时无措。
然后,他无师自通地摸了摸那个乱蓬蓬的脑袋,拂开乱发,在那额上亲了一口。
聒噪个不停的语声停止了。
天明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盖聂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平生第一次,试着去亲近一个孩子……也不知做法是否妥当。看天明的反应,莫非不甚妥当?
“天明,最喜欢大叔了!”
然而短暂的沉寂之后,天明欢欣雀跃,在他的额上脸上鬓发上留下了狂风暴雨般热烈热情的吻。
(待续)